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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读鲁迅的《阿Q正传》，潜意识里总是觉得，阿Q那样的活法，是悲哀的，是麻木的。

但那时候，其实并不懂阿Q。

有句话说，读不懂鲁迅是幸运，读懂了鲁迅是悲哀。

因为当我们读懂的时候，才发现我们就是他笔下的人物，就有他深刻描写的那种国民性。

以前读阿Q，总是带着批判的基调去读。

后来，经历渐多，在无数次想辞职却安慰自己这就是生活的时候，渐渐懂了阿Q的无奈。

在往后重复的日子里，一天天内耗，与自己大战一场，却终于无法安慰自己，才终于懂得了阿Q的自洽。

最后，发现自己生活的很多烦恼，都是因为对自己不满意，才终于理解了阿Q的幸福。

于是，就有些羡慕阿Q了。

今天，从阿Q的视角去打开阿Q的人生，就会发现，大多数人，都是阿Q。



我是阿Q。

我是个小人物，在历史上连名字都留不下，大家叫我阿Q，但这也可能是一个代号，我的真实的名字，可以是你的名字，也可以是他的名字，可以是任何人的名字。

只要你们身上还有一些与我相似的地方，有一些与我同有的精神，那你们也可以叫阿Q。

这不是专属于我的名字，而是属于大家的名字，它是一种精神，是一种人性。

而大多数人，总是跳不出人性的约束。

我大约确定自己是姓赵的，可是后来也不确定了。

赵太爷的儿子考进秀才的时候，我虚荣心一上来，觉得自己也挺光彩，就吹嘘说，细细排起来，我比秀才还长三辈。

这本就是说说而已，可不知哪个杀千刀的，竟为了拍赵太爷的马屁，将这些话说给赵太爷听。

赵太爷将我叫去，狠狠教训了我，说我不配姓赵。

就这样，我连自己的姓都没了。

不仅如此，他们还罚我的款。

就这样，我总是无缘无故被罚款，结果就是我越来越穷，富的人越来越富，不为别的，因为他们可以制定规矩，随意罚款。

别给我讲什么道理，这世界根本就没道理。

不，强权就是道理，这就是我的时代。

贫穷让我没有骨气，我不敢反抗，赵家要报复我，实在太简单，就算他们自己不动手，那些试图讨好他们的人，也让我吃不消。

这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可能你们笑我太懦弱，一点骨气都没有，竟然不知道反抗，可是用什么反抗？

我反抗过，但反抗的结果，就是被打，就是被罚。

现在，我连姓赵都被打，都成了犯法的事情，反抗，是因为觉得不公，可这世间处处都是不公。

苟着，还能活得更久。




我无法评价我的时代。

我身处在其中的这个时代，挺让人难受的。

讲道理，是不可能的，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道理的，道理都在“老爷”身上。

有钱才能讲道理，有权力才能讲道理。

否则，没有人会听你讲，甚至有人还会上来踩你的道理几脚，将你踩进泥土里。

讲道德，是不可能的，有道德的人都不讲道德。

唉，连道德都太贵了，只是有钱人才能讲的，我去讲道德，人家大概会说，穷人不配讲道德，甚至还会告我道德绑架。

苦的人越来越苦，穷的人越来越穷，因为可以压迫他们的人越来越多。

一般别人想到我，不是因为他们需要找我干活，就是他们在别处没有存在感，想在我身上找点优越感。

穷人太多了，大家都相互看不起，于是，只能从更弱者身上寻找优越感。

我虽然什么也没有，别人说的也是事实，但我也有脸，我也要脸，所以，在被别人嘲笑之后，我也会在心里骂他们，你算什么东西，我先前比你阔多了。

当然，打是不敢打的，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我打不过。

再有，我没钱没势，还没个靠谱的亲戚，他们就算打死我，也没有人会谴责他们，人家只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我知道，我这样的行为有愧大丈夫的威名，可若是为了一点面子，丢了性命，那又怎么说？

别笑话，一切都是为了活着。

规规矩矩固然令人鄙视，但规规矩矩反而能活得更久，反而能安稳一些。




实际上，一开始，我也是反抗的，毕竟，谁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

那时候，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觉得一切都可以靠努力获得。

于是，别人打我，我就打回去，别人欺负我，我就反抗。

可是，结果是什么呢？

我都失败了。

甚至当我反抗的时候，那些欺负我的人反而更兴奋，他们因为我的反抗而有了更多的乐趣，在我反抗的时候，他们找到了精神的支撑。

一次，两次，三次，我全都失败了。

失败的次数多了，就算是个猪，都该教乖了。

后来，人家再欺负我，再嘲笑我，我就不再还手，而是怒目而视。

怒目而视，就是我的反抗，既不至于招来更大的毒打，也能表明我不愿被欺负，这大抵就是无声的反抗。

我总觉得，太多的人，因为敢怒不敢言，所以只能怒目而视，甚至是在心里咒骂。

可是总是被欺负，太难受了，还是要找到一点自我安慰的法门，就是精神胜利法。

我们在现实里是失败者，可是在精神上，谁又能判定我们是失败者。

这种方式对改变生活没有任何好处，但最起码让我感觉到，这种生活还可以忍受，否则，人怎么可以忍受这样的欺凌而没有任何怨言呢？

我有怨言，可是说出来没人听。

于是，穷苦人之所以还能够忍受这个世界，还没有倒下，大抵也是因为，他们还能找到安慰自己的东西。

人活着，怎么能一点安慰都没有呢。

我头顶有个癞头疮，这是事实，我自己也挺难受，可是还有很多人，竟然以此取笑我。

这让我无比愤怒，长癞头疮不是我愿意的，老天既然让我承受这种苦难，你们竟然还来嘲讽我。

这该死的······

可是，我唯一的反抗，只有怒目而视，沉默可以让嘲笑者感到无趣，从来放弃嘲笑。

但后来想想，这癞头疮可能也是我异于常人的证明，天将降大任于我，让我长个癞头疮，别人还不配呢。

确实，他们不配，老天没有看上他们。

我低头了，他们还不依不挠，摁着我在地上磕头，怒目而视已经不能安慰自己了，我总觉得，像被儿子打了一样憋屈。

这世道。

儿子打老子，很荒唐。

这是自我安慰，也是对这世道的控诉。




在我的生命里，值得吹嘘的事情，几乎没有。

但有一次，我几乎要成为一个富人了。

那时候，我拿着仅有的一点钱，去押牌宝，那一天，运气特别好，我赢了挺多。

可是，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存心跟我过不去，掀翻桌子，还把我打了一顿，卷着钱跑了，来的都是外地人，也不知道去哪里找。

那唾手可得的富贵，就这么没了。

这一次，精神胜利法也不管用。

说是被儿子拿去了，心里还是不爽，说自己是虫豸，也还是不爽，毕竟，如果不是失去了那些钱，我也会有挺多钱。

这是我第一次无法安慰自己。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失败的痛苦。

我对自己特别不满意。

于是，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我就想打一打这不争气的自己，打过了，似乎也可以原谅了。

我又胜利了。

我的人生总是失败的，但对我自己来说，我必须想办法让自己觉得自己是胜利的。

总是被人欺负，让我觉得自己是弱小的，然而，有时候我也欺负比我更弱的，这让我觉得自己是强大的。

有一次，看见王胡，这小子又瘦又弱，我觉得不是我的对手，可是真打起来，我还是被打了。

这些都是生活，都是这世界的样子。

我不是好人，这世界也没教我怎么做好人。

我欺负过尼姑，她们不会反抗，只会哭着，只会求饶，别人取笑我，我就取笑尼姑。

别说，这确实让人解气。

我说这就是人性，你也别觉得我夸大其词。

人性就是这么烂，至少，在我的生活里，我还没见过什么美好。




有人说我无知麻木，可是，从来也没人教我怎么去变得有知识、怎么变得有文化。

我连恋爱都没谈过，有一回，吴妈对我多说了一些话，我以为那就是谈恋爱了。

可是当我跪下，求她爱我，她却吓得要死。

事后，我赔了很多钱，唯一的一件外套都赔了，冬天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此事过后，好像也没什么人找我做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

肚子饿了，找不到吃的，我只能去偷尼姑庵的萝卜，因为尼姑只会哭着说断子绝孙的阿Q。

可是，被抓住了，我也只能强词夺理地说：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可是，他们竟然将大黑狗放进菜园子，我吓得赶紧跑，这里没法生活了，我决定进城，未庄好多人都没进过城。

进城后，找不到营生，总不能饿死，就干了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当我重新回到未庄，却赢得了人们的赞赏，就连赵太爷，都变得客气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有钱了，而且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家以为我发达了。

我在城里的见闻，是很多人从未见过的，比如杀头，这就让他们听得目瞪口呆。

可是，我还是笑话，就连未庄最不起眼的人，都想欺负我。

有一天，我看到别人说起革命党，都害怕得要死，我决定，我要革命，我要让别人害怕，我要让别人给我钱。

我不知道革命是什么，但我知道革命可以让人害怕，革命党都是不要命，没有人敢欺负。

我要参加革命，不仅如此，我还要让别人知道我参加革命。

可是，那些革命党竟然不叫我，就独自闯进赵家，最后，我什么也没干，就被抓起来了。

真奇怪，我以为成了革命党，就不再怕人，而是让人害怕，可是看到官老爷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跪下去，我害怕。

几千年的传统，早就压弯了我的膝盖。

真奇怪，他们问了我许多问题，我都一一回答，最后他们竟然要让我签名，我不会写字，只好羞愧地画个圆圈。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竟然要杀我的头。

人生在世，大约总是要杀一次头的。

我依然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在这种安慰下，我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意；

然而，我希望它快点烂下去，我希望它是另一个样子，我希望死亡来临，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温柔一些。




对我的世界，我有很多不满。

可是我知道，不满不会让我改变，就像我知道反抗不会让我变得更好，只会让我遭受更多的苦难。

这个世界，是权力的世界，是有钱人的世界，规矩是他们定的，我无可奈何。

但在我的一生里，我已经尽力了，尽力对自己满意，尽力让自己觉得活着是一件还可以忍受的事情。

但事实证明，我的人生失败了。

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充满希望。

也许在你们看来，我的人生充满问题，我自己也知道，人生充满问题，怎么能没有问题呢，但我自己也在努力解决问题。

有些问题我努力了，没有效果，有些问题我努力了，没有结果，我才终于明白，人生不努力一定不会过好，但也不是努力就能过好的；

个人几乎很难超越他的时代，大多数时候，他都被自己的时代制约着，时代的那些东西，从他生下来就在影响着他。

当然，强大的人可以去反抗，可以跳出来，甚至反过来影响这个时代，但绝大多数人，只能默默忍受，然后带着一生的问题去生活，去寻求和谐。

若是可能，谁也不愿意苟且而活，都想轰轰烈烈过一生。

当我打工的时候，雇主对我指手画脚，我也想立马离开，然后给他一句，去你的，老子不干了。

可是，我不敢，因为离开了这份工作，我不一定还能找到下一份这样的工作。

我说服自己坦然接受。

我不想做奴隶，却也享受做奴隶带来的稳定，我的人生不由自己做主的时候，我有理由抱怨，若是人生由自己做主，我又怎么去找到安慰。

被赵太爷欺负的时候，我也想跳起来，一巴掌扇在他肥胖的脸上，然后说小心你狗命。

可是，我不敢，我怕死，他真的会让我死，而且还没有律法保护我，律法只会保护他。

我兢兢业业地过着苟且偷生的一生。

但我已经用尽全力了，即便重新来一次，我也没法比这一次更好。

我这一生，或许比许多人更幸福，因为我可以骗自己，可以安慰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是胜利的，而很多人却一辈子都做不到自洽，他们在内耗中忍受，却始终无法逃离。

这是我的人生，我努力过了。




以前读阿Q，总觉得这个人过分麻木，虽然活着，却不如死去。

那时候年少轻狂，有很多梦想，有很多欲望，有很多希望。

后来，当自己也难免使用精神胜利法的时候，就渐渐明白他的无奈，那都是生活，而不是自我欺骗。

等到后来，处于内耗中的自己，连精神胜利法都不管用了，居然有些羡慕阿Q，毕竟，阿Q可是被打了都还能自我抚平的主儿。

其实，换个角度，不要从上帝视角去审判别人，就会发现，其实每个人都很努力的想要将人生过好，只是人生阴差阳错，有时候努力了也未必就能得到想要的。

然而，对自己的人生，我们还是应该努力。

努力，不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而是为了让自己看见自己。

作者 | 不有趣灵魂，来源：至书（ID：Gosoul421）

主播 | 云湾，暖心宝哥，每晚用声音伴你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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