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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失如来/原名:如是如来》作者:皎皎 (完结)

发布者: mayflora | 发布时间: 2009-3-13 15:41| 查看数: 34113| 评论数: 50|

没有哪一种艺术比绘画这门艺术引起更多的理想和自然的争论。

——黑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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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2:17
大四下学期的最后两个月,美术学院艺术设计系应届毕业生薛苑终于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便是在博艺画廊做艺术助理兼驻店销售。

艺术设计的毕业生出路并不宽广,但只要要求不太高,总能找到不错的工作。有才的可以考虑成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艺术家或者专业设计师;有野心的人则可以考虑自主创业开公司等等;剩下的那帮才华平平能力平平人不是做美编就是去做广告了,至于

能力才华都差劲的人就只剩下转行这一条路了。

薛苑照理说可以归结到转行的那一类人。她对自己找到美术类工作早已不报任何希望,只是随便打印了一份简历,请同学打听了一下有没有什么轻松的合适的职位适合她。

博艺画廊招人的消息是室友丁依楠带回来的,那时丁依楠已经在一家大型游戏公司找到了工作,但还是兴致勃勃的再投了一份简历,同时建议她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试下。她也稀里糊涂的投了一份电子简历,最后两人都接到了面试的消息,能多一次机会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凑热闹般的跟着去了。参加面试的人保守估计也有三十个,大都是美术学院的高才生,无不得意志满——毕竟能这个城市乃至整个地区最大且盛名远播的画廊工作,是很多美术学院同学的梦想。

至于怎么稀里糊涂的得到博艺画廊的这份工作,更像是误打误撞。要知道四年以来,和她的遥遥领先的文化课成绩相反,她的专业课成绩,素描,摄影等等永远位居班上倒数第一。老师被她气得跳脚,不止一次的说:明明没有艺术细胞当年是怎么考进来的?

每到这种事情,她都是苦笑着回答:老师,其实我也想知道答案的。

所以薛苑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够进入博艺画廊工作。不过据丁依楠说,面试那天她惊艳全场。她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有条不紊的介绍挂在墙上的各种风格的作品并且说得头头是道时,那一瞬间几个主考官纷纷面露嘉许。要知道,艺术学院的学生文化课成绩大都不出色,能出现一个她这样级别的,非常罕见。

总之,不论之前的事情多么峰回路转,巧合连连,只有薛苑进了博艺画廊工作这个不争的事实。薛苑很满意这个职位,待遇可观不说,每卖出一幅画都有不菲的销售提成,更重要的是画廊还能为不是本市的员工解决住宿问题。宿舍就在画廊旁边一栋独门独栋的小楼上,最初这栋房子是做什么无人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归入了博艺画廊名下,加以改装后提供给员工作宿舍。

薛苑的房间在四层最里的一间,这里的前一位房客极有艺术细胞,把屋子布置的像毕加索的家,从住人环境上来说,堪称无可挑剔。所有的家具都有,哪怕是书架上的陶瓷小花瓶都显得独具风情。

博艺画廊位于市中心,地址极佳,就是传说中寸土寸金的地段。它左靠市内最大的人工湖,右靠树木葱郁的公园,四周绿树环绕,两排法国梧桐从入口蜿蜒百米到达正街,环境幽雅和交通方便这两者从来都有着不能调和的矛盾,在此处得到了完美的结果。

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对这份工作实在不应该挑剔什么。

正式搬家的那天薛苑遇到了画廊的副总张玲莉。那是培训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她兴起了搬家的念头。宿舍里的其余三个同学,包括丁依楠都去了各自的工作单位实习,因为无人相助,她只好自己打包好行李,一趟趟的坐公车来回周转。往返五六次后,终于只剩下最后一箱子书。

她拖着自己这箱宝贝书在博艺画廊后的小路上艰难踟蹰,本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看到另一条林荫路上驶来的红色跑车,顿时回复了精神。

算来,薛苑上一次见到张玲莉还是三天前,那时她培训结束正式登记入职的那天,当时她前呼后拥,身边起码十个人,别说招呼,接近都不可能;现在看到她把车在后院停妥当之后,她放下行李箱迅速走过去,热切的微笑着跟她招呼:“张总好。”

正是中午,阳光极刺眼;张玲莉对她一笑,转到阴凉处后再摘下墨镜,看了露出个长辈关心小辈的笑容来:“小苑,东西搬过来了?习惯吗?”

薛苑诚挚的点头:“一切无可挑剔。我想跟您说谢谢,培训的两个星期听说你出差去了,也没有机会跟您碰面,总之,谢谢您对我的提携。”

正是五月底,天气炎热;何况薛苑正在搬了家,热得满头大汗,张玲莉无意与她多客套,说:“不用客气,好好工作就可以。你先回宿舍里洗个澡,在过来陪我看过后天展览会的那批新画。”

“好。”

既然是老总的交待,薛苑哪敢怠慢,匆匆把行李拖回家,洗澡换衣服再乘电梯赶到楼下一路狂奔来到画廊。_

博艺画廊宽敞得让人震惊。三千多平米的展区和同样大小的四间陈列室,什么作品都有,中国画、油画水彩、抽象画、壁画等等,薛苑想起读大一时,跟同学来参观,当时只觉得目不暇接,几个人足足走了一个上午,最后累倒双腿不支。

让人惊讶作品如此之多的同事,博艺画廊国际专业级别的管理水平也让人印象深刻。只看对所有画的记录和整理水平就可略知一二,按照同事的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是这样的专业的团队,博艺怎么可能做大?

怀着杂七杂八的念头,脚却自己找到了路,最后朝左一拐,在油画陈列区看到了张玲莉。

如果没有大型的展览或者活动,陈列区一般而言并不对外开放,诺大的一个地方,只有张玲莉一个人。厅内的灯光悬得很高,被光鉴可人的地板,洁白的展示墙一层层反射叠加,荡漾出了沉默的温柔。

仿佛摒住呼吸,就可以听到画者的灵魂。

张玲莉双手插在衣兜里,缓步行走在展览厅里。她是名牌的追随者,从发卡到鞋无不是光鲜亮丽的名牌,加上人高,身材好,衣服衬托得整个人熠熠生辉;她那高达六厘米的高跟鞋踩在光鉴可人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虽然她早已不再年轻,浑身上下那种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简直让人不能逼视,宛如一位女王。

对着墙上的玻璃整理了一下仪容,薛苑才欠身跟她招呼:“张总,我来了。”

薛苑说话音色悦耳,在宽敞的展览厅回荡,使得尾音奇异的拉长,宛如空古回音,不绝于耳;张玲莉饶有兴趣的打量她,嘉许地点头:“动作挺快。”

“还好,怕您久等。”

“过来看看,”张玲莉伸手一指面前的那面展示墙,“觉得怎么样?”

墙上只有一幅油画。油画不足半平方米,却独占了一正面墙。薛苑心里暗讶,目光却被墙上的画吸引了过去。暗红色宛如针织地毯的的背景,一双白晰的手从左侧探出,让人注意的是,其上悬下一只古老的钥匙,停在手掌前方。最下面的说明栏里是这幅画的作家名字和画名:命运,你能抓住吗?

察觉到张玲莉的目光,薛苑略一斟酌。培训的这段时间,她知道对一幅画作出准确的评价这件事情何等重要。张玲莉是个极其认真的人,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还有跟这份认真相匹敌的能力。她任副总经理以来,短短五年时间,将十余位国内一流画家收编旗下。在博艺画廊总经理如影子般虚无的情况下,她已经俨然成为这个画廊的直接负责人,对于下属而言,所有的一切做得务必让她满意。

培训前的那次开会,她很清楚明白的告诉众人:“如果你只是简单懂点艺术,那给客人介绍时就只能说说价格以及画家的名字、籍贯这类简单的信息。我们对你们的要求是成为识画的专家,你介绍一件作品,必须先聊画家的艺术特点和你自己对那张画的认识,至于价格,那是最后才提及的事。”

这番话在脑子中闪过,薛苑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开口:“这幅画色彩搭配很流畅和谐,立意也非常新颖。我记得,杜沙曾经有一幅《祷告中的双手》,两相比较,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也有不同。让人想到人类的命运的质问。不过,这个作家的名字,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过,应该是画界的新人吧。对新人而言,这幅画可以评上90分。”

张玲莉眼光一闪,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另外几面墙壁:“这些画都是他的。你可以多看看。然后给我一个意见。”

薛苑依言而行,所有的画作都观看后却依然疑惑:“质量都不错。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的风格手法明显受了德国画家鲁本斯的影响。不过,他的所有画为什么都是非卖品?我觉得这位画家的画应当很有市场,深刻不流俗,但非常漂亮,乍然一看,发人深省,有喻世名言的效果。”

张玲莉目光停在墙上,像是对薛苑的话非常不能理解:“这些画有市场?”

“是的。”薛苑回答,随后补充,“我不知道其他评论家怎么看,但如果是我,只要在价格在承受范围内,我愿意将这几幅画买回家。

张玲莉倒笑了:“那却不可能的。画家不愿意出售,我们要尊重他的意思。”

薛苑颔首:“艺术家和常人的想法总是有异。”

相比张玲莉的不能理解,薛苑倒是诧异更多。张玲莉自己也说过自己并不太懂画,只是个出色的商人,但她不至于连一幅画的好坏都看不出来,博艺画廊不会代理没有前途的画家的作品。

薛苑试探地问:“这位画家是博艺新代理的?”

张玲莉却恍如没有听到,半晌后才如梦初醒的“嗯”了一声。

展厅于昨天布置完毕,除了远处的擦拭地板的几位清洁人员,现在基本没有人影。这样宽阔的展厅如此适合闲庭信步,张玲莉缓步而行,用苛刻的目光观察和评价,薛苑谨慎的跟在她身后半步,像一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秘书般,把她提到需要改进的地方一一记录。

张玲莉瞥她一眼,“你想得周到。”

薛苑微笑:“随身带纸笔习惯了。”

这时张玲莉发现她的速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单词,忍不住惊讶的眉梢一扬,便说:“虽然面试那天就觉得,但现在这种感觉更明白了,你不像学艺术的学生。”

“啊?”

“艺术学院的学生,大都是画得比说得好;你却相反。”

薛苑思考着这句话里的褒贬之意,脸上还是笑着陈述事实:“我专业课成绩相当糟糕,也不擅长画画,只好在别的地方发奋图强。”

“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张玲莉说,“不过干我们这行,跟画家的确不一样。画家就算画得不好,我们也要说得好听。这也是当时我录用你的理由。”

薛苑半垂下目光,再次道谢:“是的,我知道。总之,多谢张总提拔。”

有时张玲莉会时不时的停下,问她关于某些画的评价,最后让她估计价格;薛苑无不也从容作答。张玲莉听后,多半情况都是微微一笑,不予任何评价。

只是展厅在一处,倒是薛苑先停下了,她目光不眨的盯着跟前的指引牌上的几个大字:“张总,这里是李天明作品展区?啊,还有,这里怎么还没有画?”

“这次展览里会展出两幅他的近作,因为首次发表,安全和慎重是第一位的。预定展览那天早上再挂出来。”张玲莉一边回答一边饶有兴趣的打量她。

薛苑这个年轻的女孩在她心中永远是一幅落落大方谈吐得当的样子,可是现在,她说话时竟在发抖,而她眼睛里的异样闪烁出的光芒让她的外表更加出色。

“原来你对李先明先生很有兴趣?”

“啊,”薛苑仿佛才反应过来,胡乱的点点头然后又摇头,最后深吸一口气,把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强行咽回肚子里,“我的毕业论文就是写的他。李先明先生是当局国内画坛甚至世界画坛里最杰出的画家了。我……还有我最好的几位同学都是他的画迷。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他的作品是都是由玛勃洛画廊代理的吗?”

张玲莉愉快的笑出声,眼睛里满是得意志满之色:“之前的确是玛勃洛画廊代理,不过之后就由我们代理了。我这几个月,就是在跑这件事情。”

薛苑“啊”了一声,满眼崇拜的看着张玲莉,恭恭敬敬开口:“是吗。张总你真是太让人钦佩。我一直觉得,中国的画家就应该由中国的画廊代理才对。”

这话虽然恭维过头,但一颗真心显而易见,张玲莉显然很受用,话也多起来:“这倒是。知道李先生和玛勃洛画廊的矛盾重重,面临解约之后,我第一时间就飞过去,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终于拿到了签约书。不过这不是最头痛的,最让人头痛的是做这一切的时候还要瞒着其它的画廊。”

薛苑眨眨眼:“之前一点风声没有,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张玲莉摇头一叹,大有一幅“此中辛苦不能言说”的意味。

渐渐地闲聊,两个人也莫名的亲近了起来。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了大厅后的办公室。张玲莉自然要回总经理办公室,推门而入,她站住,回头说:“把你刚刚记下的意见转给我的秘书萧正宇处理,他应该马上就到了。然后你就回去休息。”(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2:38
第二章

秘书是老板的镜子这句话永远没错。世人皆知有句老话,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张玲莉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的,选择的秘书自然也堪称完美。

萧正宇这个人薛苑之前也略有耳闻,实际上博艺的员工,尤其是女职员不知道他简直不可能。按照众女的形容:只有看到他后,才会第一次对完全独占他的张玲莉产生嫉妒之情,只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张玲莉,让他跑前跑后俯首帖耳。这个男人哪里需要出来工作,凭着容貌就可以吃软饭了。

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如同传言里的样子,一身笔直挺拔的西装,万年不变的温文儒雅的笑容,走得进了,清新的香水味迎面而来。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薛苑在心里嘀咕了这样一句,把笑容推上脸,恭恭敬敬的扯下便条双手递过去。

那时萧正宇刚到办公室,放下公文包,视线飞快的扫了一眼便条,对她颔首:“谢谢你了。”

虽说是他露出的职业化的笑容,还是看得人也是心旷神怡,半点都看不出自己的工作被人抢去后,对喧宾夺主者的嫉妒感。薛苑瞅着他,一个没忍住,嘴角扬起柔和的弧度:“不用客气。”

说这话时两人视线恰好在空气中短暂相接。薛苑一瞬间失了神。萧正宇的办公室说大不大,但也说小不小,站在办公室门口的两人,没有语言的对视着,哪怕只有一两秒钟,有种叫尴尬的情感眼看着也随之而出。

薛苑在心里立刻痛骂该死的男色害人和自己的修行不够。交待完事情,她礼节性的欠身微笑:“萧秘书,那我就先离开了。”

“稍等,”萧正宇叫住她,“你叫薛苑?”

“对。”她把转过去的半个身子再转回来。

“我们,”萧正宇扶着办公桌,脸上头一次没有笑意,沉思着盯着她,“以前见过吗?”

他的问话并不无礼,也不唐突,还是和气儒雅的。但薛苑却觉得不舒服,仿佛他的目光穿透了自己。

“我们什么时候见过?”薛苑一愣,随即又笑了,“我没什么印象。”

“抱歉,我可能认错人了,”萧正宇拉开抽屉,递过来她一个信封:“后天的现代艺术展的门票,有两张,张总刚刚交代我给你的。”

薛苑开始发呆:“什么?”

“张总说你可以请你的朋友过来参观, 到时会有一个盛大的仪式,如果他们想来,务必要选择第一天。”

“真的,”薛苑顿一顿,“十分感激张总,还有萧秘书,也多谢你。”

心里有奇怪的暖流滚过,对张玲莉的细心十分感激。再次对张玲莉为什么能管理这么大一个画廊有了全新的了解。明明知道这两张票不过是张玲莉笼络人心的一点点小技巧,但在适当的时候表现出来,产生了奇效。就像子弹穿透心脏,例无虚发,百分之百的有效。

大脑里怀着各式各样的感慨,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踢下高跟鞋,倒床就睡,好好休息吧,如果没记错的话,下周一就正式上班了。

实际上那天薛苑还是没能好好休息。同萧正宇见面后她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因为太累,满地的行李都没有整理,直接倒在床上,开了空调拉过被子就蒙头大睡。直到手机不知疲倦的响起来才醒,再看窗外的天色,夕阳刚刚落下帷幕。

手机那头是室友丁依楠,她激动的大呼小叫:“出来出来,我请吃饭。老地方。”

因为找工作的事情,丁依楠怎么说都帮了她一个大忙,这份人情在,她的要求也不好拒绝,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门。

跟丁依楠一道的是她的男朋友黄湾,是同校同级美术系油画专业的男生。说到底还小半个月才时间正式毕业,三个人吃饭的地方还是选在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物美价廉,颇有口碑。因为常去,老板都熟识了,立刻给三人找了不错的位子。

餐厅里大都是附近大学的学生,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丁依楠大发了一顿毕业的感怀,终于扯到了正题。

本次请客吃饭的原因很简单,黄湾的几幅以“青春”为名的系列油画第一次卖了出去,价钱还相当可观。那笔钱远远比他们想象的多,两个人对着那一沓钱大眼瞪小眼半晌,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了,于是拉了薛苑出来吃饭。

这事自然是个好消息,薛苑举起可乐杯子跟黄湾碰杯:“恭喜恭喜。我之前就说你是千里马,总有伯乐欣赏你。”

黄湾不好意思的笑笑:“希望能一直顺利就好了。”

那害羞的样子让两个女人都笑起来。学艺术的人居然腼腆成这个样子真是个异数,这也是丁依楠喜欢他的原因。好在他家境殷实,没人等他赚钱养家,所以他能顺利的在

的在艺术的道路上一条路走下去,追寻着那个最理想主义的名曰“画家”的胡萝卜。

丁依楠笑得红光满脸,连她的满头红发都被比了下去:“阿苑,你说这事巧不巧。我记得很早你就评价阿湾的画说‘技巧熟练,但太过写实缺少想象空间’,今天那个代理商也是这么说的,现在想起来,这么些年,你虽然画画不好,看画却是出奇的准。”

薛苑说:“哎,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夸你呢,我看你从来也不在乎专业课成绩,怎么忽然那么敏感了,”丁依楠笑嘻嘻,“其实啊,什么时候能让博艺签约代理阿湾的画,这才是真正的出息吧。”

“我看也未必不可能,这段时间我看到的情况,博艺签约的一些画家,画不见得多好,盛名之下,名不符实,有时候培养一个画家也就像培养明星,听话就可以了,技术的好坏反而不重要,不过目前黄湾脚踏实地的画画总没错。”薛苑说着,从包里拿出两张门票和一本宣传册,“后天博艺有一个现代艺术展,你们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规模挺大的,很多知名的画家都会到场。”

“啊,我们一脚踏入商业美术的行业时,你已经走进高雅艺术的行业了,”丁依楠拍了拍薛苑的肩膀,得意志满地笑出来:“你才进博艺多久啊,就能造福群众了。”

“不久啊不久,半分钱的工资都没有拿到,”薛苑有意说笑,“唯一的好处是比较灵通。”

他们选的是大厅角落的桌子,灯光稍显昏暗并不太好,黄湾乐滋滋的带着宣传册去走廊上看了一会,又惊又喜地一路小跑回来,只差没大呼小叫:“原来展品里有李先生的近作?啊,太激动了,他大概有四五年时间没有新作了吧!我一定要去看啊,太激动了。”

“不光有新作,就我所知,他本人也会到场。”薛苑停了停,才说。

“那你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鱼?”丁依楠托着下巴,“我记得你好像很迷他吧,是大一还是大二,他在全国开巡回画展,你逃了一个月的课,追着画展跑遍了一个中国,我们都说你疯了。我还记得,你回来的时候那样子跟毁容了一样。”

“那时候是挺疯狂的,”薛苑自嘲的苦笑,手指搭上额角擦过去,“结果,那么辛苦,最后什么也……”

她声音渐低,最后几个字模糊不清,终被掐灭在了舌尖。

那顿晚饭他们吃到了八点之后,薛苑又被丁依楠拉去逛商场。丁依楠豪气万千的买了数件衣服帽子,花钱之大方实在让她羡慕不及。

“你也去找个会挣钱的男朋友啊,”丁依楠比试着新衣服,看着镜子的薛苑说,“你要是放低一点身段,不知道多受欢迎。你别跟我扯什么代沟代沟,你也只我们大了两三岁,不是二三十岁,我不信我们的差距会那么大。大学四年看下来,我跟你越熟,越不知道你在坚持些什么。这话我都说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你跟我们不一样——”

薛苑“哦”一声,笑嘻嘻:“在下洗耳恭听着。”

丁依楠豪气万千把衣服扔回给柜台小姐,说了句“包起来”,又“蹭蹭蹭”大步流星走至坐在店内沙发上的薛苑跟前,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伸出根芊芊玉指指挑起她的下巴,一寸寸弯下腰去,直到两人脸颊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才把唇移到薛苑耳畔,轻轻的笑了。

她说话时呼出的温热的空气,掺合着温柔的低语,仿佛毒药一样甜蜜:“虽然你从来不主动说起来,但我还是知道。你起初根本不学美术,你本来是外交学院外语系的高才生,大三时退了学重新参加高考,这才进了美院,所以比我们大了两三岁。能够放弃那样一所大学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薛苑微笑不语。

丁依楠咬下她的耳朵:“我一直觉得,你正在寻找什么东西,从你平时看的书和表达出的兴趣来看,你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你到底在找什么?”

喧闹的商场里,灯光炫白闪亮,照得薛苑的肤色细如白瓷,一丝波纹看不到,从容一如刚才:“依楠,我觉得我们可以去人少的地方讨论这个话题,你看,现在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连你家阿湾也不例外。”

虽然两人说了什么黄湾半句都不知道,但那种暧昧的姿态已经让他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直到两人分开后他还保持着双目圆睁合不拢嘴的姿态。

环顾一下四周,丁依楠满意的捋着下巴,又去扯搂快成化石状态的黄湾的胳膊:“别人吃惊还好说,你那么吃惊干吗。你是第一次看到两个女人搂搂抱抱吗?”

“倒不是第一次,咱们学校里什么人都有,我也不是没见过,”黄湾依然困惑,“不过看你们那么亲密,我真的吓了一跳。”

丁依楠好容易忍住一声笑:“这就吃惊了?我们大被同眠的时候你还没看到呢。”

“女人的友谊啊,不能指望这些男人理解,”薛苑推了她一把,接过话题,“好了好了,快点去结帐吧。”

用他们分别的已经相当晚了,公车和地铁都已经停班,不得已,薛苑只好的打车回去。

这一天她走了太多的路,兼又穿着高跟鞋,从出租车上下来后,她觉得脚掌心犹如铅块,索性脱了鞋,把鞋带撰在手心,一步步的走回去。

夜色也可以没有月亮,工业文明造成的奇迹有时候并不逊于自然的美妙。道路的一侧是博艺画廊,这栋只有四层占地面积却相当可观的建筑在夜色中静静的矗立着,它里面藏着艺术品,外表看上去更像是浑然天成的艺术品;道路的另一侧则是市内最大的人工湖,湖水清冽,柳树的枝条轻轻搭在围栏上,别有一番诗情画意,跟这座崇尚时尚的大都市惟妙惟肖的融合在一起。

她走得慢,杂七杂八的想起很多事。之前的大学里也有这个这样的湖泊,每到夏天荷花艳丽半池水,那是文人墨客的笔下的净土和灵感的来源;那时的同学,一个个不是上研究是工作了……那些似乎都太远了,随即想起今天的搬家,那个住了四年的宿舍,今天彻底搬出来了,她对那个宿舍并无多少感情,可还是觉得有种怪异的缺失感;本来就混浊的脑子给湖风一吹,脚步竟然有些踉跄,干脆把鞋子一扔,扶着人工湖的围栏,在草地上坐下来。

她拖着腮看着远方,可眼前什么都看不到。直到两道炫目的车灯光芒停在面前。她眯起眼睛,等着车子自动消失,但似乎事情出乎意料,雪白的灯光中,有道修长的人影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她依然懒得去想车子里是谁,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认识她。

“薛苑?”

诧异的仰起头,眯起眼睛分辨片刻,终于那个匆匆走来正看清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人是萧正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还会有认识的人出现,脑子想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居然在同事前失态”,随即跟上来的下一个念头是“赶紧补救才好”。

于是她迅速站起来,摆出个大方的笑容:“萧秘书,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

萧正宇满眼迷惑:“你在这里干什么?”

“跟同学吃饭去,回来就这个时间了,”薛苑拣起皮鞋慢慢穿上,略带笑意的开口,“你呢,现在才下班?”

上下打量她,仿佛要确认她没事一般。她身后是这个大都市的夜色和宛如星空般璀璨的灯光,仿佛一席缀着宝石的天鹅绒幕布,极尽华丽,她站在幕布前一举手一投足都宛如舞台上的演员,不徐不缓。

萧正宇心里一寒,不知何故,竟然倒退一步。

薛苑穿好鞋子,抬头叫她:“萧秘书?”

萧正宇发觉自己心猿意马,很快敛住心神,回答:“是,处理几份文件,现在才弄完。开车出来恰好看到你坐在湖边,就停下来问问。”

“谢谢你的关心,”薛苑笑出声来,夸张的叹口气:“怎么说,我还是不习惯穿高跟鞋。很出丑,让你见笑了。”

白天见到她时,她化了淡淡的妆,穿着合身的套装,三言两语的交谈就能判断出是她是那种谈吐自如的职场女性;现在的她素面朝天,虽然还在玩笑,可眉宇间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远不如白天的神采飞扬,唯一不变大概只剩下那种应对的从容态度了。

但就这样不施粉黛的样子,初见她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宛如蛛丝一样绕在心上,虽然细小,却停在自己心中最微妙的地方。那种感觉,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月某天某时,自己曾经见过和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他抓着那死蛛丝欲探寻更多,但蛛丝忽然绷断——重现陷入虚无。

“萧秘书,我脸上有东西?”

略带笑意调侃的话传入耳中,萧正宇猛然回神,半开玩笑半正经的回答:“我在为你担心,那你以后工作怎么办?天天都要穿高跟鞋。”

“总会习惯的,”薛苑调侃,“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叫高跟鞋憋死。”

“这句话是真理,再正确不过。”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萧秘书,你开车回去,一路小心。”薛苑弯腰从脚畔抓起挎包,慢悠悠的走回去。

萧正宇目送她离开,简历上的信息浮现在眼前——除了年长于其他应届毕业生,几乎看不出任何问题。他渐渐凝起了眉头,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终于离开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2:58
第二章

秘书是老板的镜子这句话永远没错。世人皆知有句老话,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张玲莉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的,选择的秘书自然也堪称完美。

萧正宇这个人薛苑之前也略有耳闻,实际上博艺的员工,尤其是女职员不知道他简直不可能。按照众女的形容:只有看到他后,才会第一次对完全独占他的张玲莉产生嫉妒之情,只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张玲莉,让他跑前跑后俯首帖耳。这个男人哪里需要出来工作,凭着容貌就可以吃软饭了。

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如同传言里的样子,一身笔直挺拔的西装,万年不变的温文儒雅的笑容,走得进了,清新的香水味迎面而来。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薛苑在心里嘀咕了这样一句,把笑容推上脸,恭恭敬敬的扯下便条双手递过去。

那时萧正宇刚到办公室,放下公文包,视线飞快的扫了一眼便条,对她颔首:“谢谢你了。”

虽说是他露出的职业化的笑容,还是看得人也是心旷神怡,半点都看不出自己的工作被人抢去后,对喧宾夺主者的嫉妒感。薛苑瞅着他,一个没忍住,嘴角扬起柔和的弧度:“不用客气。”

说这话时两人视线恰好在空气中短暂相接。薛苑一瞬间失了神。萧正宇的办公室说大不大,但也说小不小,站在办公室门口的两人,没有语言的对视着,哪怕只有一两秒钟,有种叫尴尬的情感眼看着也随之而出。

薛苑在心里立刻痛骂该死的男色害人和自己的修行不够。交待完事情,她礼节性的欠身微笑:“萧秘书,那我就先离开了。”

“稍等,”萧正宇叫住她,“你叫薛苑?”

“对。”她把转过去的半个身子再转回来。

“我们,”萧正宇扶着办公桌,脸上头一次没有笑意,沉思着盯着她,“以前见过吗?”

他的问话并不无礼,也不唐突,还是和气儒雅的。但薛苑却觉得不舒服,仿佛他的目光穿透了自己。

“我们什么时候见过?”薛苑一愣,随即又笑了,“我没什么印象。”

“抱歉,我可能认错人了,”萧正宇拉开抽屉,递过来她一个信封:“后天的现代艺术展的门票,有两张,张总刚刚交代我给你的。”

薛苑开始发呆:“什么?”

“张总说你可以请你的朋友过来参观, 到时会有一个盛大的仪式,如果他们想来,务必要选择第一天。”

“真的,”薛苑顿一顿,“十分感激张总,还有萧秘书,也多谢你。”

心里有奇怪的暖流滚过,对张玲莉的细心十分感激。再次对张玲莉为什么能管理这么大一个画廊有了全新的了解。明明知道这两张票不过是张玲莉笼络人心的一点点小技巧,但在适当的时候表现出来,产生了奇效。就像子弹穿透心脏,例无虚发,百分之百的有效。

大脑里怀着各式各样的感慨,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踢下高跟鞋,倒床就睡,好好休息吧,如果没记错的话,下周一就正式上班了。

实际上那天薛苑还是没能好好休息。同萧正宇见面后她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因为太累,满地的行李都没有整理,直接倒在床上,开了空调拉过被子就蒙头大睡。直到手机不知疲倦的响起来才醒,再看窗外的天色,夕阳刚刚落下帷幕。

手机那头是室友丁依楠,她激动的大呼小叫:“出来出来,我请吃饭。老地方。”

因为找工作的事情,丁依楠怎么说都帮了她一个大忙,这份人情在,她的要求也不好拒绝,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门。

跟丁依楠一道的是她的男朋友黄湾,是同校同级美术系油画专业的男生。说到底还小半个月才时间正式毕业,三个人吃饭的地方还是选在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物美价廉,颇有口碑。因为常去,老板都熟识了,立刻给三人找了不错的位子。

餐厅里大都是附近大学的学生,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丁依楠大发了一顿毕业的感怀,终于扯到了正题。

本次请客吃饭的原因很简单,黄湾的几幅以“青春”为名的系列油画第一次卖了出去,价钱还相当可观。那笔钱远远比他们想象的多,两个人对着那一沓钱大眼瞪小眼半晌,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了,于是拉了薛苑出来吃饭。

这事自然是个好消息,薛苑举起可乐杯子跟黄湾碰杯:“恭喜恭喜。我之前就说你是千里马,总有伯乐欣赏你。”

黄湾不好意思的笑笑:“希望能一直顺利就好了。”

那害羞的样子让两个女人都笑起来。学艺术的人居然腼腆成这个样子真是个异数,这也是丁依楠喜欢他的原因。好在他家境殷实,没人等他赚钱养家,所以他能顺利的在

的在艺术的道路上一条路走下去,追寻着那个最理想主义的名曰“画家”的胡萝卜。

丁依楠笑得红光满脸,连她的满头红发都被比了下去:“阿苑,你说这事巧不巧。我记得很早你就评价阿湾的画说‘技巧熟练,但太过写实缺少想象空间’,今天那个代理商也是这么说的,现在想起来,这么些年,你虽然画画不好,看画却是出奇的准。”

薛苑说:“哎,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夸你呢,我看你从来也不在乎专业课成绩,怎么忽然那么敏感了,”丁依楠笑嘻嘻,“其实啊,什么时候能让博艺签约代理阿湾的画,这才是真正的出息吧。”

“我看也未必不可能,这段时间我看到的情况,博艺签约的一些画家,画不见得多好,盛名之下,名不符实,有时候培养一个画家也就像培养明星,听话就可以了,技术的好坏反而不重要,不过目前黄湾脚踏实地的画画总没错。”薛苑说着,从包里拿出两张门票和一本宣传册,“后天博艺有一个现代艺术展,你们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规模挺大的,很多知名的画家都会到场。”

“啊,我们一脚踏入商业美术的行业时,你已经走进高雅艺术的行业了,”丁依楠拍了拍薛苑的肩膀,得意志满地笑出来:“你才进博艺多久啊,就能造福群众了。”

“不久啊不久,半分钱的工资都没有拿到,”薛苑有意说笑,“唯一的好处是比较灵通。”

他们选的是大厅角落的桌子,灯光稍显昏暗并不太好,黄湾乐滋滋的带着宣传册去走廊上看了一会,又惊又喜地一路小跑回来,只差没大呼小叫:“原来展品里有李先生的近作?啊,太激动了,他大概有四五年时间没有新作了吧!我一定要去看啊,太激动了。”

“不光有新作,就我所知,他本人也会到场。”薛苑停了停,才说。

“那你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鱼?”丁依楠托着下巴,“我记得你好像很迷他吧,是大一还是大二,他在全国开巡回画展,你逃了一个月的课,追着画展跑遍了一个中国,我们都说你疯了。我还记得,你回来的时候那样子跟毁容了一样。”

“那时候是挺疯狂的,”薛苑自嘲的苦笑,手指搭上额角擦过去,“结果,那么辛苦,最后什么也……”

她声音渐低,最后几个字模糊不清,终被掐灭在了舌尖。

那顿晚饭他们吃到了八点之后,薛苑又被丁依楠拉去逛商场。丁依楠豪气万千的买了数件衣服帽子,花钱之大方实在让她羡慕不及。

“你也去找个会挣钱的男朋友啊,”丁依楠比试着新衣服,看着镜子的薛苑说,“你要是放低一点身段,不知道多受欢迎。你别跟我扯什么代沟代沟,你也只我们大了两三岁,不是二三十岁,我不信我们的差距会那么大。大学四年看下来,我跟你越熟,越不知道你在坚持些什么。这话我都说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你跟我们不一样——”

薛苑“哦”一声,笑嘻嘻:“在下洗耳恭听着。”

丁依楠豪气万千把衣服扔回给柜台小姐,说了句“包起来”,又“蹭蹭蹭”大步流星走至坐在店内沙发上的薛苑跟前,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伸出根芊芊玉指指挑起她的下巴,一寸寸弯下腰去,直到两人脸颊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才把唇移到薛苑耳畔,轻轻的笑了。

她说话时呼出的温热的空气,掺合着温柔的低语,仿佛毒药一样甜蜜:“虽然你从来不主动说起来,但我还是知道。你起初根本不学美术,你本来是外交学院外语系的高才生,大三时退了学重新参加高考,这才进了美院,所以比我们大了两三岁。能够放弃那样一所大学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薛苑微笑不语。

丁依楠咬下她的耳朵:“我一直觉得,你正在寻找什么东西,从你平时看的书和表达出的兴趣来看,你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你到底在找什么?”

喧闹的商场里,灯光炫白闪亮,照得薛苑的肤色细如白瓷,一丝波纹看不到,从容一如刚才:“依楠,我觉得我们可以去人少的地方讨论这个话题,你看,现在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连你家阿湾也不例外。”

虽然两人说了什么黄湾半句都不知道,但那种暧昧的姿态已经让他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直到两人分开后他还保持着双目圆睁合不拢嘴的姿态。

环顾一下四周,丁依楠满意的捋着下巴,又去扯搂快成化石状态的黄湾的胳膊:“别人吃惊还好说,你那么吃惊干吗。你是第一次看到两个女人搂搂抱抱吗?”

“倒不是第一次,咱们学校里什么人都有,我也不是没见过,”黄湾依然困惑,“不过看你们那么亲密,我真的吓了一跳。”

丁依楠好容易忍住一声笑:“这就吃惊了?我们大被同眠的时候你还没看到呢。”

“女人的友谊啊,不能指望这些男人理解,”薛苑推了她一把,接过话题,“好了好了,快点去结帐吧。”

用他们分别的已经相当晚了,公车和地铁都已经停班,不得已,薛苑只好的打车回去。

这一天她走了太多的路,兼又穿着高跟鞋,从出租车上下来后,她觉得脚掌心犹如铅块,索性脱了鞋,把鞋带撰在手心,一步步的走回去。

夜色也可以没有月亮,工业文明造成的奇迹有时候并不逊于自然的美妙。道路的一侧是博艺画廊,这栋只有四层占地面积却相当可观的建筑在夜色中静静的矗立着,它里面藏着艺术品,外表看上去更像是浑然天成的艺术品;道路的另一侧则是市内最大的人工湖,湖水清冽,柳树的枝条轻轻搭在围栏上,别有一番诗情画意,跟这座崇尚时尚的大都市惟妙惟肖的融合在一起。

她走得慢,杂七杂八的想起很多事。之前的大学里也有这个这样的湖泊,每到夏天荷花艳丽半池水,那是文人墨客的笔下的净土和灵感的来源;那时的同学,一个个不是上研究是工作了……那些似乎都太远了,随即想起今天的搬家,那个住了四年的宿舍,今天彻底搬出来了,她对那个宿舍并无多少感情,可还是觉得有种怪异的缺失感;本来就混浊的脑子给湖风一吹,脚步竟然有些踉跄,干脆把鞋子一扔,扶着人工湖的围栏,在草地上坐下来。

她拖着腮看着远方,可眼前什么都看不到。直到两道炫目的车灯光芒停在面前。她眯起眼睛,等着车子自动消失,但似乎事情出乎意料,雪白的灯光中,有道修长的人影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她依然懒得去想车子里是谁,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认识她。

“薛苑?”

诧异的仰起头,眯起眼睛分辨片刻,终于那个匆匆走来正看清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人是萧正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还会有认识的人出现,脑子想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居然在同事前失态”,随即跟上来的下一个念头是“赶紧补救才好”。

于是她迅速站起来,摆出个大方的笑容:“萧秘书,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

萧正宇满眼迷惑:“你在这里干什么?”

“跟同学吃饭去,回来就这个时间了,”薛苑拣起皮鞋慢慢穿上,略带笑意的开口,“你呢,现在才下班?”

上下打量她,仿佛要确认她没事一般。她身后是这个大都市的夜色和宛如星空般璀璨的灯光,仿佛一席缀着宝石的天鹅绒幕布,极尽华丽,她站在幕布前一举手一投足都宛如舞台上的演员,不徐不缓。

萧正宇心里一寒,不知何故,竟然倒退一步。

薛苑穿好鞋子,抬头叫她:“萧秘书?”

萧正宇发觉自己心猿意马,很快敛住心神,回答:“是,处理几份文件,现在才弄完。开车出来恰好看到你坐在湖边,就停下来问问。”

“谢谢你的关心,”薛苑笑出声来,夸张的叹口气:“怎么说,我还是不习惯穿高跟鞋。很出丑,让你见笑了。”

白天见到她时,她化了淡淡的妆,穿着合身的套装,三言两语的交谈就能判断出是她是那种谈吐自如的职场女性;现在的她素面朝天,虽然还在玩笑,可眉宇间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远不如白天的神采飞扬,唯一不变大概只剩下那种应对的从容态度了。

但就这样不施粉黛的样子,初见她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宛如蛛丝一样绕在心上,虽然细小,却停在自己心中最微妙的地方。那种感觉,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月某天某时,自己曾经见过和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他抓着那死蛛丝欲探寻更多,但蛛丝忽然绷断——重现陷入虚无。

“萧秘书,我脸上有东西?”

略带笑意调侃的话传入耳中,萧正宇猛然回神,半开玩笑半正经的回答:“我在为你担心,那你以后工作怎么办?天天都要穿高跟鞋。”

“总会习惯的,”薛苑调侃,“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叫高跟鞋憋死。”

“这句话是真理,再正确不过。”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萧秘书,你开车回去,一路小心。”薛苑弯腰从脚畔抓起挎包,慢悠悠的走回去。

萧正宇目送她离开,简历上的信息浮现在眼前——除了年长于其他应届毕业生,几乎看不出任何问题。他渐渐凝起了眉头,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终于离开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3:35
第四章

薛苑正式上班的那天现代艺术展也如期举行。

作为博艺画廊一年一度的大型活动,这次展览就像是后来报纸上说的“铆足了劲,把国内乃至世界的最佳经销商、艺术家、收藏家、专业人士和艺术爱好者聚在一起”;活动现场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像极了明星踩上红地毯时的光鲜景象。这是艺术界的一次盛会,也是艺术家们同时亮相的好时机。

薛苑在心里感慨,这样盛大的一次集会,难怪博艺筹备了四个月之久。

开幕式,新闻发布会之后,展厅的气氛在李天明的画首次被揭开帷幕时达到了高潮。薛苑无缘于这个场面,实际上她虽说也是博艺的员工,却连李天明什么样子都没看到。若有可能她也很想过去看看李天明的新画,但这一天她的工作主要是针对想买画的访客做好登记和引导工作。因此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她尽职尽责的站在大厅的角落处的柜台前,隔着老远,侧耳倾听着远处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最后轻轻呼出一扣起来,复又低下头去,再次读着台子上的名单。

“李天明先生首次与博艺画廊合作……他的新画《读书的少女》,《声音》第一次展出……”

主持人的声音经过话筒传播后响彻展厅,参合相机摁动快门的声音,仿佛是喧闹电影的背景音乐。博艺代理李天明的作品,无论如何都是艺术界的一件大事,那么多攒动的人头,那么多激动的面孔,同时可以得知的另一件事是——今天这一天,不会轻松了。

果不其然,一忙起来时间就是以秒来计算,连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客人来了又散,刚刚送走一位客人,抬头看到丁依楠和黄湾,习惯性的颔首:“欢迎随便参观。”

她说话时还是带着职业性的笑容的态度,丁依楠失笑,然后凑过来,“挺忙的啊,我们会随便参观的。我们买是不可能买得起的。这次的话大部分都会出售吧?”

“出售的作品里会有一半被拍卖。”

“啧啧,我真好好奇,能买得起这些画的都是什么人啊。”

“什么人都有的,这世界上宗有些人比你我想象的有钱得多。”

丁依楠一拍手:“对了,你看到李天明的作品了吗?那幅《读书的少女》真漂亮,我当时看的就在想,你一定喜欢得很。”

薛苑本来在本子上填写前一位客人的信息,听到这句话猛然抬起头:“是吗?”

“当然,颜色处理得实在太美了,”黄湾满脸陶醉,“我才明白,他好几年没有新作的原因!这几年他在一直处在蛰伏期,试图让自己的画艺更上一个台阶。那丰富的画面效果和厚重的色彩,已经完全不输给任何西方的大画家,实在让人震惊啊。我在画前看了快二十分钟,实在舍不得走……”

薛苑神情一瞬间非常悠远。随后她看到丁依楠身后走过来的几位参观者,相当客气的打断了黄湾兴奋的侃侃而谈:“我很乐意听下去,不过今天实在没办法,有客人过来了。你们到处看看吧。”

“理解理解,你先忙。”

丁依楠走出几步之后再回头,发现薛苑全神贯注的和几位参观者交谈,她全神贯注的样子非常漂亮,眼睛极有神采,听得人连连点头。丁依楠叹口气,自言自语般说:“说来让人羡慕,其实也挺辛苦的。让我跟这么多人打交道,我可没那份耐心。”

半晌没有得到黄湾的回答,回神才发现他已不在自己身边,她心知肚明,结果果然在主厅李天明作品展区看到他。黄湾这个人一旦老僧入定起来就呈现出饮了美酒过量的状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幅《读书的少女》,双颊通红,嘴里念念有词。

别人看画,丁依楠却只看着黄湾的侧影,嘟囔了一句“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不过就是一副很漂亮的画罢了。”

四周观众太多,挤进人群找他实在不是英明的事情,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也不想破坏他赏画的兴致。丁依楠干脆一个人在展厅闲逛起来。两个人同行欣赏绘画作品有诸多优点,之前看画展多是和黄湾薛苑一道,这两个人都是极有想法的人,对作品都有自己的一套观点,尤其是薛苑,评画极其专业,说出来的道理无人不服。跟他们在一起,只需要接受就可以了,简直不用自己费劲去思考;现在没了他们,丁依楠中央发现,一个人看画也有一个人的好处,安静,不被别人的思路影响。

她觉得很多作品都非常漂亮,根本看不出毛病。但如果在薛苑的眼睛里,缺点定然历历在目。学了这么多年画画和设计,可似乎自己还是原理专业级别,一幅绘画作品,哪有什么真正的好坏?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在衡量。绘画的目的是追求美,但是太过追究细节的完美实在太累。1

丁依楠漫不经心抬起头来,却在左侧的某间小展厅里发现黄湾的背影,他站在一幅画下,背影挺拔。

她觉得惊奇,以黄湾的性格,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从迷恋的作品前走开?她冲上去就给那个背影一拳,笑语:“你跑得还真快!我刚刚看到你还在——”

“那边”这两个字没出口,那人却带着深深的困惑把转脸过来,丁依楠顿时了眼。

盯着那张从不认识的脸足足一分钟后她才讷讷开口:“对不起,我认错了人。你跟我男朋友的衣服差不多,他也穿着驼色的半长风衣,黑色的裤子,身高也跟你一样,真的很抱歉。”

她解释得乱七八糟,面前的年轻男子却听懂了,毫不介意的摇头:“没有关系,非常乐意被漂亮的女孩子打扰。”

一句话夸得丁依楠心花怒放。她不好意思的“哈哈”两声,然后说:“什么漂亮的女孩子吗,哪有哪有。”

年轻男子含胸略一欠身,抬头仰脸时带着恰好到处的浅笑神情:“我穿得跟你男朋友一样也是一种缘分,既然你男朋友现在不在,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抽出半个小时陪我一起欣赏这些作品呢?”

简直头晕目眩。那一瞬间丁依楠只想疯狂点头,好在理智及时刹车,硬生生把一个“好”字逼回喉咙,咬到舌头般的吐出一个“对不起”三个字。

年轻男子并不意外她的回答,遗憾地耸肩轻笑:“啊,真是遗憾。那抱歉,我先走一步,去看其他的作品了。”

“啊,好的好的。”

年轻男子从她面前绕开,踱步走向对面展厅,同时还不忘回头微笑致意。

丁依楠热血沸腾,有什么东西涌上了脑门,那种激动的感觉让丁依楠忍不住追随此人离开的背影,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黄湾的声音在身后不阴不凉的响起:“哦,看什么人看得那么出神?”

丁依楠回身的同时狠掐了他的胳膊一把:“明明是一样的衣服,为什么别人穿着比你好看那么多!”

碍于参观客众多,黄湾忍着疼没叫出来,只好不满的抱怨:“那男人哪里好看了?就一张脸骗人,像个妖精。你们女人就喜欢这个样子的男人,完全没有欣赏水平。”

丁依楠又掐了他一把,用劲比上次大多了。

但黄湾仿佛没察觉到手臂上的疼痛,半句抱怨都没有,他的注意力被面前的画彻底吸引住了。^

丁依楠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墙上的画,就说:“命运,你能抓住吗,名字倒是有意思,但我看,很平平常常。”

“不,”黄湾解说,“这幅画要细看的。你看那双手,完全是活的,每一寸皮肤的颜色都不一样,完美的把光泽都展现出来。画里的寓意也让人赞赏。”

经此一提,丁依楠方才认真观摩这幅画,慢慢看出些意思来,

两人低声闲聊,回神才发现,身边完全被几个外国人团团围住,他们对这幅画指指点点,说着他们完全不懂的语言。那几人偏偏还高大无比,在展壁围一挤,像山一样挡住了光线。因为已经看完了画,又本着“照顾外国友人”的原则,两人对视一眼,很快退到一旁,欣赏起别的作品。

与他们的悠闲相对,薛苑则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好容易跟同事交接完毕,打算回办公区吃饭时,却被另一位同事何韵棠在半途截下。

薛苑诧异:“怎么了?”

何韵棠焦头烂额,就差跳脚,她伸手往展览厅的隔间一指,那里人头攒动,那几个外国人声音也比别的地方高出一倍,实在让人侧目。何韵棠瞪着眼,咬牙切齿地说:“我实在没办法了,这几个法国人非指着这幅画剽窃,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说我的英文他们不明白,我让他们去后面的办公室慢慢解释,他们却死活不肯走,说非要看到这幅画被撤下来才肯罢休。我早上看到你跟外国人打交道很厉害,英语流利得不像话,你比我会能说道,帮我顶一下,我去找张总过来。”

薛苑惊讶地睁大眼睛。她看了眼隔简里几个高大的身影,略一斟酌后拍拍何韵棠的肩膀:“好,你去叫张总,如果她没空,就去找萧秘书。这里暂时让我处理。”

几乎不用多想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论如何来者是客,面子功夫不做也得做。薛苑揉一揉脸,露出完美的笑脸,从容大方走过去,拨开人群,看准了领头人,欠身后熟练的用英语招呼:“中午好,刚刚我从同事哪里大致听说了这件事情,但还是不太了解更清楚的情况,可否请您再把情况跟我说一次?”

为首的法国男子比薛苑足足高出一个头,说话声若洪钟:“这幅画剽窃我国作家杜沙《祷告中的双手》,不论从创意还是色彩上,这是十分卑劣的强盗行为,我希望你们能把这幅画取下来。”

他说话是手足并用,肢体语言十分夸张,加上声音很高,吸引了不少参观者的目光和视线。人群渐渐围拢,但四周奇特的安静下来。

薛苑觉得头痛,但依然笑容可掬:“或许您说得有道理,但您能出示证据给我吗?您知道,我们不能听信您的一面之词。例如,拿出《祷告中的双手》这幅画,我们可以对比看看。初步下一个结论。”

“你这完全是强词夺理!我现在根本不可能找到《祷告中的双手》这幅画!你们把这样一幅剽窃作品挂在墙上,是恶意纵容这种行为发生!性质更加恶劣了!”

“先生,这不是恶意纵容,”薛苑耐心解释,“判断一幅画是不是剽窃,不是您和我说了算,业内自然有自己的方法,法律里也有相关的规定。作品构图,表现形式等因素都是判断标准,如果仅仅凭着两幅画在外观的相似就说明是剽窃,那并不是科学的做法。”

那名法国人睁大眼睛,手背青筋暴露:“可这幅画明明就和《祷告中的双手》一致!杜沙是我国的著名画家,个人风格非常明显!我一眼就能看墙上这幅画的风格和杜沙的风格一模一样!”a

薛苑正待进一步解释,另外两名法国人撇了撇嘴,低声用法语交谈起来;薛苑眉头一紧,改用法语的同时声音扬高了八度:“请注意你们的措辞!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刚刚是说‘中国人只会剽窃’这句话吗?在证据都不明了的情况下,以为在场没人听得懂法语就随意栽脏嫁祸?我原以为法国是一个浪漫的国家,是一个尊重艺术热爱的国家,可是你们的表现让在场包括我在内的中国人都深感失望。”

没料到忽然听到这么流利的法语,几个法国人明显唬了一跳,面面相觑,似乎忘了还嘴。

薛苑一口气说完,然后环顾人群,发现围观人群越来越多,在她们四周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其中尚有不少的外国人也过来观战,随即改用了英文。

“你们站的地方是中国的地方,这次艺术展览会也是中国人办的,请相信,我们对艺术的热情比你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里展出的每一幅作品我们都会经过严密的审查。我记得你们刚刚说很了解杜沙,那就更应该清楚这些细节处的差别,可依我看,你们对杜沙的原画并不太清楚。不过恰好我知道原话的模样,”她停了停,转身面对所有参观者,又指着墙上的画,“《命运》和《祷告中的双手》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第一,《祷告》这幅画里,这双手五指并拢,掌心合十;而《命运》这幅画,双手拥抱成拳;第二,《祷告》这幅画中,停在双手前的物体是圣母像;而《命运》中,则是一把钥匙;第三,背影相差甚远。祷告的背景,是灰蒙蒙一片,《命运》的背景是一栋中国传统的房屋,房屋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有许多深刻的含义。这还只是最显而易见的差别,置于构图上色的,双手、钥匙在图画中的位置也相差很多。这些差别,让这两张绘画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她顿了顿,再看者那群骄横的法国人:“你们回国后可以去找一下原画对比,因为这幅画在中国并不出名,不会有很多人知道;对比后你们就会很清楚,我刚刚说的有没有任何一点失误。如果你们喜欢美术,如果你们尊敬这些绘画作品,那么你们更应该尊重创造这些作品的画家,艺术家的灵感有时候会重合,创造出相似的作品——但这两幅,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幅画。因此我们拒绝把这幅作品从展示区撤走。如果你们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们会尊重你们的意见,但是那之前,希望看到法官的判决书。”

一一番话结束,全场一片静谧,然后掌声从一点响起来,然后以意料不到的速度扩散到了全场。薛苑再次看着那几个法国人,微微欠一欠身,也不再说话,只是打量他们

这种情况下,脸皮再厚的人恐怕也呆不住,看到几个人头也不回的离开,薛苑这时才用视线寻找着声音的发源地,然后看到人群中正在鼓掌的丁依楠和黄湾,还有那么多不认识的面孔;她心口一热,就像是在夜黑中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亮成一片的城市,那是她的依靠和支柱,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丁依楠激动得跟中了五百万大奖一样,冲上来抓着她的手臂使劲摇:“小苑你真是太帅了!帅到你这个份上真是没天理了!虽然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看到看那几个外国人连上红一阵白一阵根斗败的鸡一样,就觉得解气极了。”

薛苑的情绪差不多平复,冷静地接上一句:“他们不过是欺我中国无人罢了,既然我在这里,就不能让他们得逞。”

丁依楠眉开眼笑,黄湾大力点头,两人异口同声:“当然!”

刚刚这一幕一点不差的尽落入萧正宇眼底。他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瞥到某个正在离开的背影时,暗暗吃了一惊。不过此时无暇顾及,他低头跟身边的何韵棠棣声说话,发现她全神贯注满脸崇拜的看着薛苑,自己的话一个字都没入耳,也忍不住摇头一笑。

“看来我来迟了一步,原来问题你都顺利解决了。”

回过头去,看到说话人正是萧正宇。他满目含笑,薛苑这时才发现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眼角长长,眼尾弯微微上翘,蓄了一池的光芒。薛苑欠一欠身:“对不起,我或许有点情绪太激动,不知道会不会给画廊造成不好的影响。”

“不要紧,必要时应当断则断,这才是大将之风,”萧正宇赞许道,“具体的细节先回办公室再说,何韵棠,你继续负责,之后再有什么事情,直接反映到我这里。”

“好。”

她简短的回答一句,又跟丁依楠黄湾点头示意,跟着萧正宇离开展区。l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4:09
第五章

酒会未正式开始,客人几乎未到。萧正宇在会场的讲台下找到正在和画廊的主管人员交谈的张玲莉,从交谈的模样来看,他们在做最后的布置。

她今天穿着一身大红的低胸晚礼服,雪白的肌肤几乎达到了耀眼的程度,在大厅里格外炸眼,仿佛是涅磐换生的凤凰。

萧正宇想起圈子里对她的评价,不但是个成功的商人,也是个完美的美人。

因为都是熟人,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他来到张玲莉身边,她顺手挽上他的臂弯,“你来迟了,超过预定时间两分钟。”

“抱歉,”萧正宇低声解释,“出了一点意外。”

一旁的几个主管相视而笑。

跟几位主管交待完事情,两人走到角落,张玲莉才说:“这次先不跟你计较,我听说中午的时候,展览会上出了一点意外?什么模仿抄袭等等,据说精彩纷呈,还差点打起来。”

萧正宇失笑:“太夸张了。”

张玲莉把手里的高脚酒杯转交到他手里,侍者正在身边,萧正宇把酒杯置于托盘上,又取了杯红酒递给她,自己又拿了一杯放在手里装样子,笑问:“那你听说的情况是什么?”

“你不用管别人怎么说,我要从你这里知道真相,”张玲莉紧了紧披风,“你当时在现场,看到的是什么。”

萧正宇收起玩笑的脸,一五一十介绍了情况,张玲莉听后低低“啊”了一声,似笑非笑的道了一句:“真是精彩。那个薛苑吧?让人意外的不简单。”

“总是有深藏不露的人,在关键的时候才能看出作用。”

“那幅画你确定是《命运》那幅?没有没搞错?”

“那几幅画我差不多看着他画出来,怎么可能搞错。谁没想到这事这么巧,第一次展出的画就被人说成剽窃,”萧正宇嘴角一抽,带出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恰似讥讽又是嘲弄,“不知道世界上几个人会遭到这种事情。”

张玲莉伸手抚平礼服上的微小皱褶,什么情绪都不带的开口:“我一直说他这辈子只能当商人,艺术只能是玩票儿,他偏不信。”

“玩票儿也玩了这几年,而且不论你承认不承认,他也的确玩出了成绩,”萧正宇平板着一张脸,“你还可以继续认为他的画不好,但今天那些评论家的话你比我听得清楚,询问他的画是否出售的人粗略统计也有二三十个。”

张玲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大概只有这点像他爸。”

“也许吧,”萧正宇换了个话题,“还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场,不过我没来得及叫住他,估计是看到我就转身走了。”

“他说自己对画展没兴趣,但是居然来了?”张玲莉先愕然,咬牙切齿的冷笑,“竟然不过来打个招呼。”

“他这个性格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自己的画摆在那里,怎么可能不来。来的也巧,刚刚看了这么一出大戏,”萧正宇停了停,“幸好有个薛苑当场解决了问题。坦白说,原作是什么样子,没几个人见过。我甚至连杜沙是谁都不知道,真的理论起来,一时半会扯不清楚,还要闹大。”

张玲莉叠起一双雪白的手臂,半阴半凉开口:“所以你很欣赏她,带她来参加酒会?”

“不是这样,带她来是有另外的原因,”萧正宇说,“我准备安排她见一见李天明。”

提起李天明,张玲莉露出个意料之中的笑容:“带粉丝见偶像啊,你还真是有心。你下午急急忙忙跟我借礼服,也是为了她。哦,看来比的确是比我更适合那件晚礼服。”

萧正宇不解的看着她。

“人就在门口,已经来了。”

顺着张玲莉的目光看去,薛苑正拎着裙子谨慎的走进会场。会场太大,她走得慢,同时环顾四周,像是在观察和寻找。

张玲莉不带感情地瞥一眼萧正宇:“你居然拿这件衣服给她?我都只穿过了一次。”

“没考虑那么多,”萧正宇把目光从薛苑身上转回来,“你们身材差不多,我随便拿了件就带出来了。你的审美一直没得说,衣服从来挑不出毛病。”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种晚礼服还是要年轻女孩穿才好看,是吧?”张玲莉远远看着薛苑,自己倒笑了,“看她现在这样,哪里想得到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说是什么地方来的大明星都有人信。”

萧正宇微微摇头,本不打算解释什么,终是觉得不妥,很不可理解的笑了:“以你的身份,跟她这个小姑娘斗什么气。”

“一个晚上的灰姑娘而已,我怎么会跟她斗气,过了十二点,就会被打回原型了,”张玲莉对他迷人的一笑,她涂着渚色的口红,笑起来唇瓣宝石光芒闪烁,“我只是想看看你这个完美的好人怎么做下去,又怎么把这出戏顺利的收场。”

萧正宇还在笑,但有那么一个瞬间,脸色明显暗淡了几分。

她把手从他的臂弯中抽走,在他背上拍了拍。

“好了,客人差不多要来了,给你三分钟安排好薛苑,然后过来跟我一起招呼客人。”

酒会进展得一切顺利。来人不光仅有收藏家、艺术家、经销商等等,还有不少学者、企业家、演员导演等等,衣着鲜亮的陆续到来。未必来人都懂画,但和这个圈子或多或少的都有关系。张玲莉交友极其广泛可见一斑,她在人群里随意的来去,热情招呼,所到之处,无不掀起高潮,四面全是她的笑声,她气场十足,举手投足的气质像极了十八十九世纪的沙龙女主人。

薛苑不属于这上面任何一个圈子,只是沉默的站在窗边,翻看着宣传画册,时不时瞄上张玲莉一眼,总是能看到萧正宇不动声色陪在她身边,乍一眼看去,真是一对璧人。

人都到齐之后,张玲莉上台讲话,起初感谢业内朋友的鼎力支持,使得本次艺术展成功举办云云,最后才说起艺术这个行业。

“艺术说到底还是要热闹点好。艺术也是一种生活,热闹了才能发展。任何一个行业想要发展,必然少不了众人的群聚而上,如果大家都不关注,艺术还守着自己的那份清高,其结果就是世无英雄。我希望,在博艺的带领和努力下,世人都关注艺术,关注画界,在大家的群策群力下,打通行业之间的界限,激发真正的创造力,这样艺术的空间才不至于曲高和寡……”

通常这样的讲话词不是客套就是空话,但她说的这番不一样,有理有节,文才斐然,现场许多人听得不住点头。虽然这份稿子不会是她亲手写的,但这番话也是张玲莉的行事准则,博艺为什么在能张玲莉的带领下获得成功,道理真是一目了然。

张玲莉讲话完毕后,随后李天明也从后台神秘出场,他一出现,记者的照相机噼里啪啦的开始摁快门;李天明的照片,薛苑早就看熟了;不过真人却还是第一次见,一瞬间只觉得血涌上了额头,堆积在太阳穴那里不肯走,血管扑扑直跳。

冷静下来后,才仔细打量他。他跟照片上的感觉所差无几——按照资料的说法他今年六十五岁,完全可以称得上爷爷级别了,但看上去完全不老,仿佛还正值盛年。在全场人的注视下,他满脸微笑,举止雍容有度。

他不是那种喜欢出现在镜头前的人,连采访都甚少接受,网上流传他的那些照片永远是那几张,每一张都有些年头,这次他亲自出场,实在是给足了博艺的面子。

李天明说话不多,简单的说了说自己为什么签约博艺的理由,原因无他,完全是被张玲莉的观念和执着所感动,末了才讲:“……我在绘画上的探索不会结束,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继续钻研下去,这是艺术的追求,也是自身感情的需要。在此,谢谢大家这么多年对我的关注和支持。”

他的普通话带着很浓的南方口音,柔软而温和,讲话的内容非常明晰,富有理性。大厅的灯光炫白,但也还是没办法把他脸上生动的表情全然隐去。

李天明盛名太高,很快的这场酒会几乎变成了他的专场。因为今天早上开幕式时间紧迫,没有时间采访,现在所有的记者都围到了他身边。张玲莉有些焦急,萧正宇欲送着他上楼,被他挡开,略带微笑的面向记者。

薛苑看着他身边围着的记者,觉得自己想要介入实在太难了。

似乎有记者问了他什么问题,大概与最近他拍卖出去的某幅幅作品相关。

隔着人墙看过去,他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声音倒是格外清晰:“……我感觉很复杂。依现在的目光去看,《土地》这幅画有很多的地方都有缺陷,很多补上一笔,或者可以减去一笔会更好,但是那幅画毕竟是我第一次尝试写实主义的油画创作,代表着人生的一个阶段,有不一样的意义。三十年前的事情,很多我都忘记了,但我看到《土地》这幅画,还是能想起那时候我所有的心情。艺术作品永远反应了作者的人生观,这点是肯定不会变的……”

“有人说您运气很好,是中国最富裕和最负名声的画家,您自己怎么看?”

“我不认为如此,”他说,“就算真是这样,我相信这些荣誉是辛勤劳动的结果,并不是什么幸运的眷顾。”

他让人意外的善于言谈,让很多记者兴奋,于是更多的问题抛过去,有个离得最近的记者忽然开口:“李先生,曾经有人统计过,几乎看不到您三十岁之前的作品,请问何故?”

李天明笑问那个记者:“你对我有研究吗?”

“是的。”

“那你应该知道,三十岁前我在世界各地漂流,颠沛流离,我那时候处于学习阶段,各种类型的画都创作了很多,大都没有保存,也没办法保存,坦白说,我自己也几乎没有。”

“您的画风已经自成一体,有不少人模仿您,对别人模仿你的作画风格有什么观点?”

李天明微微一笑:“如果有人是模仿,我很荣幸;不过一件作品真的要称为艺术品的话,总是独一无二的。”

薛苑不作声的听了许久,终于决定转身离开,一回头,发现萧正宇不知何时从张玲莉身边离开,正站自己身后,顿时惊得睁大眼睛。

“怎么样?”萧正宇问他,“李天明的话让你有什么感想?”

薛苑摇头:“谈不上什么感想。还算规中规矩。这也是他近年来最声势浩大的一次露面了,肯定做好了准备。他未必善于跟记者打交道,却不是死守书斋的老派画家,绝对是十足时的聪明人,不然也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了。”

这番话听在萧正宇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他在心里默默咀嚼她的话,目光不移地停在李天明身上:“你看得很明白。”

薛苑喃喃自语:“那是因为我花了太多时间研究他了。”

萧正宇说:“那你下午怎么还不想见他?我以为画迷都乐意见到偶像的。”

薛苑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我并不是他的画迷。”

发现她虽然化了妆,还是掩盖不去疲惫的神色。想起她这一天的操劳和辛苦,萧正宇心生同情,出言宽慰:“你到底是不是画迷都不要紧。不管怎么说,你去吃点东西。见面的事情,我会安排好的。”

自然这样的酒会几乎没有人真正吃东西,有身份的人就像曾经训练过那样,带着满脸悠闲的神情,手里握着酒杯,红色的酒液在里面晃来晃去。

薛苑当然算不上有身份的人,她就提着裙子,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始填肚子。不论什么时候,饭总要吃饱,才有勇气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这里是五星级饭店的自助餐,菜肴不论是味道还是外观都让人很难挑出毛病。薛苑吃了若干年学校食堂,对食物早已经修炼到不再在意的程度,可因为牵挂着某些事情而魂不守舍,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所以薛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场合遇到变态。

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的座位落座时,她并没有多加留心,她甚至没侧头多看。虽然很可能心底闪过了一个类似于“为什么明明还有这么多位子此人偏偏坐到我身边”的微弱念头,但很快的,她就低头吃着自己的那份水果沙拉。

“如果是我的话,推荐你吃牛排。”

会场里的声音全部传入了耳中,可大脑就是迟迟无法作出反应。很久后她的大脑才想起刚刚这句话也许是对自己说的。一转头,终于发现身边那位西装革履肤色白皙的男人饶有兴趣的打量自己。

“你在跟我说话?”

男子举杯浅笑:“不是你还有谁?我正在跟你搭讪。”

薛苑抽了抽嘴角,挤出个笑。

“你的反应让人意外的慢。但很可爱。”

薛苑目瞪口呆的盯着他。何年何月起,流行起这样露骨的搭讪方式了。

“不过——”

“不过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高脚酒杯,倾斜上半身朝她压过来,极温柔的低语:“你吃得太急了,嘴角有沙拉酱。”

丝绸一般的声音带着离奇的诱惑,和巧克力般的香甜。薛苑一个闪神,脸却不再是自己的。面前的男子左手覆上她的脸,她的脸小,几乎完全被他的手裹住;她的脸冰冷,他的手却非常暖,强烈对比之下竟有种古怪的温凉感;他的手指在她脸上探索般的轻轻划动,最后停在她的唇边,中指指腹轻轻一点,把沙拉酱轻轻擦去了下去。餐巾纸明明就在他的手畔,他却恍如没有发现一般,微笑着把中指移到嘴边一舔:“真甜。”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4:35
第六章

薛苑就像给人从头顶上浇灌下来一桶水泥一般,除了眼皮,全身上下连抽筋或者发抖都做不到,于是她迅速掀了两下眼皮,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方的确是那个宛如人间瑶池的酒会大厅。

显然事实也是如此。

无论怎么眨眼,屋子还是那间屋子,那觥筹交错的酒杯声,面前的这张貌似无害的笑脸都是真实存在的。

最近发生的事情渐渐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薛苑很小就知道一件事情,忽然对你有兴趣的人往往比你的敌人更可怕。薛苑挣扎片刻,在甩此人一巴掌、把酒扑在此人脸上和一言不发离开这三个答案中艰难的选择了后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一脸寒霜的端起餐盘走得远远的,重新坐下。

东西是没办法再吃的,因为那个男子仿佛太阳的阴影般也跟着走过来,并且完全无视她身上散发出的阴郁气息,没有任何不适的在她身边坐下。并不想注意他在干什么,可眼角余光注意还是看到嘴角那种若有若无的微笑。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散发出那种强烈的优越感过剩的自负感。

“不用偷看,直接看我好了。”

薛苑猛然转头,恶狠狠盯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凿出一个洞。

男子手肘支在餐台上,单手支着下巴,对薛苑的无处发泄愤怒截然相反,他一脸的甘之若饴,因而显得随意大方,优雅的风度没有缺少半分:“呀,引起了你的反感了吗。看来我刚刚做了平生最失败的一次自我介绍。可真是抱歉了。”

说着他再次伸手出来,薛苑对那双手简直过敏,吓得一退,却被椅背挡住。男子好玩的看着她,手居然规规矩矩的停在她面前。

“那,现在我再介绍一次,我叫李又维。”

薛苑简直忍无可忍,手心攥成了拳,恨不得随时可以打出去:“你的话太多了。我没兴趣认识你。”

“那怎么行呢,”那个名曰李又维的男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我很喜欢你,对你很有兴趣。”

薛苑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了,活到这么大,也有过几次被男生表白或者追求的经历,可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被初见的人这样缠上。事情超出了想象,反而觉得可笑起来。她只是皱着眉头,盯着他的眼睛。李又维的眼珠透明,喧染上深浅不一的明褐色。薛苑叹了口气,摁着太阳穴想,这么漂亮一个男人,怎么就脑子有病呢。

于是她感慨万千的笑了,字正腔圆地开口:“李先生,你的玩笑真的一点趣都没有。我欣赏不来,也无法奉陪。”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李又维目光中闪过一丝光,薛苑以为他又要干什么,“唰”一下窜起来准备伺机而逃,愣是被他一只手摁回座位上:“薛苑,我对你有兴趣,我从来不拿这事开玩笑。”

薛苑觉得头痛欲裂,偏偏还无法动弹。她的视线从李又维肩头看出去,格外惊喜的发现张玲莉和萧正宇大步流星的朝自己走来。

唯一让她觉得怪异的是张玲莉那张脸,一丝笑意也无。

李又维顺着薛苑视线转了头,发现自己身后的两人,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慢条斯理整理下衣服,站起来,直面面前的两人,最后眯起眼睛笑了。

张玲莉怒目圆睁,一双眼睛可以喷出火来:“老毛病又犯了?”

李又维双手插在兜里,笑意盎然:“不,这次是真的。”

“你还没玩够?兴趣一来,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压根不管别人的感受!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张玲莉压抑着声音,但愤怒的情绪比刚刚更甚,“还要这么不负责任任意妄为到什么时候?”

“实际上我最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很快就会给你答复的,”李又维满是安抚的口吻,“好了,别气了。你今天这身衣服真是漂亮,真是美人如玉。正宇,你说是不是。”

一直面无表情得堪比机器人的萧正宇这时才笑了笑:“当然。

薛苑觉得,张玲莉听到这句话后容色顿霁。好比日光从满天乌云的狭窄缝隙漏出,虽然只有一瞬,但还是让人印象深刻。

可惜那抹阳光旋即消失殆尽,她马上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抓起他的手臂:“好吧,一会给我老实交待!现在跟我去跟那些人打招呼!”

李又维叹口气:“好好。我去。我去。”

看到他被张玲莉母鸡抓小鸡一样带走,薛苑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一瞬间有种离开苦海的感觉。奇怪的是,不光是他,萧正宇也一样松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跟厨师说了句:“来一份牛排,八分熟的。”

薛苑想起这一天晚上他都陪在张玲莉左右,张玲莉还能跟喝上两口红酒,他的话,恐怕是连口水都没喝上,秘书这个工作也不是人当的。她想起一部时尚电影,在电影里,那个年轻的女秘书饱受折磨后说了句话:你做对的,她会觉得理所当然,连声谢谢也没有,你做错的,她就会变得像个巫婆。她忍不住同情他。

萧正宇喝了几杯白水后才开口说话:“被他烦坏了?”

薛苑略一思考后才说:“差不多,我怕了这人。”

“他就是这么个人,某些事情上没有分寸,缠人就像常青藤一样。尤其是你……”萧正宇把这句话的最后几个音节掐灭在喉咙里,换上一脸正常,“总之,你小心着点,别让他抓到可乘之机。发生什么事情第一个给我打电话。”

“我记住了,”薛苑说,“不过,这个李又维是什么人?看起来你们交情很深。”

“他告诉你名字了?”萧正宇那样子有点像难以启口,更像是无奈,“别的不说了,他就是博艺的老板,你我的顶头上司。”

仿佛被陨石砸到了大脑,薛苑眼冒金星,手里的勺子咕咚滑落在地上。现在轮到萧正宇同情她:“镇静一点。你进公司的时候应该看到了企业简介吧,那你听到他名字时应该想起来。”

“扫了一眼,没仔细看,我一直觉得,企业简介那种东西,是拿给外人看的,”薛苑哭笑不得地抱着头,“你看过有谁会特地去数自己掌纹吗?本来是摆设一样的东西。何况大家都说,整个博艺,只知道张总就够了。这些年,谁都没看到过这个所谓的总经理露面,我甚至以为是名誉职位,是个什么可有可无的人。”

牛排煎熟了厨师递过来,萧正宇吃了几口后回答他:“他虽然不露面,但却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薛苑重重叹息,她拣起勺子拿在手里把玩一阵,才说:“我知道了。”

萧正宇摇头一笑,快速填饱肚子,再看了下时间:“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楼上见李天明。”

薛苑的目光在大厅巡视一圈,同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厅四壁的华丽幕布拉开,露出了照片——都是十天后即将在拍卖会上拍卖的名家作品的照片,宾客们的目光全给吸引过去,情绪激昂,喧闹加剧,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李天明已经离开了。

李天明住在酒店的二十六层,电梯一路向上,薛苑死死盯住电梯里的镜子,那里面的自己穿着件湖蓝色的裙子,眼角的妆有点花了,黑色的眼线莫名的粗了很多,看起来像只憔悴不堪的熊猫。她抹了把脸,努力睁大双眸,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理智。

电梯的空气就像糖浆一样粘稠和沉默。萧正宇平静的目视前方,那袭湖蓝色的裙子倒影在光泽度极好的电梯四壁上,一层层的反射折射,直到整个空间都变成了水汪汪的蓝色。

萧正宇站在门口,摁了门铃,很快有人来开门,是个非常年轻的护士。她脸上笑得满脸桃花,声音也些微的拔高:“萧秘书,你来了?”

萧正宇含笑点头:“陶护士,先生在屋子里吗?”

“在的,”陶护士热切地说,“他才回来,正在休息,也可以见客。不过他这一天太累了,精神不太好,你们不要呆得太久。”

“好的,不会很久。”萧正宇一手扶着门,对薛苑颔首,“进去吧。”

李天明所住的酒店自然是酒店数一数二的房间,又大又深,可只开了一盏顶灯,光线非常差,幽深而昏暗,五米外的地方都照不亮;房间平铺着厚厚的针织地毯,鞋子落在地上,任何声音仿佛都被吸收进去。

不过所有的细节在薛苑都察觉不到,她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萧正宇熟门熟路的绕过了床,终于停了下来,目光看向高大的落地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薛苑终于看到窗边的负手而立的那个人影,正是李天明。

萧正宇恭敬道:“李先生。”

听到这声熟悉的声音,李天明回过头,看清楚喊他的是萧正宇,他倒笑了:“正宇,你来了?”

“是啊。”

李天明又看到薛苑,一怔,略略诧异:“你身后这位是?”

薛苑深呼吸,正欲开口,结果却被萧正宇抢去了话端:“她是我的一位朋友,叫薛苑,她很喜欢您的画,她对您的今天展出的新作存有疑惑,我就带她来见您,希望您不要觉得唐突。”

“你的朋友?”李天明忽然来了兴致。他走到墙边摁了几个开关,屋子里顿时亮如白昼,幻觉的化为真实,一切无所遁形。在昏暗中人总是会莫名的警觉和谨慎,在光明中一切人却能得到了勇气和某种大无畏的精神。

薛苑觉得头晕。当你找寻一个人,找寻一样东西,并且已经为之付出太多,当他就在你面前并且注视着你的时候,都会有这种轻飘飘的感觉。薛苑稳定了心神,从萧正宇身后闪出一步,带着平静的笑容,承受着李天明的视线,不卑不亢的开口:“李先生,您好。”

注视她良久,最后李天明露出个难得的笑容:“正宇,她是你的朋友?”

“是的。”萧正宇再次确认。

李天明微微笑了笑,招招手,示意他们也坐下。彻彻底底一幅喝茶谈心的样子。薛苑这时才注意到茶几上有只精致的小碟,里面装着数片药片。薛苑来不及吃惊,药碟就被陶护士孙顺手走了。

李天明和颜悦色:“薛小姐,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薛苑心里有事,不肯坐下,固执的站着,而且站的笔直,不过视线微垂,直直的落在李天明身上,有如磐石般坚固:“李先生,我想问问您,二十年前的九月,您有没有从一个叫庄东荣的画商手里买下一幅名叫《幸福》的肖像画?”

因为斟酌的痕迹太重,薛苑说话语速极慢,但却用了全身的每一丝气力。她胸口起伏,两道锁骨似乎都在发抖。

意料之外的情节发展让萧正宇皱起眉头;李天明则迭起双臂不发一言。

“那幅画上画着是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年轻女孩子,背景是中国的水墨山水。整幅画的风格是传统的油画风格,以现在的目光看,画技画技都不太出众。画布宽九十长一百零五厘米,这幅画没有副本,我没办法带给您看原画——您也许能想象出来。”

薛苑用手笔划着画布的大小,语气连贯的一口气说出来,与此同时她密切的观察李天明的脸。他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脸上的一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因为灯光的晃动,显得他的皱纹奇特的减少,还有偶尔的白发亦更加眩目。

李天明重重叹了口气,同情的看着薛苑:“抱歉,薛小姐,你说的那个庄东荣我不认识,你说的画我也不知道,从来都没见过。”

明明是站在如履的平地上,薛苑脚下还是一个踉跄。

“麻烦您再仔细想想,好吗?”

“那幅画的作者是谁?画上有什么明显的标记吗?例如名字等等。”

“没有,没有名字,”薛苑的左手紧紧压着右手,“因为那幅画从来没有真正画完——”

“不用仔细想了,我的确没有那幅画。你如果稍微了解我一点,就应该知道,我从来不会收藏别的作家的作品,何况还是个无名的画家。”

薛苑仿佛给人正面打了一拳,一瞬间面前金星乱舞。她几乎句不成句:“真……的……吗?”

“真的。”

“这不可能啊,你怎么可能没见过!当年……”她浑身哆嗦,站立不稳,“我知道,那幅画可能对你很重要,但是那画对我更重要!我为了它……为了它……”

萧正宇这时才吃了一惊,下意识离座站起来过去扶住她的肩膀。薛苑压根不看他,还是直直逼视李天明,艰难的抽动着嘴角,哆哆嗦嗦地问出来:“李先生,真的,如果你肯割爱,我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李天明再一次肯定的颔首:“我从来没有这幅画,实在爱莫能助。”

薛苑目光失去焦距,脸色煞白。她轻声念一句“是么”,然后狠狠甩开萧正宇的手转身离开,她脚步跄踉的往外走,但眼睛早看不清任何东西,十几米的距离走的如此坎坷,先是膝盖撞上了床,再是额头装上了衣挂——最后在门口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一下真是十足的劲,来人轻呼了一声。似曾相识的声音让薛苑抬起头,她双眼模糊,眼角余光瞥到那人的五官轮廓,扬手猛推:“让开。”

李又维却没放过的她的意思,伸出手臂在它在她的胸前一档,阻住她的路:“怎么,撞了人连个道歉都没有吗?”

薛苑心里又悲又急,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一跺脚,吼出来:“让开!让开!”

酒店的房门很窄,绕不过去,薛苑扬手去推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结果手腕却被李又维反手扣死,她挣扎几下完全不得力,反而被李又维用膝盖和手肘死死的压在门板上,愤怒之下她一脚踢过去:“我让你让开!别挡我的路!你耳朵聋了吗!”

她穿着高跟鞋,拼了命的踢出去,力道可想而知。李又维只是微微弹了眉梢,反而用了更大的力气扣住她的手腕,腿抵住她的膝关节:“冷静一点!既然来了,进屋去好好坐下,好好谈一谈,你以为这么闹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手腕完全被制止,完全是任人宰割的模样,薛苑彻底失控:“你这个疯子干吗?滚开,你知道什么!”

薛苑的情绪异常并不在李又维考虑范围之内。她眸子里满是怒火,几乎可以说是恶狠狠,但随着刚刚那句话尾音降落,同时大滴的泪终于掉下了来。李又维一愣,加大了手劲,想着死拉活拉也要拉她进屋,可却听到背后那把威严的声音:“够了,放开她。”

一回头,李天明负手站在身后不远,炫目的灯光照耀下,他脸色僵直得好比北极冻土。

李又维眉头一皱,想开口说什么,瞥到他身边的萧正宇,立刻从善如流:“那好吧,要教训我先等一等,让我送她下楼。”

“就这么站在门口欺负一个女孩子,你不丢人我还嫌丢人!别人的朋友不用你操心,正宇送她下楼,你给我进来!”

李天明不论是声音和态度都不容辩驳,严厉得好像领导训话。萧正宇之前从未见过李天明震怒至此,一时间完全愣住;与他相反,李又维却依然从容,对李天明的话的听而不闻,反而存心般的,嘴角扬起一个笑,俯身过去在薛苑脸颊边耳语一句“后会有期”才眷恋着松了手,那亲密姿态几近接吻,愣是看得一旁的陶护士傻了眼。

李又维侧过头对愕然的陶护士点头一笑,才贴着萧正宇的身边朝李天明走过去。

萧正宇只做不查落在自己身上的凌厉眼风,他目不斜视,立刻恭恭敬敬的回答刚刚李天明的话:“我马上送薛苑下去。”

但薛苑肯定不要他送,李又维手劲稍一松开,她立刻挣脱出来,头也不回的冲到走廊的另一头的电梯门口。萧正宇快速的追过去,终于在最后一瞬掰开了电梯门。电梯里空无一人,薛苑蹲在地上捂着脸,豆大的水珠从指缝间渗出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萧正宇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电梯到了一楼轻声说:“到了,我送你回去。”

薛苑站起来,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他:“今天谢谢你。但无论如何,现在,请不要跟过来。”

电梯外全是人,看到这样一幕景象,以为是男女朋友吵架,看到女孩哭得那么惨,忍不住心生同情,自然而然的让出一条路。薛苑执意不让相送,萧正宇无奈,又坐着电梯上楼,同时承受一路鄙视的目光。

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见面,事情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但这一切李天明未必知道,有必要给他一个解释。斟酌了一路的措辞,结果发现一句都用不上。酒店房门虚掩着,陶护士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口,满脸恐惧,看到萧正宇过来,慌忙的比了个“嘘”的手势。

从门缝里看进去,李天明和李又维相向而立,表情看不清,交谈的内容也听不见,但从那种语气和语速来看,毫无疑问是在吵架。

萧正宇毫无头绪,低声问:“他们怎么吵起来的?”

“我也不知道,”陶护士一幅要哭出来的表情,“你们走了后,李先生骂小李先生说‘整天不三不四勾搭女人不务正业,我怎么会有你这个儿子’,小李先生说‘子承父业,有什么可奇怪的’,李先生听到忽然发起脾气,两人就这么吵起来了。我吓得跑出来,所以其它的没有没听到。嗯……我照顾李先生有半年时间,从来没看到他这么生气过。”

萧正宇眼睛里一丝讥诮的光闪过,正欲开口说话,忽然看到李先明猛然扬起手,狠狠甩了李又维一个耳光。

那个耳光清脆之极,连他们在门口也清晰可闻。李又维也不闪,还在原地笔直的站着,仿佛刚刚挨打的是别人;这一耳光耗尽了李先明所有的力气,他踉踉跄跄后退两步,最后扶着椅子才勉强站稳。

萧正宇暗叫不好,把陶护士往屋子里一推,厉声吩咐:“去看看李先生怎么了!”

陶护士进屋后先给李天明顺气拿药测量血压。她忙这一切时,李又维无动于衷抱臂冷静旁观,最后忽然一个转头,冰冷的朝门口扫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长久的沉默对视,谁也没有退让的痕迹,直到萧正宇的手机毫无预兆的震动起来。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5:22
第六章

薛苑就像给人从头顶上浇灌下来一桶水泥一般,除了眼皮,全身上下连抽筋或者发抖都做不到,于是她迅速掀了两下眼皮,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方的确是那个宛如人间瑶池的酒会大厅。

显然事实也是如此。

无论怎么眨眼,屋子还是那间屋子,那觥筹交错的酒杯声,面前的这张貌似无害的笑脸都是真实存在的。

最近发生的事情渐渐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薛苑很小就知道一件事情,忽然对你有兴趣的人往往比你的敌人更可怕。薛苑挣扎片刻,在甩此人一巴掌、把酒扑在此人脸上和一言不发离开这三个答案中艰难的选择了后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一脸寒霜的端起餐盘走得远远的,重新坐下。

东西是没办法再吃的,因为那个男子仿佛太阳的阴影般也跟着走过来,并且完全无视她身上散发出的阴郁气息,没有任何不适的在她身边坐下。并不想注意他在干什么,可眼角余光注意还是看到嘴角那种若有若无的微笑。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散发出那种强烈的优越感过剩的自负感。

“不用偷看,直接看我好了。”

薛苑猛然转头,恶狠狠盯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凿出一个洞。

男子手肘支在餐台上,单手支着下巴,对薛苑的无处发泄愤怒截然相反,他一脸的甘之若饴,因而显得随意大方,优雅的风度没有缺少半分:“呀,引起了你的反感了吗。看来我刚刚做了平生最失败的一次自我介绍。可真是抱歉了。”

说着他再次伸手出来,薛苑对那双手简直过敏,吓得一退,却被椅背挡住。男子好玩的看着她,手居然规规矩矩的停在她面前。

“那,现在我再介绍一次,我叫李又维。”

薛苑简直忍无可忍,手心攥成了拳,恨不得随时可以打出去:“你的话太多了。我没兴趣认识你。”

“那怎么行呢,”那个名曰李又维的男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我很喜欢你,对你很有兴趣。”

薛苑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了,活到这么大,也有过几次被男生表白或者追求的经历,可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被初见的人这样缠上。事情超出了想象,反而觉得可笑起来。她只是皱着眉头,盯着他的眼睛。李又维的眼珠透明,喧染上深浅不一的明褐色。薛苑叹了口气,摁着太阳穴想,这么漂亮一个男人,怎么就脑子有病呢。

于是她感慨万千的笑了,字正腔圆地开口:“李先生,你的玩笑真的一点趣都没有。我欣赏不来,也无法奉陪。”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李又维目光中闪过一丝光,薛苑以为他又要干什么,“唰”一下窜起来准备伺机而逃,愣是被他一只手摁回座位上:“薛苑,我对你有兴趣,我从来不拿这事开玩笑。”

薛苑觉得头痛欲裂,偏偏还无法动弹。她的视线从李又维肩头看出去,格外惊喜的发现张玲莉和萧正宇大步流星的朝自己走来。

唯一让她觉得怪异的是张玲莉那张脸,一丝笑意也无。

李又维顺着薛苑视线转了头,发现自己身后的两人,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慢条斯理整理下衣服,站起来,直面面前的两人,最后眯起眼睛笑了。

张玲莉怒目圆睁,一双眼睛可以喷出火来:“老毛病又犯了?”

李又维双手插在兜里,笑意盎然:“不,这次是真的。”

“你还没玩够?兴趣一来,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压根不管别人的感受!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张玲莉压抑着声音,但愤怒的情绪比刚刚更甚,“还要这么不负责任任意妄为到什么时候?”

“实际上我最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很快就会给你答复的,”李又维满是安抚的口吻,“好了,别气了。你今天这身衣服真是漂亮,真是美人如玉。正宇,你说是不是。”

一直面无表情得堪比机器人的萧正宇这时才笑了笑:“当然。

薛苑觉得,张玲莉听到这句话后容色顿霁。好比日光从满天乌云的狭窄缝隙漏出,虽然只有一瞬,但还是让人印象深刻。

可惜那抹阳光旋即消失殆尽,她马上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抓起他的手臂:“好吧,一会给我老实交待!现在跟我去跟那些人打招呼!”

李又维叹口气:“好好。我去。我去。”

看到他被张玲莉母鸡抓小鸡一样带走,薛苑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一瞬间有种离开苦海的感觉。奇怪的是,不光是他,萧正宇也一样松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跟厨师说了句:“来一份牛排,八分熟的。”

薛苑想起这一天晚上他都陪在张玲莉左右,张玲莉还能跟喝上两口红酒,他的话,恐怕是连口水都没喝上,秘书这个工作也不是人当的。她想起一部时尚电影,在电影里,那个年轻的女秘书饱受折磨后说了句话:你做对的,她会觉得理所当然,连声谢谢也没有,你做错的,她就会变得像个巫婆。她忍不住同情他。

萧正宇喝了几杯白水后才开口说话:“被他烦坏了?”

薛苑略一思考后才说:“差不多,我怕了这人。”

“他就是这么个人,某些事情上没有分寸,缠人就像常青藤一样。尤其是你……”萧正宇把这句话的最后几个音节掐灭在喉咙里,换上一脸正常,“总之,你小心着点,别让他抓到可乘之机。发生什么事情第一个给我打电话。”

“我记住了,”薛苑说,“不过,这个李又维是什么人?看起来你们交情很深。”

“他告诉你名字了?”萧正宇那样子有点像难以启口,更像是无奈,“别的不说了,他就是博艺的老板,你我的顶头上司。”

仿佛被陨石砸到了大脑,薛苑眼冒金星,手里的勺子咕咚滑落在地上。现在轮到萧正宇同情她:“镇静一点。你进公司的时候应该看到了企业简介吧,那你听到他名字时应该想起来。”

“扫了一眼,没仔细看,我一直觉得,企业简介那种东西,是拿给外人看的,”薛苑哭笑不得地抱着头,“你看过有谁会特地去数自己掌纹吗?本来是摆设一样的东西。何况大家都说,整个博艺,只知道张总就够了。这些年,谁都没看到过这个所谓的总经理露面,我甚至以为是名誉职位,是个什么可有可无的人。”

牛排煎熟了厨师递过来,萧正宇吃了几口后回答他:“他虽然不露面,但却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薛苑重重叹息,她拣起勺子拿在手里把玩一阵,才说:“我知道了。”

萧正宇摇头一笑,快速填饱肚子,再看了下时间:“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楼上见李天明。”

薛苑的目光在大厅巡视一圈,同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厅四壁的华丽幕布拉开,露出了照片——都是十天后即将在拍卖会上拍卖的名家作品的照片,宾客们的目光全给吸引过去,情绪激昂,喧闹加剧,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李天明已经离开了。

李天明住在酒店的二十六层,电梯一路向上,薛苑死死盯住电梯里的镜子,那里面的自己穿着件湖蓝色的裙子,眼角的妆有点花了,黑色的眼线莫名的粗了很多,看起来像只憔悴不堪的熊猫。她抹了把脸,努力睁大双眸,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理智。

电梯的空气就像糖浆一样粘稠和沉默。萧正宇平静的目视前方,那袭湖蓝色的裙子倒影在光泽度极好的电梯四壁上,一层层的反射折射,直到整个空间都变成了水汪汪的蓝色。

萧正宇站在门口,摁了门铃,很快有人来开门,是个非常年轻的护士。她脸上笑得满脸桃花,声音也些微的拔高:“萧秘书,你来了?”

萧正宇含笑点头:“陶护士,先生在屋子里吗?”

“在的,”陶护士热切地说,“他才回来,正在休息,也可以见客。不过他这一天太累了,精神不太好,你们不要呆得太久。”

“好的,不会很久。”萧正宇一手扶着门,对薛苑颔首,“进去吧。”

李天明所住的酒店自然是酒店数一数二的房间,又大又深,可只开了一盏顶灯,光线非常差,幽深而昏暗,五米外的地方都照不亮;房间平铺着厚厚的针织地毯,鞋子落在地上,任何声音仿佛都被吸收进去。

不过所有的细节在薛苑都察觉不到,她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萧正宇熟门熟路的绕过了床,终于停了下来,目光看向高大的落地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薛苑终于看到窗边的负手而立的那个人影,正是李天明。

萧正宇恭敬道:“李先生。”

听到这声熟悉的声音,李天明回过头,看清楚喊他的是萧正宇,他倒笑了:“正宇,你来了?”

“是啊。”

李天明又看到薛苑,一怔,略略诧异:“你身后这位是?”

薛苑深呼吸,正欲开口,结果却被萧正宇抢去了话端:“她是我的一位朋友,叫薛苑,她很喜欢您的画,她对您的今天展出的新作存有疑惑,我就带她来见您,希望您不要觉得唐突。”

“你的朋友?”李天明忽然来了兴致。他走到墙边摁了几个开关,屋子里顿时亮如白昼,幻觉的化为真实,一切无所遁形。在昏暗中人总是会莫名的警觉和谨慎,在光明中一切人却能得到了勇气和某种大无畏的精神。

薛苑觉得头晕。当你找寻一个人,找寻一样东西,并且已经为之付出太多,当他就在你面前并且注视着你的时候,都会有这种轻飘飘的感觉。薛苑稳定了心神,从萧正宇身后闪出一步,带着平静的笑容,承受着李天明的视线,不卑不亢的开口:“李先生,您好。”

注视她良久,最后李天明露出个难得的笑容:“正宇,她是你的朋友?”

“是的。”萧正宇再次确认。

李天明微微笑了笑,招招手,示意他们也坐下。彻彻底底一幅喝茶谈心的样子。薛苑这时才注意到茶几上有只精致的小碟,里面装着数片药片。薛苑来不及吃惊,药碟就被陶护士孙顺手走了。

李天明和颜悦色:“薛小姐,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薛苑心里有事,不肯坐下,固执的站着,而且站的笔直,不过视线微垂,直直的落在李天明身上,有如磐石般坚固:“李先生,我想问问您,二十年前的九月,您有没有从一个叫庄东荣的画商手里买下一幅名叫《幸福》的肖像画?”

因为斟酌的痕迹太重,薛苑说话语速极慢,但却用了全身的每一丝气力。她胸口起伏,两道锁骨似乎都在发抖。

意料之外的情节发展让萧正宇皱起眉头;李天明则迭起双臂不发一言。

“那幅画上画着是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年轻女孩子,背景是中国的水墨山水。整幅画的风格是传统的油画风格,以现在的目光看,画技画技都不太出众。画布宽九十长一百零五厘米,这幅画没有副本,我没办法带给您看原画——您也许能想象出来。”

薛苑用手笔划着画布的大小,语气连贯的一口气说出来,与此同时她密切的观察李天明的脸。他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脸上的一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因为灯光的晃动,显得他的皱纹奇特的减少,还有偶尔的白发亦更加眩目。

李天明重重叹了口气,同情的看着薛苑:“抱歉,薛小姐,你说的那个庄东荣我不认识,你说的画我也不知道,从来都没见过。”

明明是站在如履的平地上,薛苑脚下还是一个踉跄。

“麻烦您再仔细想想,好吗?”

“那幅画的作者是谁?画上有什么明显的标记吗?例如名字等等。”

“没有,没有名字,”薛苑的左手紧紧压着右手,“因为那幅画从来没有真正画完——”

“不用仔细想了,我的确没有那幅画。你如果稍微了解我一点,就应该知道,我从来不会收藏别的作家的作品,何况还是个无名的画家。”

薛苑仿佛给人正面打了一拳,一瞬间面前金星乱舞。她几乎句不成句:“真……的……吗?”

“真的。”

“这不可能啊,你怎么可能没见过!当年……”她浑身哆嗦,站立不稳,“我知道,那幅画可能对你很重要,但是那画对我更重要!我为了它……为了它……”

萧正宇这时才吃了一惊,下意识离座站起来过去扶住她的肩膀。薛苑压根不看他,还是直直逼视李天明,艰难的抽动着嘴角,哆哆嗦嗦地问出来:“李先生,真的,如果你肯割爱,我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李天明再一次肯定的颔首:“我从来没有这幅画,实在爱莫能助。”

薛苑目光失去焦距,脸色煞白。她轻声念一句“是么”,然后狠狠甩开萧正宇的手转身离开,她脚步跄踉的往外走,但眼睛早看不清任何东西,十几米的距离走的如此坎坷,先是膝盖撞上了床,再是额头装上了衣挂——最后在门口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一下真是十足的劲,来人轻呼了一声。似曾相识的声音让薛苑抬起头,她双眼模糊,眼角余光瞥到那人的五官轮廓,扬手猛推:“让开。”

李又维却没放过的她的意思,伸出手臂在它在她的胸前一档,阻住她的路:“怎么,撞了人连个道歉都没有吗?”

薛苑心里又悲又急,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一跺脚,吼出来:“让开!让开!”

酒店的房门很窄,绕不过去,薛苑扬手去推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结果手腕却被李又维反手扣死,她挣扎几下完全不得力,反而被李又维用膝盖和手肘死死的压在门板上,愤怒之下她一脚踢过去:“我让你让开!别挡我的路!你耳朵聋了吗!”

她穿着高跟鞋,拼了命的踢出去,力道可想而知。李又维只是微微弹了眉梢,反而用了更大的力气扣住她的手腕,腿抵住她的膝关节:“冷静一点!既然来了,进屋去好好坐下,好好谈一谈,你以为这么闹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手腕完全被制止,完全是任人宰割的模样,薛苑彻底失控:“你这个疯子干吗?滚开,你知道什么!”

薛苑的情绪异常并不在李又维考虑范围之内。她眸子里满是怒火,几乎可以说是恶狠狠,但随着刚刚那句话尾音降落,同时大滴的泪终于掉下了来。李又维一愣,加大了手劲,想着死拉活拉也要拉她进屋,可却听到背后那把威严的声音:“够了,放开她。”

一回头,李天明负手站在身后不远,炫目的灯光照耀下,他脸色僵直得好比北极冻土。

李又维眉头一皱,想开口说什么,瞥到他身边的萧正宇,立刻从善如流:“那好吧,要教训我先等一等,让我送她下楼。”

“就这么站在门口欺负一个女孩子,你不丢人我还嫌丢人!别人的朋友不用你操心,正宇送她下楼,你给我进来!”

李天明不论是声音和态度都不容辩驳,严厉得好像领导训话。萧正宇之前从未见过李天明震怒至此,一时间完全愣住;与他相反,李又维却依然从容,对李天明的话的听而不闻,反而存心般的,嘴角扬起一个笑,俯身过去在薛苑脸颊边耳语一句“后会有期”才眷恋着松了手,那亲密姿态几近接吻,愣是看得一旁的陶护士傻了眼。

李又维侧过头对愕然的陶护士点头一笑,才贴着萧正宇的身边朝李天明走过去。

萧正宇只做不查落在自己身上的凌厉眼风,他目不斜视,立刻恭恭敬敬的回答刚刚李天明的话:“我马上送薛苑下去。”

但薛苑肯定不要他送,李又维手劲稍一松开,她立刻挣脱出来,头也不回的冲到走廊的另一头的电梯门口。萧正宇快速的追过去,终于在最后一瞬掰开了电梯门。电梯里空无一人,薛苑蹲在地上捂着脸,豆大的水珠从指缝间渗出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萧正宇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电梯到了一楼轻声说:“到了,我送你回去。”

薛苑站起来,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他:“今天谢谢你。但无论如何,现在,请不要跟过来。”

电梯外全是人,看到这样一幕景象,以为是男女朋友吵架,看到女孩哭得那么惨,忍不住心生同情,自然而然的让出一条路。薛苑执意不让相送,萧正宇无奈,又坐着电梯上楼,同时承受一路鄙视的目光。

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见面,事情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但这一切李天明未必知道,有必要给他一个解释。斟酌了一路的措辞,结果发现一句都用不上。酒店房门虚掩着,陶护士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口,满脸恐惧,看到萧正宇过来,慌忙的比了个“嘘”的手势。

从门缝里看进去,李天明和李又维相向而立,表情看不清,交谈的内容也听不见,但从那种语气和语速来看,毫无疑问是在吵架。

萧正宇毫无头绪,低声问:“他们怎么吵起来的?”

“我也不知道,”陶护士一幅要哭出来的表情,“你们走了后,李先生骂小李先生说‘整天不三不四勾搭女人不务正业,我怎么会有你这个儿子’,小李先生说‘子承父业,有什么可奇怪的’,李先生听到忽然发起脾气,两人就这么吵起来了。我吓得跑出来,所以其它的没有没听到。嗯……我照顾李先生有半年时间,从来没看到他这么生气过。”

萧正宇眼睛里一丝讥诮的光闪过,正欲开口说话,忽然看到李先明猛然扬起手,狠狠甩了李又维一个耳光。

那个耳光清脆之极,连他们在门口也清晰可闻。李又维也不闪,还在原地笔直的站着,仿佛刚刚挨打的是别人;这一耳光耗尽了李先明所有的力气,他踉踉跄跄后退两步,最后扶着椅子才勉强站稳。

萧正宇暗叫不好,把陶护士往屋子里一推,厉声吩咐:“去看看李先生怎么了!”

陶护士进屋后先给李天明顺气拿药测量血压。她忙这一切时,李又维无动于衷抱臂冷静旁观,最后忽然一个转头,冰冷的朝门口扫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长久的沉默对视,谁也没有退让的痕迹,直到萧正宇的手机毫无预兆的震动起来。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5:50
第七章

电话那头的声音言简意赅:“去哪里了!下来!”

张玲莉真很急。酒会几乎宣告结束,记者们带着足够多的素材和精致的礼品纷纷离开,收藏家们则打听好了自己心仪作品的行情,其余的人们则在谈笑风声中再一次增加或者减少了交情。

只剩下主办方收拾残局,组织活动费心费力,跟人周旋费脑费神,每到这种时候,张玲莉都恨不得有机器人可以代劳。她面带迷人微笑的送走一位又一位的客人,言毕来一句“多谢支持,下周的拍卖会请务必出席”。

眼看着客人都要散尽,结果被某位得罪不起人物的缠住。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碍于身份的限制,不能对客人翻脸,正焦头烂额之际,萧正宇如救命天神一样出现。他对对方略一点头,又看张玲莉,说:“张总,那边有急事需要你处理。”张玲莉暗自松了口气,到了别头也不会的就走,感觉到身后热辣辣的视线,她忍不住再紧了紧披肩

萧正宇瞥一眼刚刚和张玲莉交谈的那个人,那人还在色迷迷的往这边看,萧正宇不住皱眉:“又是那个罗主任?一双眼睛都挂在你身上。”

带两人来到展厅后的空房间,张玲莉才一脸险恶,越想越气,最后踢翻了一张凳子,“衣冠禽兽!不知道几辈子没见过女人,居然想对老娘动手动脚!以为老娘是别的女人,给钱就上?”

她喝了不少的酒,皮肤微微渗透出浅浅的红色,从这个角度来说,有人起色心并不太奇怪,但那人能这么肆无忌惮也是异数了。萧正宇紧了紧她的披肩,劝他:“别气了。怒伤肝气伤胆,摆脱了就好。”

因为不能对外人发的脾气也全对着他发泄:“你又去那里了!我什么时候允许你走了!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他也是,你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我当成了什么!”

萧正宇苦笑,女王发起脾气来真不好伺候。最后也只能柔声安慰:“我刚刚是去楼上了。对不起。这事是我一时疏忽,准备名单的时候一时没打听好这人的背景和喜好,下次我会注意的。”

他诚挚道歉,张玲莉也没了脾气,瘫坐在沙发上,伸手盖住了眼皮。

萧正宇看她情绪平息,从衣柜找到她的便装放到她身边:“你先换衣服,我出去跟酒店经理处理一下最后的事情。”

他推门出去,边走边给薛苑挂了个电话,那边还是无人接听;挂上电话,人已经在展厅,散场后的大厅显出一种人去楼空的残破感,酒香和脂粉的香气迎面扑来。他跟几位主管询问了情况,确认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计划按部就班后,再返回酒店房间。此时张玲莉已经洗了脸换好衣服卸了妆,她从包里掏出车钥匙扔给他:“送我回去。”

“好。”

在车子里张玲莉一直在闭着眼睛打盹,她坐在后座,把身子蜷缩成起来,像个小孩。半小时前还那么衣着鲜亮的女强人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卸下防御。这个时候差不多接近半夜,路上车辆少得多,但萧正宇还保持着平时一样的车速。

半小时候终于来到她所住的公寓楼下。萧正宇停稳了车,叫了她两声,没有得到回音,回过头凑近了看,她差不多睡着了。

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萧正宇拉开车门熟练地抱她起来,走进了电梯。她比他想象的轻,一直到来到她公寓门口都不觉得累,因为要开门的缘故,萧正宇才不得不叫醒她:“玲莉,到家了。要睡到床上睡吧。”

张玲莉“嗯”了一下,扶着他勉强站起来。萧正宇推开了门,她径直走进去,也不换鞋,摸黑朝屋子里走,碰到疑似床的物体就倒下去睡。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的萧正宇只是无奈,帮她开了空调,脱下鞋子,再弯腰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张玲莉轻轻的“嗯”了一声,恍如自言自语般说:“今天晚上,又维说他要回来,就这个月。”

萧正宇一惊,强自镇定着,使得自己的声音带着点笑:“那很好啊,但这几年他跟这个圈子脱节了吧,一时回来会不会有些不适宜?”

张玲莉低低地笑了两声:“你到底还是小看他了。”

萧正宇沉默片刻:“不论如何,这个担子你挑了这么几年,你也累了,他回来了或许你可以轻松点。”

壁灯灯光落在她的微翘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这间高级公寓异常安静,显得空调的声音大得吓人,呼啦啦的,仿佛莫名的巨兽在有规律的呼吸。

很久之后她才嘟囔了一句。“他回来……很好……但……未必是因为我。”

萧正宇强笑:“是么,不是你还可能是谁。”

然而她却不再说话,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枕头里,沉沉睡去了。

她这一翻身,枕头下却露出了一个相框。萧正宇低头默默看着,那是年轻时候的张玲莉和李又维,两人坐在草地上,头并头的靠在一起,笑得阳光灿烂。照相的地方并不可考,但他们背后那栋有着紫色屋顶爬满常春藤的建筑却分外眼熟。他提起相框翻到背后,上面用英文写着两人的名字,日期则是十年前。

萧正宇脑子里千头万绪,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也许他的脑子并不如自己想象的好用。他也许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是此时却毫无对策。

他的车还停在酒店,于是打车回家。

在车子里手机响起来,是薛苑打来的,说自己刚刚在车上,太噪杂,没有看到他打来的电话。

他问她:“你还好吧。”

“很好,谢谢你的关心。”她声音非常平静,丝毫没有波澜,一两个小时前冲进电梯时的狼狈和无措荡然无存。

薛苑在电话那头沉默着,他也沉默片刻,才说:“明天可以来上班吗?不能来的话,我可以帮你给人力资源部请假。”

“不用了,我会按时去的。”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嗯。”

果然如她说的那样,薛苑除了脸色比昨天稍差,眼睛略有红肿之外,此外几乎瞧不出异常。萧正宇一早到了到画廊,先送张玲莉去了办公室,又去找薛苑:“你还好吧?”

“很好,很好。”她也只是干瘪瘪的这句话,然后继续整理桌上的东西。

办公室里还有五六个其他女同事,一个个目光火辣的看着他。萧正宇在这样的目光中压根呆不住,更不方便多问多说什么,只是跟众同事笑了一下就迅速离开,走到门边还听到极低的声音飘过来:我跟你打赌,他俩的关系绝对不一般。他听得一愣,然后兀自摇头笑了。

接下来薛苑遭了殃,明明精神和心情不好,却还是要打强精神面对众人类似“你跟萧秘书什么关系”的追问,她想发作却没力气,抱着头,一句话都不想说。

“好了好了,别围着薛苑了,大家都换衣服化妆吧,马上展览就要开始了。”何韵棠的声音为薛苑解了燃眉之急。

何韵棠一直感激薛苑昨天帮她解围,此时看出她精神不济,但碍于新人身份,对环境不熟不好对这些八卦的同事发作,所以帮着她把众人打发走散开,自己拖过椅子在她面前坐下,倒了杯水递给她。薛苑接过杯子,没喝,先说了句“谢谢”。

“你也别奇怪,”何韵棠耸肩一笑,“跟萧正宇的消息,总是散布得非常快。大家八卦一点,都是正常的,大家都没什么恶意。”

“我知道,但我跟萧正宇确实没什么关系。”薛苑苦笑,心说我哪里有时间想这些。

“那就太好了!”何韵棠诡异的压下声音,目光在屋里暧昧的环过一圈,“我们也不过就是说说玩笑话,谁也不会真的对萧正宇有非份之想,他跟张总的关系,早就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今天早上,两个人也一起来的公司,嘿嘿。”

她那种富有劝诫精神的八卦,薛苑不得不领情,抬起眼皮听下去。何韵棠却以为她有兴致,于是更加神秘开口:“曾经也有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很有勇气跑去跟萧秘书表白,结果第二天就拎包走人了,临走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们怎么问原因都不肯开口。也不知道到底被张总吓成了什么样子。”

薛苑勉强答了一句:“是吗。”

女人说起这些花边新闻来就像刹车坏掉的汽车一样,何韵棠也不例外,办公室里再无旁人,她叹口气后压低了声音:“张总这么些年没结婚,据说跟萧正宇或多或少也有些关系。具体的细节我是不知道了,总之,小苑,在博艺想待的久一点就不要跟萧正宇交往太密。”

薛苑打强精神,点了点头。看到她这副虚心受教的模样,何韵棠觉得成就感油然而生,于是拍拍她的肩头:“关于博艺的各种事情,都可以来问我,虽然我也知道不多,但好歹比你在这里多呆了三年。这里放眼望去,随便一幅画都是几千上万,都是所谓的高雅艺术,光线靓丽,但这背面的事情可没那么光彩了。”

随后的几天展览会照常进行,人流量虽然不如第一天大,也相当可观,诸事繁杂,忙得脱不开身,才送走一位客人,接下来是更多参观者的询问。

但她并不介怀,甚至恨不得这样忙下去,最好可以一分钟都不用考虑自己事情。薛苑不但忙自己本职工作,其他人的工作也是能帮则帮。看在领导的眼睛里,绝对是个“孺子可教”的新人。没过多久,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她,走在路上都经常会被人行注目礼。

忙忙碌碌的一个星期结束,面临的下一个事情,就是毕业。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薛苑回了趟学校。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坐得满满当当,空调的功率远远不够,加上穿着极其不透风的学士服,人人眼睛都睁不开,汗水顺着眼睫毛往下滴。天气一热,什么毕业感怀也没有,只把不得早前拿了证就闪人。

学校领导大概也是认为这里实在不适合久呆,毕业典礼进行得非常迅速。“结束”两个字一响起来,毕业生们蜂拥般往外挤。薛苑抱着两本证书,听着耳边嘈杂的嗡嗡声,挤来挤去还是人,看来看去都是人,一瞬间只觉得何去何从。

四年前的九月来到这所学校,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四年后的今天面临毕业,那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仿佛发酵的酒一般,越来越入骨。

各自的朋友圈子约好了晚饭时间,三五成群的分批离开,照相的,回宿舍打包的,搬家的等等。

薛苑不想回寝室面对满室狼藉,也半点不想跟同学照相,实际上前来邀请她合照的人也不多——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这大学四年在别人眼底是何等的怪物和特例独行,三岁的差距,骨子里的不认同感,隔阂无论如何都在那里存在着,像一根刺。四年过去,人际关系乏陈,除了丁依楠,可以说一个朋友都没有。

薛苑说:“依楠,你不用陪着我,自己去找朋友吧。”

丁依楠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这怎么行,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玩着也没意思。”

薛苑忍不住拥抱她:“没关系。”

因为天气太热,两人脱了学士服,交还到辅导员手里,然后站在报告厅外的钢琴旁等黄湾过来。

“这么些年,你后悔过吗?我看得出来,你对绘画啊,艺术设计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丁依楠看着她,“其实,我也就现在才会问你。”

“我也不知道,”薛苑苦笑,“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

“我一直觉得非常对不起你,”丁依楠说,“大一的时候,不应该跟她们一起排挤你。”

“我没怪过你们,”薛苑摇头,“我到底是你们的姐姐,怎么会怪。那时候我在你们眼底,是又清高又可恶吧。”

“老实说也许都有,”丁依楠想起这大学几年,颇多感慨,“你那时候考进来的时候,文化课成绩似乎是全校第一吧,实在高的离谱,你还那么漂亮,满身都是书卷味,跟我们太不一样了。加上你又比我们大,自然觉得你高不可攀。你那时候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总是板着脸,一个人在图书馆默默的看大部头的书,独来独往的,就更加难以接近了。”

这些都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薛苑默默听着。

“接触之后才发现你真是个好人,”丁依楠拉着她的手,“虽然我也是大三才发现这个事实,但我很高兴我没有错过你。”

她满不好意思的笑了,薛苑也忍不住会心一笑,扶着她的肩头在原地打了个转:“黄湾来了,小两口亲热去吧。我在学校到处转转。”

“你去哪里?”

“去教室看看。”~

她从图书馆一楼报告厅出来,先去隔壁大楼的展厅看了本届毕业生的学生的优秀毕业作品——其实参观过不止一次了,可她还是想去再去看看。展厅里的参观者只有寥寥数人,远远不如一两个月前的盛况。国画,水彩,油画,雕塑,种类繁多;论质量比,和博艺画廊的展出的作品的确有着相当的距离。

但这自然也是难免。真正的画画天才,两千年来全世界也就只能数出那么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能掌握娴熟的绘画技巧已经相当难得了。现在的年轻学生受到了千篇一律的教育,思想上大都雷同,绝大多数人所能想到的都有前人珠玉于前,所谓优秀的作品不过是比别的作品多一点儿灵感或者多一点感动吧,但也够了。有的时候也许就是那么一点的灵感和感动,最终诞生出了不起的大师。

人的脚是会自己认路的,从展厅出来,熟门熟路的找到了艺术设计系所在的教学楼,空空的大楼里几乎看不到人。已经是七月初,低年级的学生都已经放了暑假,只剩下大四的学生了。

她推开一楼角落的那间教室。十余套画板画架毫无任何规律的分布在教室的各处,凳子东倒西歪得张牙舞爪,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绊倒,那是彻底“不欢迎来客”的姿态。临近正午的阳光,在阳光中飞翔的尘埃,散落的画笔和颜料,涂抹着各种颜色的废纸团子,明明那么潦草和零乱的教室,在薛苑的长久注视中,似乎焕发出了跳跃的,灵动的生命。

薛苑找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座位,扶起凳子坐下,恰好画板上夹着张四十厘米的画纸;她灵感一动,随手从地上捞起半截炭笔,在白纸上挡开一笔,随手勾勒起来。

她不知道画什么,可笔却不由自己控制,仿佛了有了意志,在纸上游走不停。大学四年,所有专业课里,她最拿得出手的一门课也许就是素描。

夏日天气炎热,一个人在教室坐得太久,汗水从后颈渗出来,衬衣粘糊糊的贴在身上,怎么都不舒服;此时却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握着铅笔的手依然如飞,直到碳素笔的碳芯全部用尽。此时她才认真的看自己刚刚画出来的东西,绝望的叹了口气,重重把笔一扔。

深思中有不合时宜的声音插了进来:“速写?画的是你家?”

她回头看了来人一眼,空白着脸转了过去。

“难道忘记我了?我可是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你呢。薛苑,”身后的脚步声临近,柔滑的声音和呼吸在后颈回转,一只手从左侧探出,帮她把额角被汗粘住的头发挑开一缕;薛苑心情不论怎么低沉阴郁也忍不住愤怒,欲拍案而起的那一瞬身后人巧妙的退到她身后半米处,她扑了个空,只看到他露出笑气定神闲的微笑来。

这张脸想不记得都难。偏偏还是自己上司的上司。薛苑冷着一张脸:“又是你!”

她端坐不动,李又维双手插在衣兜里。他本就个子高,穿着笔直的黑色裤子,从薛苑的角度看上去,宽肩窄要,完美的线条从肩到腰一溜烟滚下来,衬得一双腿出奇的修长。

他不介意薛苑冰冷的脸,和善得简直是幼儿园的老师:“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在张玲莉面前你不是这个样子吧,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跟老板说话。”

薛苑头都没抬:“上位者仪不正行不端,其下效尤,仅此而已。”

尖刻的讽刺却让李又维相当愉快,他轻拍一下画板:“有精神了吗。这几天我看你人都要瘦了一圈了。”

本想问一句“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瘦了一圈”,终于忍住,竭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你这么缠着我,到底要干吗?”

李又维却长久不语,从她头顶上弯下腰,下巴几乎插过她的头发。他观摩着那副粗糙的素描,又问:“这幅素描画的是你家?我记得你家是在江南的汧镇吧。”

她勉为其难的“嗯”了一声,心里想着他如果敢接机把手搭在自己身上就打回去,可李又维的双手规规矩矩停在衣兜里,一丝动静也无。

“看来,你画技并不好。”

她硬邦邦地回答:“我知道。”

“素描是搭建结构,要有空间感,层次感,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明暗和空间,非常考验技巧和手段,”李又维的手从她肩头越过去,在画纸上指指点点,“你做不到这一点。看来你在绘画上相当欠缺天分,又或者是基础太差,连点面线的基本功都没有打好。”

“我一样知道。”

“素描,特别是速写,是所有绘画形式里最有意思的一种,也是判断一个人天分的主要标志,”李又维声音一变,说,“这类信手的素描有时候比精心绘制的作品更深刻。黑格尔认为这类的素描是奇迹,这把是全副精神直接贯注到灵巧的双手上,在一霎那时间的创作中把作家的心灵中所含蓄的一切都揭示出来。其实也就是我们的那句古语,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薛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仰头看他一眼,他的头在她的正上方,表情不太真切,下巴的印象倒是深刻,倒三角,顶角圆润,下颚稍稍前凸。

她别开视线,声音较刚刚轻柔很多:“这个,我也知道。”

李又维喉结一动:“去给我拿只碳笔。”

她站起来去拿笔,空出来的座位他自然取而代之。递笔给他的时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听话——很有可能,是被他那通长篇大论迷惑了心神。

李又维拿着碳笔,猛然在画上荡开一笔,在她的原作上修补起来。他细节抓得极稳,在屋檐下补上一笔;在石板边上添两株小草,在桥身上勾勒出砖块的形状,在流水里渲上一层倒影。

微妙之处在于细节。他的话一点也没错。速写的风景画直接象征着随着画家水平的高低。水平低的作品,在短时间的凝视后,你会以为什么都看见了;但是更高明的速写,所用笔墨未必更多,同样的简简单单,却能在人欣赏完后激发人的想象,引起思考。

薛苑的视线未曾又一刻离开他的手和他手下的画。就像之前无数次看人作画的过程,观看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凝视会得到什么结果。事过很久后才会知道,不论那幅画是好还是坏,注视时带着的那份期待的感情,永远是真实的。

他画画的时候好像变了个人,玉一样的脸和大理石板的表情,看不到任何一点笑容。世界在他身边荡然无存,没有声音,没有人影,没有颜色,没有时间,惟一存在的就是黑白颜色。最后,他放下笔,低沉声音开口:“把窗帘拉上。”

薛苑依言而行。

屋子里静谧一片。暗淡的光芒中,屋子仿佛被一层灰色的纱盖住。普普通通一幅素描经过他的修饰,焕发出了新的面貌。

夜还没有终结。沉睡着的小镇,沉睡的房屋。沉睡着的街道。唯一存在的是黑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所有的一切低沉而均匀的呼吸着,时间如流水般地来了有又去——薛苑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她并不是置身于这个闷热的教室,而是处在那个山水之中的江南小镇上。

他笔下的江南小镇那么那么像她的故乡,但和她精神和感情的依托之所却有差别。她陷入长久的思索;李又维凝神看着画片刻,低声问她:“怎么样?跟你家有几分相似?”

“六分。”

李又维反问:“只有六分?”

“是,只有六分。”

“那是缺了什么?”

“画里是江南,但不是我的家乡。”薛苑疲惫的摇头,“但到底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又维摇头:“汧镇我去过很多次。是你要求太高,而且偏颇。”

屋子光线暗淡,薛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努力分辨他的五官,试图在昏暗中对上他的视线:“你可以说我画不出好画,但你不能说我连分辨好画坏画的能力都没有。”

李又维微笑:“只有这件事,我从不怀疑你。”

他如此坦诚,薛苑反而没有了语言。她抚着额头,自嘲地笑了:“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总不是为了帮我改画的吧。世界上还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的确不是。”

李又维嘴角闪出一个笑,大步流星朝她走过去,他手长腿长,走起来衣角带风;薛苑觉得不妙,连连后退数步,可这见乱七八糟的教室,她连续两次被凳子腿绊到,最后干脆转身就跑,可到底迟了一步,在门口被他抓住了手腕,然后手臂从后缠了过来,顺势揽住了她。

刚刚的那和熙气氛荡然无存,两人回到了第一次相见时。薛苑觉得身体僵的不是自己的。

他说:“别动。我不会干什么。”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是可靠的,他真的放开了手,并且后退了半步。

薛苑转过身子,刚想破口大骂,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惊呆了。他身体没有靠近,只是手指顺着她的脸部轮廓轻轻慢慢的画勾了个圈,露出极其满意的笑容,“我喜欢你五官和容貌。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模特。”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6:20
第八章

“不行。”

薛苑的拒绝脱口而出,和他的话几乎同步。

“回答得到真快。”)

李又维短暂的皱一下眉,又笑了:“我不会让你脱衣服作人体模特,我不至于做这种事情。”

“这跟脱不脱衣服没关系,就是不行,”薛苑退后一步,狠狠的揉了揉脸,要把他手指的温度从脸上完全抹去,“我不喜欢被画。”

李又维沉思片刻,换上了然的神色:“看你反应这么大,你之前有被人画过并且遇到过不愉快的事情?”

现在终于看清他缠着自己的目的,知道了原因,薛苑觉得异常轻松:“没有。但我再说一次,我不喜欢被画。非常非常不喜欢。”

李又维的那末笑意消失殆尽,厉声道:“不,除了你就不行。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模特。

他顽固的坚持让薛苑片刻失语。她知道画家对模特儿的偏执会出现怎么样的情况,于是好心好意的解释:“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适合作模特。你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李先生,何况你是我的老板,请你去找别人吧。”

李又维忽然诡异的笑了,语气一顿后再一改:“薛苑,你不想找到那幅画了?”空荡荡的教室里,这句话仿佛有了回音。

这么热的天气,薛苑竟然一个哆嗦。寒意就从脚底一缕一缕的升上来,明明是炎夏,某种叫“不寒而栗”的感觉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李又维说话时嘴角带着从容的笑意,眼里的光在这么昏暗的教室都历历可见。薛苑最怕他那种笑,志在必得,只需要看一眼,就觉得没了底气。

“如果我没算错,你这么些年一直在找那幅画,是吗,”李又维笑意丝毫不改,语气轻松随意得好像在说地球另一边的天气,“这几天我可好好打听了你一下你。你当年可是外交学院的法语系的高才生,成绩非常优秀,前途灿烂似锦,据说你本来是可以进外交部的,老师们现在谈起你还是觉得惋惜呢。”

薛苑隐约猜测到他说话的用语,也知道他打听了不少关于自己的消息,她告诉自己不要露怯,直视他,面无表情等他说下去。

“你母亲是军人,八十年代中期吧,在战场上牺牲了,被授予了烈士的称号,那时候你还很小;你父亲是汧镇工艺美术厂的工人,一手把你拉扯大。大三的时候你父亲因车祸去世,你在那之后,不管不顾的退了学,改考了美术学院。这其中的原因和理由,就是因为那幅画——母亲的那副肖像画——”

他说这话音调非常稳,隐隐流露出感慨的痕迹。意料之中地看着薛苑的脸越来越苍白,竟然有了几分不忍。

“更何况,这幅画是你父亲为你母亲画的。”

这话本是猜测居多,可她的颤抖着的沉默已经完全印证了他的观点。李又维停了停,接着说下去:“你知道每年在市场上交易的绘画作品有多少件吗?你一辈子都看不完。在这样画海里找到一幅二十年前的画,谈何容易!凭你的力量,刚毕业的大学生,初出茅庐,无钱无势,你觉得什么时候才能可以找到那幅画?你这大学四年想必也用了些办法,但光是见李天明你都用了足足四年,结果还竹篮打水一场空。再找这么下去,你得花多少间?你还有多少时间经得起消耗?”

理智告诉她不应该中计,但是他的每个字都灌入了耳朵,一字一句刻在心头。薛苑捏着手心,下唇几乎咬得快要出血。

“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李又维微一弯腰,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他声音低沉但是音色奇佳,薛苑没来由的想起五六年前看过的一幕话剧,别的不记得了,但是带着翅膀的魔鬼在浮士德的耳边低语却格外深刻。

“我有钱,钱多到你花不完;我在社会上有无数的人际关系;最重要的是,我是博艺的老板,我认识的收藏家和画家比你一辈子认识的都多。我可以发动我手里所有的关系和力量帮你找到那幅画。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同时,你需要付出的代价非常微小,不需要上刀山下油锅,只需要乖乖的坐着,做我的模特就可以了。如何。”

在他的压迫下,薛苑无法开口说话。也根本无法拒绝。

李又维带着十拿九稳的神情:“如果你要拒绝我,应该早就说出口了。老实说,我对你是否还能再经受一次更大的失望颇有兴趣。你说我卑鄙,无耻,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了我,你还能找到更好的人选吗?”

他的声音偏低,恰似诱惑,又像威胁。薛苑心知肚明,他说的每个字都是正确的,自己的确不能再接受一次更大的失望。两相比较,和魔鬼结下契约似乎变得不那么可怕。

薛苑狠狠咬牙,几乎是啼血般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好,我答应你。”

“这才是乖孩子。”李又维满意的笑了。q

她不再看他,当即摔门而出。外面比屋子里更热,但却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她从来不知道夏日的炙热阳光这么富有真实感。摸得见,看得着,有歌声,有欢笑。

剩下李又维站在教室李,他扯开窗帘,在充足的阳光下再次来到画板前,弯腰凝视许久,最后取下那幅画卷好,方才离开。

他的车停在教学楼附近,顺着林荫小道绕过去就是,在路上他看到无数年轻的面孔,脸上都有着只属于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的奋发和昂扬。最后他遇到了丁依楠,他跟她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谢谢你刚刚带路。”

丁依楠摆手示意小事一桩:“没事没事。李先生,薛苑是在教室吧,”看到他含笑点头,“你今天出现在学校里,我还挺奇怪的。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薛苑还有你这个朋友,噢噢,不是,应该说还有别的朋友。”

说完她听到远处有人叫她,对他吐吐舌头:“就这样吧。李先生,我先走了。”

“留个电话给我吧,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和薛苑吃饭。”

李又维微笑,丁依楠只觉得如沐春风。

那种感觉一直延续了到她看到黄湾,吃饭时她啧啧叹气:“薛苑什么时候认识了他啊。这么热的天,那么不辞辛苦的跑到学校,指名道姓的说就是为了见她。真是浪漫得呱呱叫。她工作了就艳遇不断,我在想,是不是这四年积攒的桃花运一下子涌过来了啊。”

黄湾想了想,认真地说:“其实当年他们就说,你们艺术设计系只有一个薛苑,是怎么都看不腻的美女。我认识好几个同学都想以她为模特画肖像画来着,结果被她一脸戒备的拒绝了。他们也只好在图书馆偷偷看她,大概时不时的画几张草稿。”

丁依楠大惊:“有这等事情?你怎么以前都不告诉我!”

黄湾不好意思的笑笑:“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好吧,姑且算你过关,”丁依楠咬着筷子,“总之,一会看到她后一定要好好盘问一下。”

实际上从那天下午开始,接下来的好几天她没有再见到薛苑;她自己和黄湾也忙着搬家忙得不可开交头晕目眩,盘问薛苑的计划,很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天晚上薛苑做了个梦。

她在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奔跑。那是黑暗的空间,薛苑沿着时间的长廊匆匆的行走,去往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远方。

黑暗融化了一切事物,使声音变得惊心动魄。薛苑听到自己奔跑的脚步声,想象力也随之活动起来,觉得此间异乎寻常。

纯白的石头砌成了半圆拱顶的长廊,它们悠悠的反射着稀薄的光线。两排圆柱从看不到的起点延伸到看不到的终点,看不清面孔的人站在路中,对她露出笑脸,张嘴说话。

可她听不见。

冷汗淋漓地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镜子里的自己,一张脸憔悴得好像聊斋里的女鬼,皮肤失去颜色,瞳孔失去光泽,连嘴唇都变成了一种淡淡的浅红色。

毫无睡意,还是再次躺到床上,扯过毛巾被盖上。结果毛巾被才盖上,就闷得浑身黏黏的全是冷汗。踢了被子,却又变得寒冷。盖了又踢,踢了又盖,抓着被角斗争一夜,凉席湿了又干,终究还是没睡好。

咬牙坚持着去上班,结果一去就发现了异常。从来门窗紧闭的总经理大门第一次洞开。有人在屋子里打扫整理,安装电脑等等。她脚步一滞,就愣在了哪里。

其余的同事们也纷纷站住了脚,何韵棠站在薛苑身边,跟她说:“我来这几年,第一次看到总经理办公室开门,难道管理层有了新的变动?”

何韵棠这人对各种八卦熟悉的好像是自己的手掌心纹路一样,但是居然对这个传说的总经理半点不知情。对此薛苑深感诧异。

“不过我们也真是把这个总经理忘得差不多了。”

薛苑勉强一笑:“只知秦汉不知魏晋么。”

“我们这种小角色,在谁手底下都一样干活,但对张总来说就不一样了,”何韵棠便说边感慨:“所以我一直觉得张总做人真是难得,这么多年头衔签上总是挂了个“副”,但却毫无怨言,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换做其他人,早把那个总经理的权利架空自己顶上去了。”

薛苑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幕,说了句:“也是。”

说曹操曹操就到。张玲莉从电梯出来,看到一行人围在走廊小声的嘀咕,声音一扬:“谁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

人群立刻鸟兽般散开。薛苑却相反,拎着袋子迎上去。她下意识的看向似乎永远跟她身后的萧正宇。萧正宇对她宽慰的一笑,她这才放了心。

进办公室后,她从袋子里取出个衣服盒子,毕恭毕敬的双手递过去:“张总,谢谢您借衣服给我,已经送去干洗店仔细洗过了,抱歉拖了这么久。”

“随便放沙发上吧。”

张玲莉看都不看,她手提包扔给萧正宇,风风火火的在办公桌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地给搭在桌上:“你英语法语都不错,是吧。”

薛苑深吸一口气:“还可以。”

“这几天你看看这个,”张玲莉指着那沓文件,“拍卖会的资料,参展作品的资料,还有一些要参加拍卖会的欧美收藏家的资料,这几天看熟了,按照以前的例子,每幅画都写份说明文字给我,明天交给我,到时候给主拍人参考。”

那沓资料至少有半分米高,薛苑眼皮都没眨,只说了句“好”就弯腰抱起来,又问:“张总,还有什么事情吗?”

张玲莉疲惫的挥手:“没有了,你出去吧。”

她走之后萧正宇无奈开口:“接近一百张画,你这不是为难她吗?就算缺人,也未必让她一个人全干完啊。”

“她都没意见,你也不必为她抱不平,”张玲莉翻开文件签字,目光停在文件上:“你看哪个新人不受点折磨?这是历练。好了,说正事吧。”

她的口气完全是“不欲相谈”,萧正宇不方便再回答什么,把泡好的茶杯放到她的手边,一件件的汇报事情。

对张玲莉来说,这道命令就是简单一句话,对薛苑却不然,那天下班后,她没有走,还在办公室挑灯夜战。如果仅仅用两百个字里说明这幅画的特点并不困难,问题是只能说好话。她研究着以前的资料,陷入了沉思。

最后她干脆抱着笔记本和那堆资料去了楼下的库房,看一幅画写一幅画,为了抑制睡意她喝了三壶浓茶。大概是浓茶的效果太好,又或者最困的时候过去了,总之越到深夜头脑越清楚,敲字起来称得上是走马飞蛇。

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终于松了口气,抱着一堆东西回到楼上,站在楼梯口时感觉到清凉的微风拂面,这才猛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朝霞就像女人的晨妆点缀了天际。

她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强忍着睡意把文稿打印出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和以前的资料一起送还给了张玲莉。

张玲莉看她一眼,她到底是年轻,除了眼圈略黑,竟然瞧不住太大的异样。

“放这里吧,你休息一下,一会还要上班。”

薛苑也不多言,颔首,然后离开

她离开后,张玲莉才拿起她刚刚送来的那沓文稿,一张张翻看。她看的入神,连敲门声都没听到。直到桌子开始振动时才反应过来,猛然抬头:“哦,正宇。”

“看什么?”

张玲莉顺手把文稿转交给他,没什么反应的说:“你来了就好,薛苑刚刚拿给我的。我看了几篇,比我想象的好,你也看看。”

萧正宇接过拿在手里翻了翻:“让人意外的动作快。”

“剩下的部分你来看看,如果觉得可以,就按照她的这份,直接给刘总那边拿过去。”

“好。”

萧正宇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张张的看起来。

单排版格式来看,薛苑的确是个细心的人,整洁的白纸上,图片位于左上,简介则右上,最下方则是简介。那些说明文字简明扼要,突出了画的特点,文字本身也相当漂亮。乍一眼看上去,除了纸质不好和没有装订起来,倒像是本精致的画册。也难怪张玲莉会看得入迷了。

他很快翻倒最后的几页。这时有一幅名叫“火烧云”的油画,薛苑在下面写着:这幅画是著名画家陈孟先先生的早期作品,成画于十五年前。这幅作品,对色彩、线条、节奏等的把握十分到位,并完美的糅合了东方水墨画和西方油画的艺术风格,在陈孟先作品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只是,只可惜……

省略号后嘎然而止。萧正宇眉头紧皱,给她打了个电话。薛苑片刻匆匆后过来,萧正宇指着那行未完的字,问她:“你后面要说什么?”

薛苑比他还吃惊,愕然的把视线从纸上移动到萧正宇脸上:“我写了这个?怎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萧正宇摊手:“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薛苑努力的想了想,终于回忆起大概是在凌晨三四点时写的这段,于是解释:“那时候我太困了,脑子也一团浆糊,胡写了些东西,你把这句删掉吧。如果后文还有这种奇怪的话,请你立刻告诉我或者直接删掉都可以。”

萧正宇点头,薛苑又转身离开,看到她离开的背影,心思路然一动,沉声说:“薛苑,如果你在这些作品里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请务必告诉我。”

露出个疲惫的笑容,薛苑承诺般说道。

“请放心,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冷汗淋漓,拖着沉重的步伐返回办公室,只盼望这一天早些过去。但很快她才发现,自己完全是在做梦。正是早上,大部分同事们才刚刚来到,并且一个个都围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众人立刻闪出一条路来。她的桌前摆着一束纯白的蝴蝶兰,花里夹着精致的小小的卡片,没有署名,只有龙飞凤舞一行字:给我亲爱的福纳丽娜。

她问周围的同事:“什么时候送来的?”

“五分钟前花店的小哥送来的,噢,就是刚刚你出去时,因为你不在,我帮你签收了。”

薛苑扯过卡片,一把扔到了抽屉里。随后才想起来此举完全是亡羊补牢,众人自然早看到了。

“薛苑,福纳丽娜是谁?你的外号?”

她干瘪瘪地回答:“我不知道。”

她的同事多是年轻漂亮的女孩,追求的人只多不少,有人送花并不稀奇,但是薛苑这束实在太过炸眼,其余人想不注意都难。并不是最常见的玫瑰,而且别具一格的蝴蝶兰,包装也那么光鲜亮丽。在这间普通的大办公室一摆,不引人注意实在太难了。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八卦猜测,兴奋得仿佛是自己收到了花。

“我说,这么大一束,起码有三四十朵吧。”

“估计差不多,这人也真是奇怪。我还第一次看到有人送蝴蝶兰。”

“蝴蝶兰的花语是什么?”

“兰花我知道是高贵的意思。蝴蝶兰的花,估计还要去查查去。”

很快矛盾转移到薛苑身上,众人纷纷问他:“这花是谁送你的?应该不是男朋友吧。男朋友肯定送玫瑰才对。”

薛苑无奈的摇头:“不知道。”

好在众人的兴致都是有限的,没有人会记得这等小事情太长时间。薛苑只盼着一天之后,所有人都忘记这件事,那是她就解脱了。

岂料自己的估计大错特错。那之后的每天,李又维都会送花来,且每日一变。第一天是纯白的蝴蝶兰,第二天是天堂鸟,第三天压根变成了玫瑰。

成为新闻人物被人谈论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每天都是新闻人物。

薛苑几乎抓狂,那段时间只要一有空她就有意无意地从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路过,这里虽然清理出来,但李又维本人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她转头去找萧正宇,一转身才想起最近他忙于几天后的拍卖会,好几天都没在画廊出现过了。

这么下去是不行的。薛苑心急如焚,无可奈何的给萧正宇打了个电话。她简要的说了情况,萧正宇却问:“花香吗?”

薛苑无奈之极:“你还有工夫关心这个?一下班我直接扔垃圾筒了。”l

萧正宇轻声一笑,笑声里什么都听不出来,“李又维如果知道,会有什么反应?”l

“你给我李又维的电话,我找他谈谈。”

萧正宇深感诧异:“他没给你他的电话?”

薛苑摇头:“没有。现在的情况是他可以随时找我,但我却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想方设法把别人控制在手心,这就是他的一贯的作风,”萧正宇压抑的呼出一口气,“我也没有他的手机号,一直以来都是张总直接跟她联系。不过我有他家的座机号码,一会把他的电话号码发给你。”

“啊,好。”

“这不算什么,”萧正宇沉吟片刻,“我当时就跟你说过,李又维这个人一旦看上什么东西就要得到,对他你一定要谨慎,记得不要轻易答应他什么,更不要让他有机可乘。万一发生什么事情,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我手机随时开机。”

你说得太迟了,而且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薛苑心想,“嗯”了一句。

片刻后萧正宇发了短信过来,是李又维的电话号码。

她打电话给李又维,响了两声之后很快有人接听。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意,似乎才刚刚睡醒。

薛苑忍住发脾气的冲动,好言好语地说:“以后可不可以麻烦你不要再给我送花?”

“怎么了,不喜欢吗?”

“非常不喜欢。”

“不喜欢哪一种花?”

“都不喜欢!”

“原来如此,你那么不喜欢,却忍了足足三天才找到我,忍耐力还真是非同一般的好,我真是佩服你啊,”李又维的笑声听起来愉快得不得了,“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的干脆,所以今天晚上我来接你,请你吃饭。”

薛苑咬牙切齿:“不。”

“这可由不得你了。”t

挂上电话后她愤怒地想,就算是奸商,也不会连个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6:43
第九章

  那天一下午薛苑都处在莫名的烦躁中,偏偏还得打起笑脸接待客人。她负责的区域是油画区,不幸遇到了磨人的客人,那位素服年长的女士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脸被宽大的帽子完全遮住,然而直视人家是不礼貌的,她根本没机会看清她的样子,只从她走路的姿态来看,应该是位来头不小的人物;她身后那位管家或秘书模样的中年男人则漫不经心的看着墙上的作品,尽管他表现得很有礼貌,但眼里还是流露出极淡的不屑。

  中年男子问薛苑:“这间画廊里为什么没有西方名画的复制品?”

  她听到自己的干瘪瘪的声音:“博艺画廊不经营复制品,我们只有原作。”

  “一张复制品都没有?”

  “对的,没有。”

  客人迷惑不解,又问:“你们为什么不经营?一般而言,中国画家的油画质量的远不如国外。”

  薛苑欠身回答:“从大体上看,是这样的,中国油画的水平不如国外,国外发展了几百年,国内油画的历史不过几十年,短时间内是难以超越。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例如李天明老师的作品,艺术水平就非常高。”

  客人露出个讥讽的笑:“可是他的作品现在都不在这里。”

  “如果您上个星期过来,就可以看到他的作品了,现在时机不对,”薛苑好脾气的继续解释,“经营中国当代艺术品,这是我们的理念。您知道,复制品也是当代的画家复制的,这就直接决定了复制品的水平也有差距,什么样的画家就只能画出出跟他水平相等的复制品,既然如此,作家原创的作品比他的复制品更有价值,不论是从收藏角度还是从欣赏角度。”

  客人不以为然:“说得蛮像那么会事。”

  薛苑继续陪笑:“许多人都有这种观点,认为那些世界名画并不好看,也不能完全理解它们是怎么成为名画的。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这么想,但您看到某些画的时候,难道不会扪心自问‘这画真的好看吗’或者‘我怎么完全不觉得好’?实际上,名作之所以是名作,因为二百年前看和两百年后看一样的好。我们觉得不好,那是因为我们没有机会看到过原作的关系。名画里许许多多的精髓和微妙的细节,复制和拍摄下来后就会消失了,在消失的部分里,很可能包含着许多让人感动的部分。我打一个简单的比方,微妙的细节就像盐一样,虽然微小,但直接决定了这幅画的是精彩纷呈还是淡而无味。”

  客人却不说话了,负手去看画。薛苑只好跟着他,随时应付他的古怪的问题,最后两人空手而归,仿佛他们来这里,就是简单的看看画而已。等到送走两人,那个下午几乎过了一大半。从窗户里看出去,太阳缓慢的朝西挪动。

  下班后她一直磨磨蹭蹭的收拾,甚至考虑着要不要去外面躲起来,结果一出门,就看到画廊大门口外那辆招风的车。李又维仿佛明星般,趴在车窗上对她笑。

  她一个哆嗦,眼瞅着四下无人,冲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说:“开车吧。”

  李又维笑着发动汽车。他开车和萧正宇完全判若两人,前者动作又快又狠,萧正宇则是谨慎得多。坐在他的车子里,虽然谈不上提心吊胆,但总觉得有地方放不下心来。

  几分钟后薛苑发现道路不对,忍不住皱眉:“你去哪里?”

  “山上。”

  结果他们上了高速出了城,真的来到了城市边缘的小山上。二十年来,这座城市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城外的小山也开辟出来,各种度假村和别墅星罗密布。上山的一路,也不枯燥。

  在半山腰时李又维停下车,拉开车门请她下车,仿佛学过外交礼仪般,姿势态度彬彬有礼无懈可击。薛苑想着这个人居然还知道“礼貌”两个字怎么写实在太不容易了,不免一愣,摇摇头苦笑着下了车。

  李又维站在山腰上突出的一块小空地上,仿佛古代帝王指点江山那样一挥手:“请。”

  往下俯瞰,整个市区尽收眼底;略一仰头,夕阳已经到来了。

  散漫着的光铺满了大地。西边的天空云彩翻滚,急匆匆地漂亮着。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飘来,也不知道飘向哪里。天空很亮,云彩一层一层的,但并不能遮住光线。光线从云彩中给一快快的流云镶上白亮的金边。

  薛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山顶看过夕阳,受到了触动,于是喃喃自语:“伦勃朗。”

  “是的,伦勃朗。我一直想画出这样的效果,但从来也没有实现过。”

  “很难,”薛苑低语,“这样的天空对我们而言或许是偶尔一见的奇景,但是对荷兰而言,随处的天空都是这样。”

  “没错,”李又维说,“荷兰的天空都是这样,晴朗干净,光线散漫,到处都是,连缝隙里都有光。伦勃朗的画面,他的灵感,都是来源于此。”

  薛苑目光一直在遥远的远处:“嗯。”

  山上风大,带着点闷热的湿气。吹在薛苑脸上,乱了头发,缕头发贴在了白皙的脖颈上,垂在了肩头。李又维凝视着她,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随后才发现此时自己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画笔。但手心却无可抑制的发痒,撩起了她的一缕头发,同时附耳过去。

  “你真是件完美的艺术品,哪个角度看都是那么漂亮。我终于彻底理解他——”

  他声音轻,加之薛苑又惊又急,并没有完全听清楚他的话。不过仅仅是第一句话已经让她胆寒,她抱着手臂后退两步,怒目:“你又想干什么?”

  李又维随意的一笑,显得很不可理解:“冷静一点。你是我见过女孩子里,唯一个对赞美反应还这么大的人。”

  薛苑反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视我为毒蛇猛兽,真有趣,”李又维收敛了笑意,“我以为你很想找到那幅画呢。”

  薛苑冷笑:“要挟我?”

  “只要你履行了承诺,我也会履行承诺。”

  “我不知道这个承诺里还包含被你轻薄这一项。”

  “就算你不知道,但是你有余地选择吗?”李又维瞥一眼她,她还是那副防范的意识,觉得又好笑又无奈,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会以为那幅画在李天明手里?”

  “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李又维靠着围栏,沉声说:“要我帮忙,你就要说实话。”

  薛苑死死定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实。她用力过猛,唇都被咬出血来。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对视后,她终于开口:“是我爸爸告诉我的。他当年把画卖给了一个画贩子,他叫庄东荣,庄东荣又说把那幅画卖给了一个年轻人,那人自称是李天明的助理,出了很高的价钱。”

  李又维摇头:“李天明没有助理,从来没有。那个庄东荣后来怎么样了?”

  “是的,我们后来也知道了,就去找庄东荣。可是他消失了,此后我们再也找不到他,那大概是十四年前的事情。我们失去了线索。之后的情况我不清楚,我爸爸也没再提起找画这件事情,直到他出了车祸。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线索,最后还是回到了李天明身上。”

  李又维凝视她,“然后?”

  那年,她办完父亲的葬礼,再次回到家空无一人的家。她的家在白墙灰瓦的老房子里面,穿过木质结构的大门就是。她哭不出来,她很累,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去父亲的房间,老实的家具,灰蒙蒙的墙壁,一点现代气息也没有。她一点点的收拾屋子。搭在凳子上的衣服,地上的烟头,画板,画笔,颜料,还有墙角成捆成束的画。昏暗的灯光,屋子外的河流的呜咽声,她站不住,靠着墙滑落下去,这时,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床下的那个小箱子。

  薛苑从回忆里脱身,沉默片刻,开口:“我回家,收拾爸爸的遗物,发现他有个几本日记本,零零散散的记录了这么些年他找画的过程,无一不是无功而返。但是最后的那本里却不一样,只写了一句话‘画还在李天明那里’。”

  她讲话时脸死寂一片,浑身一股阴郁之气,跟她平日的样子判若两人。李又维忽然想要拥抱他,最后终于放弃,无奈地拍了拍额头:“你就凭这句话就找上李天明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

  李又维问他:“你父亲为什么要卖画?为什么又要找回来?”

  薛苑硬邦邦扔出去一句话:“你不用管这个,只要帮我找到就可以了。”

  “但是李天明说没有那幅画,你信他?”

  薛苑声音绷得紧紧的:“不知道。我不信又怎么样,我大概一辈子也无法证实了。”

  李又维沉吟了片刻:“这却没错,他的确没有骗你,他没有那幅画。他并不是什么品格高尚的人,但这件事却没对你撒谎。要想别的路子。”

  两人站在山顶上静静看着远方,直到最后一丝光消失在天际才踏上返回的道路。

  车子在城市的街道穿过,街道两旁都是纷繁的光亮。薛苑想回去,李又维哪里会让,直接把开着车七拐八拐,最后在家古色古香的小楼前停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进去。

  仅仅从外观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家饭店。里面处处典雅,一进门就可以看到巨大一幅山水画。

  坐下后薛苑瞄了眼菜单,价格无不吓死人,或许是因为吃饭时间已过,客人并不多。两人坐在二楼的雅座里,正对着那幅山水;在另一侧也挂着一幅油画——吹着笛子跳着舞蹈的少年,后面跟着一群五六岁的儿童。

  她的视线在这幅画上停留得稍久,最后干脆站起来,凑近了仔细看这幅画。李又维瞥她一眼,发现她手心紧握,目光罕见的专注,就说:“陈孟先二十年前的作品,《恶魔吹着笛子来》。这里的画很多,难得的都是真品,你吃完饭可以到处看看。”

  “不是。”

  李又维叠起手臂看她:“什么意思?”

  薛苑跌坐回座位,气虚体弱地开口:“我不知道其他的是不是真品,这幅肯定不是。”

  李又维闪出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打起手机打了个电话,片刻有位袅袅婷婷的美女上楼走到他们身边,跟李又维一笑,目光暧昧的停在薛苑身上。

  李又维笑眯眯的介绍:“这是这间饭店的老板娘,姓罗,这位是我的朋友薛苑,她刚刚说这幅画是赝品。明钰,所以我特来找你求证。”

  薛苑一瞬间只觉得瞠目结舌,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李又维的嘴这么漏风,并且那么快把饭店的老板找了过来。

  罗明钰掩住嘴角笑:“薛小姐肯定是搞错了。也许薛小姐对我的店不熟悉,否则你就知道了,我店里的画怎么可能有赝品。”

  薛苑抽了抽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容:“罗老板,这画不是赝品。完全是我搞错了,对不起。”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李又维存心不放过她,“你言之凿凿的说这画肯定不是真品。我对你的审美一向很有信心,你说什么我都信,不妨也说给明钰听听。”

  薛苑忽然光火,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盖“嗤”的打了个转,“李又维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我看错了还不行!”

  她目光骤变,脸色青青白白难看得要死,胸膛急促的起伏;罗明钰起初一愣,但到底是商人的天性发作,笑着打圆场:“李先生,看来你的目光变了吗,这位薛小姐真是很有个性。你好好劝劝人家,女孩子本来就是要哄着的。”她笑着说完这句,自己退了出去。

  薛苑气极难奈,跟在她的身后,抓着包就往外走。

  都到了门口忽然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只要你今天走出这里一步,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找不到那幅画。”

  就像上了锈的机器人,薛苑僵硬的转过身子,先是头,然后才是身子。

  “坐下。”

  薛苑心中纵容一百个不情愿,但李又维那张疏无笑意的脸让她相信他说的绝对不是空话,不得已,只有回到原座,木然的坐下来,挎包带翻了茶杯,水流了满桌,她也不管。

  认识李又维到现在,他这人虽然言行轻佻,但在她面前多是笑容满面,像现在这样眉目俱冷的样子倒是第一次看到。

  李又维目光里都是钉子,语气像教导主任训学生:“好端端的你发什么脾气!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带你过来是玩的吗?罗明钰和她老公是什么人,每年有多少画都从她手底上流过!你要找的是画,是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东西,说到底还是找人。你别想得太天真了,只靠正规的途径怎么可能找得到!”

  薛苑给骂得懵了,只觉得如梦初醒,讷讷说不出话,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里去。

  李又维看到话有了效果,语气也一缓:“所以说你就算念了两个大学还是个学生,一点分寸也没有。在这行里走,别的什么不知道都不无所谓,但是‘分寸’这两个字一定要知道。”

  她抬起眸子,镇静地对上他的视线,回答:“我知道了。我一会去跟罗老板道歉。”

  李又维这时才露出了一丁点笑意。

  或许是因为李又维面子太大,薛苑大致说了那幅画的情况,罗明钰一口就答应下来,连原因都没问。她靠着柜台笑容妩媚的看她:“既然是你的要求,我会让人查一下资料。我这里经手的所有画,都有照片存档。但查起来费劲,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如果你还有其他信息,都告诉我。毕竟多一点信息多一条道路。”

  薛苑完全同意她的观点,又说:“罗老板,方便的话,能不能再帮我打听一个人,那人叫庄东荣,当年这幅画就是交到了他的手上。那时候我太小,不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只知道他那时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和这个名字而已。”

  “庄东荣么?”罗明钰托着腮,“我没听过这个人。”

  罗明钰说话做事爽快无比,薛苑忍不住心生好感。

  “嗯,您没听过是正常的,”她彬彬有礼,“他应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何况是二十年前呢。”

  罗明钰笑着看她:“我记住了。有了消息给你打电话。”

  薛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非常非常感谢您。”

  “你这个孩子,多么多礼干什么,”罗明钰明明比她大不了几岁,口气却老气横秋,诡异的是老气的一点都不突兀,“真谢谢我的话,就跟我说《恶魔吹着笛子来》那幅画,你怎么会认为是假的。”

  薛苑沉默了下,才说:“这幅赝品的水平非常高,成画时间相近。在没有原作对比的情况下,分辨真伪很难。但是陈先生早期的作品有个特点,他都会在在画里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隐藏着自己的名字,用繁体。这幅画的左下角也藏了名字,却用的简体字,而且他写‘先’字,最后没有落笔是平的,没有那个弯勾;但这幅画里,那个竖弯勾非常明显。”

  罗明钰仿佛第一次认识她那样盯着她看,末了又吩咐饭店的一个服务生去把那幅画取下来。

  那画有小半平方米,靠墙放着,从上往下看,颜色分外鲜明。罗明钰蹲在地上,拿着放大镜看了很久,忽的笑了,伸手拍拍薛苑的肩膀:“真有你的,小姑娘。起初还觉得你跟以前的那些姑娘一样,就是因为年轻漂亮李又维才看上的;现在看来,他的眼光进步不小。以后有空多来玩,大姐免费招待你。”

  薛苑微笑:“好的。”

  那天晚上的那顿饭无比的漫长。李又维吃饭细嚼慢咽,一顿饭愣是吃了三个小时。他那恍如慢镜头的动作,看得她又生气又无奈。不过因为他的帮忙,薛苑对他也特别的假以辞色,半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最后两人离开时,李又维看了眼天上月亮,说:“今天晚上,你真是前倨后恭。”

  薛苑不想和他争执什么,只说:“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两人本来就近,他笑看她一眼,又叹口气:“你这个人,倒真好控制。”声音既像满意,又像遗憾。

  薛苑听罢,脸上的表情一点没动:“形势强于人,我有什么办法。”

  “很好,那就继续保持吧。”

  薛苑忍了很久,终于忍住把拳头打到他脸上的欲望。

  那天回来后,她又困又累,偏偏还睡不着,躺在床上挣扎半天,还是坐起来,从衣柜搬出一个小箱子。闷热的夏日夜晚,她开着窗户,遥远的传来一声声知了的叫声,低头老式日记本上熟悉而遥远的字迹,她觉得自己好像沉到了水底。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7:31
第九章

  那天一下午薛苑都处在莫名的烦躁中,偏偏还得打起笑脸接待客人。她负责的区域是油画区,不幸遇到了磨人的客人,那位素服年长的女士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脸被宽大的帽子完全遮住,然而直视人家是不礼貌的,她根本没机会看清她的样子,只从她走路的姿态来看,应该是位来头不小的人物;她身后那位管家或秘书模样的中年男人则漫不经心的看着墙上的作品,尽管他表现得很有礼貌,但眼里还是流露出极淡的不屑。

  中年男子问薛苑:“这间画廊里为什么没有西方名画的复制品?”

  她听到自己的干瘪瘪的声音:“博艺画廊不经营复制品,我们只有原作。”

  “一张复制品都没有?”

  “对的,没有。”

  客人迷惑不解,又问:“你们为什么不经营?一般而言,中国画家的油画质量的远不如国外。”

  薛苑欠身回答:“从大体上看,是这样的,中国油画的水平不如国外,国外发展了几百年,国内油画的历史不过几十年,短时间内是难以超越。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例如李天明老师的作品,艺术水平就非常高。”

  客人露出个讥讽的笑:“可是他的作品现在都不在这里。”

  “如果您上个星期过来,就可以看到他的作品了,现在时机不对,”薛苑好脾气的继续解释,“经营中国当代艺术品,这是我们的理念。您知道,复制品也是当代的画家复制的,这就直接决定了复制品的水平也有差距,什么样的画家就只能画出出跟他水平相等的复制品,既然如此,作家原创的作品比他的复制品更有价值,不论是从收藏角度还是从欣赏角度。”

  客人不以为然:“说得蛮像那么会事。”

  薛苑继续陪笑:“许多人都有这种观点,认为那些世界名画并不好看,也不能完全理解它们是怎么成为名画的。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这么想,但您看到某些画的时候,难道不会扪心自问‘这画真的好看吗’或者‘我怎么完全不觉得好’?实际上,名作之所以是名作,因为二百年前看和两百年后看一样的好。我们觉得不好,那是因为我们没有机会看到过原作的关系。名画里许许多多的精髓和微妙的细节,复制和拍摄下来后就会消失了,在消失的部分里,很可能包含着许多让人感动的部分。我打一个简单的比方,微妙的细节就像盐一样,虽然微小,但直接决定了这幅画的是精彩纷呈还是淡而无味。”

  客人却不说话了,负手去看画。薛苑只好跟着他,随时应付他的古怪的问题,最后两人空手而归,仿佛他们来这里,就是简单的看看画而已。等到送走两人,那个下午几乎过了一大半。从窗户里看出去,太阳缓慢的朝西挪动。

  下班后她一直磨磨蹭蹭的收拾,甚至考虑着要不要去外面躲起来,结果一出门,就看到画廊大门口外那辆招风的车。李又维仿佛明星般,趴在车窗上对她笑。

  她一个哆嗦,眼瞅着四下无人,冲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说:“开车吧。”

  李又维笑着发动汽车。他开车和萧正宇完全判若两人,前者动作又快又狠,萧正宇则是谨慎得多。坐在他的车子里,虽然谈不上提心吊胆,但总觉得有地方放不下心来。

  几分钟后薛苑发现道路不对,忍不住皱眉:“你去哪里?”

  “山上。”

  结果他们上了高速出了城,真的来到了城市边缘的小山上。二十年来,这座城市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城外的小山也开辟出来,各种度假村和别墅星罗密布。上山的一路,也不枯燥。

  在半山腰时李又维停下车,拉开车门请她下车,仿佛学过外交礼仪般,姿势态度彬彬有礼无懈可击。薛苑想着这个人居然还知道“礼貌”两个字怎么写实在太不容易了,不免一愣,摇摇头苦笑着下了车。

  李又维站在山腰上突出的一块小空地上,仿佛古代帝王指点江山那样一挥手:“请。”

  往下俯瞰,整个市区尽收眼底;略一仰头,夕阳已经到来了。

  散漫着的光铺满了大地。西边的天空云彩翻滚,急匆匆地漂亮着。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飘来,也不知道飘向哪里。天空很亮,云彩一层一层的,但并不能遮住光线。光线从云彩中给一快快的流云镶上白亮的金边。

  薛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山顶看过夕阳,受到了触动,于是喃喃自语:“伦勃朗。”

  “是的,伦勃朗。我一直想画出这样的效果,但从来也没有实现过。”

  “很难,”薛苑低语,“这样的天空对我们而言或许是偶尔一见的奇景,但是对荷兰而言,随处的天空都是这样。”

  “没错,”李又维说,“荷兰的天空都是这样,晴朗干净,光线散漫,到处都是,连缝隙里都有光。伦勃朗的画面,他的灵感,都是来源于此。”

  薛苑目光一直在遥远的远处:“嗯。”

  山上风大,带着点闷热的湿气。吹在薛苑脸上,乱了头发,缕头发贴在了白皙的脖颈上,垂在了肩头。李又维凝视着她,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随后才发现此时自己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画笔。但手心却无可抑制的发痒,撩起了她的一缕头发,同时附耳过去。

  “你真是件完美的艺术品,哪个角度看都是那么漂亮。我终于彻底理解他——”

  他声音轻,加之薛苑又惊又急,并没有完全听清楚他的话。不过仅仅是第一句话已经让她胆寒,她抱着手臂后退两步,怒目:“你又想干什么?”

  李又维随意的一笑,显得很不可理解:“冷静一点。你是我见过女孩子里,唯一个对赞美反应还这么大的人。”

  薛苑反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视我为毒蛇猛兽,真有趣,”李又维收敛了笑意,“我以为你很想找到那幅画呢。”

  薛苑冷笑:“要挟我?”

  “只要你履行了承诺,我也会履行承诺。”

  “我不知道这个承诺里还包含被你轻薄这一项。”

  “就算你不知道,但是你有余地选择吗?”李又维瞥一眼她,她还是那副防范的意识,觉得又好笑又无奈,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会以为那幅画在李天明手里?”

  “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李又维靠着围栏,沉声说:“要我帮忙,你就要说实话。”

  薛苑死死定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实。她用力过猛,唇都被咬出血来。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对视后,她终于开口:“是我爸爸告诉我的。他当年把画卖给了一个画贩子,他叫庄东荣,庄东荣又说把那幅画卖给了一个年轻人,那人自称是李天明的助理,出了很高的价钱。”

  李又维摇头:“李天明没有助理,从来没有。那个庄东荣后来怎么样了?”

  “是的,我们后来也知道了,就去找庄东荣。可是他消失了,此后我们再也找不到他,那大概是十四年前的事情。我们失去了线索。之后的情况我不清楚,我爸爸也没再提起找画这件事情,直到他出了车祸。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线索,最后还是回到了李天明身上。”

  李又维凝视她,“然后?”

  那年,她办完父亲的葬礼,再次回到家空无一人的家。她的家在白墙灰瓦的老房子里面,穿过木质结构的大门就是。她哭不出来,她很累,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去父亲的房间,老实的家具,灰蒙蒙的墙壁,一点现代气息也没有。她一点点的收拾屋子。搭在凳子上的衣服,地上的烟头,画板,画笔,颜料,还有墙角成捆成束的画。昏暗的灯光,屋子外的河流的呜咽声,她站不住,靠着墙滑落下去,这时,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床下的那个小箱子。

  薛苑从回忆里脱身,沉默片刻,开口:“我回家,收拾爸爸的遗物,发现他有个几本日记本,零零散散的记录了这么些年他找画的过程,无一不是无功而返。但是最后的那本里却不一样,只写了一句话‘画还在李天明那里’。”

  她讲话时脸死寂一片,浑身一股阴郁之气,跟她平日的样子判若两人。李又维忽然想要拥抱他,最后终于放弃,无奈地拍了拍额头:“你就凭这句话就找上李天明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

  李又维问他:“你父亲为什么要卖画?为什么又要找回来?”

  薛苑硬邦邦扔出去一句话:“你不用管这个,只要帮我找到就可以了。”

  “但是李天明说没有那幅画,你信他?”

  薛苑声音绷得紧紧的:“不知道。我不信又怎么样,我大概一辈子也无法证实了。”

  李又维沉吟了片刻:“这却没错,他的确没有骗你,他没有那幅画。他并不是什么品格高尚的人,但这件事却没对你撒谎。要想别的路子。”

  两人站在山顶上静静看着远方,直到最后一丝光消失在天际才踏上返回的道路。

  车子在城市的街道穿过,街道两旁都是纷繁的光亮。薛苑想回去,李又维哪里会让,直接把开着车七拐八拐,最后在家古色古香的小楼前停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进去。

  仅仅从外观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家饭店。里面处处典雅,一进门就可以看到巨大一幅山水画。

  坐下后薛苑瞄了眼菜单,价格无不吓死人,或许是因为吃饭时间已过,客人并不多。两人坐在二楼的雅座里,正对着那幅山水;在另一侧也挂着一幅油画——吹着笛子跳着舞蹈的少年,后面跟着一群五六岁的儿童。

  她的视线在这幅画上停留得稍久,最后干脆站起来,凑近了仔细看这幅画。李又维瞥她一眼,发现她手心紧握,目光罕见的专注,就说:“陈孟先二十年前的作品,《恶魔吹着笛子来》。这里的画很多,难得的都是真品,你吃完饭可以到处看看。”

  “不是。”

  李又维叠起手臂看她:“什么意思?”

  薛苑跌坐回座位,气虚体弱地开口:“我不知道其他的是不是真品,这幅肯定不是。”

  李又维闪出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打起手机打了个电话,片刻有位袅袅婷婷的美女上楼走到他们身边,跟李又维一笑,目光暧昧的停在薛苑身上。

  李又维笑眯眯的介绍:“这是这间饭店的老板娘,姓罗,这位是我的朋友薛苑,她刚刚说这幅画是赝品。明钰,所以我特来找你求证。”

  薛苑一瞬间只觉得瞠目结舌,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李又维的嘴这么漏风,并且那么快把饭店的老板找了过来。

  罗明钰掩住嘴角笑:“薛小姐肯定是搞错了。也许薛小姐对我的店不熟悉,否则你就知道了,我店里的画怎么可能有赝品。”

  薛苑抽了抽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容:“罗老板,这画不是赝品。完全是我搞错了,对不起。”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李又维存心不放过她,“你言之凿凿的说这画肯定不是真品。我对你的审美一向很有信心,你说什么我都信,不妨也说给明钰听听。”

  薛苑忽然光火,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盖“嗤”的打了个转,“李又维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我看错了还不行!”

  她目光骤变,脸色青青白白难看得要死,胸膛急促的起伏;罗明钰起初一愣,但到底是商人的天性发作,笑着打圆场:“李先生,看来你的目光变了吗,这位薛小姐真是很有个性。你好好劝劝人家,女孩子本来就是要哄着的。”她笑着说完这句,自己退了出去。

  薛苑气极难奈,跟在她的身后,抓着包就往外走。

  都到了门口忽然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只要你今天走出这里一步,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找不到那幅画。”

  就像上了锈的机器人,薛苑僵硬的转过身子,先是头,然后才是身子。

  “坐下。”

  薛苑心中纵容一百个不情愿,但李又维那张疏无笑意的脸让她相信他说的绝对不是空话,不得已,只有回到原座,木然的坐下来,挎包带翻了茶杯,水流了满桌,她也不管。

  认识李又维到现在,他这人虽然言行轻佻,但在她面前多是笑容满面,像现在这样眉目俱冷的样子倒是第一次看到。

  李又维目光里都是钉子,语气像教导主任训学生:“好端端的你发什么脾气!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带你过来是玩的吗?罗明钰和她老公是什么人,每年有多少画都从她手底上流过!你要找的是画,是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东西,说到底还是找人。你别想得太天真了,只靠正规的途径怎么可能找得到!”

  薛苑给骂得懵了,只觉得如梦初醒,讷讷说不出话,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里去。

  李又维看到话有了效果,语气也一缓:“所以说你就算念了两个大学还是个学生,一点分寸也没有。在这行里走,别的什么不知道都不无所谓,但是‘分寸’这两个字一定要知道。”

  她抬起眸子,镇静地对上他的视线,回答:“我知道了。我一会去跟罗老板道歉。”

  李又维这时才露出了一丁点笑意。

  或许是因为李又维面子太大,薛苑大致说了那幅画的情况,罗明钰一口就答应下来,连原因都没问。她靠着柜台笑容妩媚的看她:“既然是你的要求,我会让人查一下资料。我这里经手的所有画,都有照片存档。但查起来费劲,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如果你还有其他信息,都告诉我。毕竟多一点信息多一条道路。”

  薛苑完全同意她的观点,又说:“罗老板,方便的话,能不能再帮我打听一个人,那人叫庄东荣,当年这幅画就是交到了他的手上。那时候我太小,不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只知道他那时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和这个名字而已。”

  “庄东荣么?”罗明钰托着腮,“我没听过这个人。”

  罗明钰说话做事爽快无比,薛苑忍不住心生好感。

  “嗯,您没听过是正常的,”她彬彬有礼,“他应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何况是二十年前呢。”

  罗明钰笑着看她:“我记住了。有了消息给你打电话。”

  薛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非常非常感谢您。”

  “你这个孩子,多么多礼干什么,”罗明钰明明比她大不了几岁,口气却老气横秋,诡异的是老气的一点都不突兀,“真谢谢我的话,就跟我说《恶魔吹着笛子来》那幅画,你怎么会认为是假的。”

  薛苑沉默了下,才说:“这幅赝品的水平非常高,成画时间相近。在没有原作对比的情况下,分辨真伪很难。但是陈先生早期的作品有个特点,他都会在在画里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隐藏着自己的名字,用繁体。这幅画的左下角也藏了名字,却用的简体字,而且他写‘先’字,最后没有落笔是平的,没有那个弯勾;但这幅画里,那个竖弯勾非常明显。”

  罗明钰仿佛第一次认识她那样盯着她看,末了又吩咐饭店的一个服务生去把那幅画取下来。

  那画有小半平方米,靠墙放着,从上往下看,颜色分外鲜明。罗明钰蹲在地上,拿着放大镜看了很久,忽的笑了,伸手拍拍薛苑的肩膀:“真有你的,小姑娘。起初还觉得你跟以前的那些姑娘一样,就是因为年轻漂亮李又维才看上的;现在看来,他的眼光进步不小。以后有空多来玩,大姐免费招待你。”

  薛苑微笑:“好的。”

  那天晚上的那顿饭无比的漫长。李又维吃饭细嚼慢咽,一顿饭愣是吃了三个小时。他那恍如慢镜头的动作,看得她又生气又无奈。不过因为他的帮忙,薛苑对他也特别的假以辞色,半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最后两人离开时,李又维看了眼天上月亮,说:“今天晚上,你真是前倨后恭。”

  薛苑不想和他争执什么,只说:“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两人本来就近,他笑看她一眼,又叹口气:“你这个人,倒真好控制。”声音既像满意,又像遗憾。

  薛苑听罢,脸上的表情一点没动:“形势强于人,我有什么办法。”

  “很好,那就继续保持吧。”

  薛苑忍了很久,终于忍住把拳头打到他脸上的欲望。

  那天回来后,她又困又累,偏偏还睡不着,躺在床上挣扎半天,还是坐起来,从衣柜搬出一个小箱子。闷热的夏日夜晚,她开着窗户,遥远的传来一声声知了的叫声,低头老式日记本上熟悉而遥远的字迹,她觉得自己好像沉到了水底。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8:02
第十章

  第二天上班时那种阴郁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她觉得左眼皮直跳,果不其然,刚在办公室坐下,电话就响了:“来我办公室一趟。”薛苑顿时嘴角一抽。

  总经理办公室里,李又维悠闲自在地靠在沙发里,一双腿极没风度搭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沓文件。瞥到薛苑,他伸出根手指头点了点桌上的另一沓文件。

  “这些是你写的?听说只花了一个晚上?”

  薛苑倾着身子看了一眼,是她前几天给即将拍卖的那百余张画写的简要说明文字。

  “嗯。”

  李又维愉快的笑了:“让人赞赏的速度啊。别人都说萧正宇过目不忘,我看你比他还厉害。干脆你也来做我秘书好了。”

  薛苑沉声道:“我不能一人身兼数职。”

  “也是,这要求的确有点不近人情,”李又维仿佛思考了一下,微笑开口,“我不会强迫你,另外,出门后帮我把朱韩两位主管叫过来,再通知所有管理层准备一下,十点我要开会。”

  薛苑差不多要暴跳如雷,这不是把她当秘书用又是什么?而且凡事让她出面,用意可想而知。

  她忍气吞声:“不等张总回来?”

  “不等,”李又维继续看着手里的文件,头都没抬,“她在拍卖行那边忙明天拍卖会的事情,暂时不要去打扰她。”

  画廊内有一百多位员工,除了办公室的和几位主管,绝大多数她都不认识,结果却要一个个通知。她明明还有销售助理的工作,却不得不缝插针的打电话。

  这一天真是分外难熬。好容易忙了中午,又累又烦躁,连饭都不想吃,最后被何韵棠死拉活拉去了食堂。刚进了门口,蓦然发现今天气氛明显不同往日。所有人聊的话题都只有一个:莫名的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总经理,难道要变天了?

  何韵棠显得很高兴,小声跟薛苑嘀咕:“据说这个总经理是个大帅哥。”

  薛苑想着“流言猛于虎”这句话,嘟囔了一句:“你消息真灵通。”

  “也不是,”何韵棠笑得神秘而安详,“今天早上小吴不是来得很早吗,她说恰好看到一个帅哥从车上下来,虽然只瞄到个背影,但是气势十足,她一直跟在他后面,最后看到他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薛苑说:“哦,这样啊。”

  “还有你知道今天开会,他说了什么?”

  薛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赞美她。不过既然政治局的会议内容都能泄露,公司内部的小会传得众人皆知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什么?”

  “主要是熟悉各部门的情况,最后还提了提增加福利待遇的事情。”

  薛苑一愣:“真的?”

  提起钱的事情,何韵棠跟世界上每个人都一个表情,神情高度紧张:“当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总经理回来是早就有风声的事情,谁都没想到这么快。就现在的情况看,到是蛮好的。就不知道张总的反应怎么样,这么年,到处挖来,辛苦培养起来的一批人,不知道人心会给收买多少。”

  薛苑“嗯”了一声。

  何韵棠最后总结道:“他这一回来,问题肯定不少,但是只要公司的法人代表还是他的名字,谁都没有办法。”

  忽然变得一点胃口都没有,薛苑握着筷子在饭菜里戳来戳去,恨不得这一天快快过去才好。

  结果下午上班没多久,李又维打电话过来:“请个假,下午跟我去拍卖场,我在门口等你,五分钟过来。”

  薛苑来不及拒绝他就挂了电话。匆匆收拾好包就走,结果却惹来销售部门刘主管的一脸气恼:“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情,你走了我让谁去替你!真是给我找事!”薛苑低头听骂,终于等到他骂完解气才敢离开,脚步放得极轻,生怕再次激怒了他。

  到门口时,李又维已经拉开车门等她。车子里空调开得太足,她坐进去觉得浑身一激灵。

  李又维问她:“心情不好?”

  薛苑没好气:“你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就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李又维今天或许是真着急,没跟她多废话,脸上那仿佛天生的笑容也消失殆尽。发动汽车前,他指了指仪表盘,沉声说:“这是份法语的文件,翻译给我听。”

  “现在?”薛苑疑惑,“你不是要开车么?”

  “正因为开车,所以才叫你直接口译。”

  薛苑拿过文件,低着头一字一句的念起来。这是一份类似于商业报告类的东西,文件也并不完整,连公司的名字都没出现过,好像给人存心隐去了。文件里经济学专业名词特别多,有几个她也不知道,连估带猜的说了意思。

  最后薛苑说:“表面上看来,这个公司资产雄厚,运转良好。”

  高大的大楼遥遥在望,李又维猛一脚踩了刹车,从她手里拿过文件扔到后座,低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你没看过这份报告。”

  薛苑抿了抿嘴角,立刻点头:“我知道。”

  “到了,下车。”

  这次的美术品拍卖会是博艺和国内最大的一家艺术品拍卖行合作举办的。两家公司合作多年,关系一直良好。在国内的画廊和拍卖行系统尚不成熟的情况下,两家公司合作难得的被业内视为典范。

  薛苑第一次来到拍卖行,对这类地方完全不熟,小心的跟在李又维后,一路看过去,到处都是人,工人在会场里进进出出,挂灯搭台子,煞是热闹。

  两人乘电梯来到三楼上的会议室,安静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走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透过厚厚的玻璃墙,会议室的一切一览无余,堪称奢华的房间里,坐着六七个人,站着两三个。他们正在互相交谈,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落在中间那位一身素服的年长女性身上,她保养的非常好,要注意打量才能看出大概的年龄,她坐姿优雅,衣着端庄,双手握着个精致的手提袋;头发分成两边,在后面低低的盘了一个髻,形状异常优雅。张玲莉以谨慎的坐姿端坐于她正面,一脸的焦头烂额。萧正宇就像影子那样站在她身后,背脊笔直。

  玻璃门的隔音效果甚好,在门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李又维的视线在屋子里扫过,脚步在门口略微一滞后推门而入。薛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他,犹豫间就僵硬在了门外,而门已经再次关上了。

  现在这种状况,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李又维进屋后,很快和屋子里那群看来身份赫然的人打成一片。张玲莉则让出自己的位子,让他坐在那位年长的女性对座,然后两人以一种外人看来随意的姿态交谈起来。

  仿佛是要遵循人口守恒定律一样,李又维坐下不久,萧正宇却离开了会议室,一出来就跟薛苑招呼:“你们来的很快。”

  “哎,还好吧,”薛苑无奈,“其实我也不知道来干嘛。”

  萧正宇笑笑:“没事看看热闹,多认识人,没有坏处。”

  “嗯。”

  “李又维今天回到公司上班?”

  “回来了。还早到了。”

  “大家反映怎么样?”

  薛苑想起何韵棠的话,就说:“我不知道,不过都奇怪他怎么会在张总不在的忽然杀回来,搞得好象窃据夺权一样。”

  萧正宇对薛苑露出个“你还真是个纯洁孩子”般的笑容,慢悠悠地说:“很简单,这样才能检测人心。张总自己都同意,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话间,有人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推门进了会议室。他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带给她莫名的熟悉感;薛苑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递给那位年长的女性一个便签模样的东西。

  异样熟悉的姿态。薛苑凝神盯着两人,脑子高速运作起来,最后轻轻拍手,恍然大悟地“呀”了一声,“原来是他们!我见过的。”

  “他们?”

  “是啊,那位女士和刚刚进屋的那人。”

  萧正宇诧异:“你之前见过费夫人?什么时候?”

  “她姓费?这个我不知道,”薛苑说,“昨天下午这个时候,她来过博艺,是我接待她的,她在画廊里呆了很长时间,大概快两个小时。”

  萧正宇眉头渐渐皱起来,认真地问她:“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她一直没开口说话,只是摸摸看画,所有的问题都陪着她那个中年人,就是她现在身后那人问我的,全是油画方面,简直把我当成自动问答机,”薛苑回想着谈话内容,一一复述了一遍,最后说,“想起来了,她还真说了一句话。我递给那位先生名片时,她也看了一眼,说了句‘收好’。就这样而已,费夫人昨天带着很大的帽子,也穿着一身素服,但不是今天这件。我感觉非常不喜欢生人靠近,我一直没办法看清她的模样。”

  看着费夫人的身影,萧正宇笑了下,说:“你形容得很准。”

  “这位费夫人真是行事莫测啊,她在这里做什么?”

  萧正宇摇头一叹:“她无论如何都要买《读书的少女》那幅画。”

  薛苑顿时知道屋子里的人为什么都一脸苦楚了。李天明根本没把《读书的少女》授权给博艺代理,合同上写明了只是纯粹展出;在那场展览会结束之后,李天明带着画回了家。

  萧正宇说:“如果是其他人,也好打发,偏偏是这位费夫人。”

  薛苑挑起一道目光:“这么多人陪着她,她有什么来历吗?”

  萧正宇朝屋子看了看,轻描淡写说了句:“世界上最大的几个画廊,都有她的股份。”

  一瞬间薛苑失语。她定睛再看那位夫人,只觉得她变得更加优雅高贵和金光灿烂。钱有的时候真是奇妙的东西,能让一个人变得截然不同。想到此节,薛苑情绪复杂地一笑:“有钱真是好事,想要的别人都会送上来,这位夫人也是位精明的奇人了。”

  萧正宇看她一眼,薛苑会意,跟在他身后,来到隔壁另一间会议室的阳台上。此时周围再无旁人,他才说:“费夫人的丈夫两个月前他去世,遗产全留给了她。他丈夫生前虽然不为人所知,但却是了不起的风险投资人。没人知道他手上有多少钱,有句笑话说,世界上有的行业,他几乎都有涉足。总之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物。”

  薛苑只有乍舌的份,她想了想,又问:“那为什么让李又维来?他虽然是总经理,但你们这些多人的谈判技巧不会都比他差。”

  萧正宇这次才露出一点惊讶的痕迹:“你不知道李又维是李天明先生的儿子?”随后又自笑了,“也是,那天你走得早,难怪你不知道。”

  甚至都来不及惊讶,下意识的想起那天晚上的一幕,薛苑表情剧烈的一变,眼神变得雾气蒙蒙;但很快她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一点点的回想细节,本来模糊的细节在回忆里变得无比清晰。她明白了前因后果,露出个疲乏的苦笑:“当时我没注意那么多。李又维为什么在哪里,李天明跟他说的那番话,现在想起来,似乎是有些端倪。两人都姓李,乍一眼看上去也长得很像……原来他们是父子……难怪难怪。”

  她声音又硬又干,仿佛嗓子有把锯木屑。

  萧正宇看着远方,不动声色:“希望李又维能说动她改变心思吧。”

  缓过神来,薛苑说:“我看费夫人志在必得的样子,不如让李又维去说服李天明再画一幅复制品送给她还容易些。”

  “复制品?这幅画是不会有复制品的。”

  “为什么?”

  “这幅画不可能再有复制品了,”萧正宇加强语气,摇头,“李天明先生耗不起那个精神。”

  薛苑猛然抬起眸子看他:“什么意思?”

  不等萧正宇再说什么,隔壁屋子的响动传了过来。两人来到走廊上,看到陆续出来的人,不论是谁都一脸苦涩和无奈。薛苑靠墙而站,微微颔腰,半垂目光。

  忽然眼睑前投下一片阴影,有人在自己面前站住。薛苑抬起头来,倒是愣住了,那位费夫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面前,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目光里有迷惑也有思索,像是她脸上忽然开了一朵灿烂的花。

  她忽然开口:“你,是姓薛?”

  即使到了这个年纪,那位费夫人的双眸依然称得上非常美丽,眼角细长,纹路往斜上蔓延开来。可是她的眼神却和这么一双眼睛好不相称,那是科幻电影里生物学家看着研究标本时的眼神,不论如何如果没有恶意,都让人觉得不舒服。压制着胃里的翻腾感觉,她僵硬地点头。

  “你转过脸去。”

  口吻中满是指令的味道。薛苑没来由的紧张,皱了下眉,让自己的话听来非常客气:“费夫人,您这是何意。”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拍卖行的几位老板不认识薛苑,被这一幕搞得云里雾里,小声交谈起来,互相交换着迷惑的眼神。张玲莉是何等眼观八方之人,扬声叫她:“薛苑。”

  言下之意非常明显,无非是让她听命行事。薛苑装作没有听到,固执的沉默着,就是不肯转头。

  费夫人似乎等得不耐烦,目光暗藏不悦:“转过去,我看看你的侧脸。”

  觉到薛苑生硬的表情,萧正宇暗叫不好,立刻笑着解围:“费夫人,昨天您去博艺的时候,就是她接待的您,所以觉得在哪里见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况她长着张大众脸呢。”

  费夫人左看了看薛苑,右看了看萧正宇,表情霎那变得柔和起来,她眸子里焕发出的光彩看得薛苑一瞬间都失了神。她慢慢点了点头,完全接受了他的观点:“是么,你说的有道理。”

  “当然,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李又维从她身后闪出来,扶着她的手臂,“费夫人,我们下楼吧。你刚刚说您昨天才回国,算来,有十多年没有回来了吧。”

  张玲莉也立刻跟上:“您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听说您最喜欢吃蜜汁糖藕,这附近有家店的蜜汁糖藕做的特别好,又粘又糯。”

  费夫人仿佛像想起了什么,“嗯”了一声,终于结束了这幕插曲,面带微笑的转身离开。一行人立刻跟上去,颇像古代女王和她身后浩浩荡荡的随从。

  薛苑好容易松了口气。忽然见她脚步停下,猛一回头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锐利如刀,惊得她心跳又快了几分。

  好容易目送他们离开,她转身问萧正宇:“刚刚她是在看你还是我?还有为什么你不跟着他们一起去?”

  “她在看谁我也不知道,至于我为什么不一起去倒是清楚,他们送走费夫人,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肯定接下来是饭局,在场的都是老板们,我的资格哪里足够呢,”萧正宇无所谓的摊手一笑,“对了,你今天是跟李又维一起来的?他叫你过来干什么?”

  薛苑叹口气:“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萧正宇抬腕看了看时间,说:“现在这个时间快下班了,你也不用回公司了。我们去楼下的咖啡厅,坐下聊。”

  到了楼下,萧正宇先问她想喝什么,薛苑哪里有心思想这些,说了几句“你看着办”;若有所思的神情根本瞒不住人,萧正宇就问:“还在想那个费夫人?”

  薛苑迟钝地点头:“费夫人她怎么忽然想看我的侧脸?”

  萧正宇半叹息半感慨的问:“薛苑,你是真没发现还是装作不知道?”

  “什么?”

  “那副《读书的少女》里的女孩子的侧脸,和你几乎一样。”

  仿佛有个惊雷在自己脑袋上炸开,薛苑真正愕然。她绞着手指,冷汗从脊背上沁出来,无数的思绪在大脑里辗转回环。最后只是不可置信的摇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萧正宇,开什么玩笑。怎么会啊,怎么会像我?你别吓我。”

  她的反应既在意料中也出乎意料外,但她紧张得说话声调全变还是让他心里某个角落柔软的一动。他看到她搭在桌上的手,白皙的小拇指正在轻微的发抖。她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他的也是,手也仿佛有了自主意识探过去想覆上她的,却在触碰前的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萧正宇不由得苦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己还是笑她:“你怎么会没发现呢?不过这也不怪你,谁都不知道自己的侧脸轮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你,我们是不是在那里见过,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像那幅画中的女孩子。”

  薛苑咬着唇,觉得自己在听天方夜谭。很久之后才说:“原来如此。”

  “我后来安排你去见李天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萧正宇帮她斟了半杯咖啡,又说,“我想,世界上难得有这么巧的事情。画家想象中的少女出现在眼前,果真是艺术来源于生活。”

  长久的思考后,薛苑扭曲出一个莫名的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般呢喃:“长着这样一张脸过去兴师问罪,我也真是自曝短于人前了。李天明看到我后会怎么想?不知道,实际上他对我非常客气;他怎么想到画这张脸,他跟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李又维说的又是真是假?难道只是巧合吗……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吗……”

  萧正宇沉声开口,打算她的话:“李天明的想法我虽然不知道,但李又维的想法你或许可以明白了。”

  被他沉着的声音打算了思绪,薛苑快速抬起头来,看到他的脸,没来由的觉得安心,很快从乱线一团的思绪里挣脱出来,说:“对,你说的没错,连你都能看出我和画上的女孩子长得相似,何况是李又维?他也算是一流的画家,观察力想象力都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李又维缠着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了……只是,我真诧异啊,我怎么会这么迟钝。”

  “这不能怪你,纵然你是狄德罗,也未必能认出自己侧脸,只缘身在此山中而已,”萧正宇本来拿起了杯子,现在又放下,“薛苑,有些事情慢慢想,别一时把自己的思路都堵死了,我们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你要找的那幅画虽然重要,但你总不及你自己的日子来得更加真实。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了什么,但很多事情,不妨用‘事后诸葛亮’的观点来看——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了的大事,过后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空气忽然沉寂。

  薛苑把咖啡杯推到一旁,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目不转睛凝视面前的男子,无声的注视中,情绪彻底恢复了平静。她低头喝了口他斟的咖啡,笑了笑,抬起眸子看他:“你刚刚说《读书的少女》那幅画不可能再有复制品,是什么意思?”

  萧正宇凝视她,慢慢开口:“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李先生画《读书的少女》时呕心沥血,其间心脏病发作了两次,第一次住院一周,第二次住院三个月,差点赔上一条命,现在还需要护士随身照顾,哪里还可能有什么复制品?”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8:25
第十一章

  跟萧正宇喝完那壶咖啡,已经是傍晚了。萧正宇说请她吃饭,但张玲莉一个电话打来,听完电话后他很无奈的摊手一笑;薛苑本来就心里有事,结果乐得先走。她走到附近的公车站,打算回学校的图书馆查一点东西,结果刚要上车却接到了丁依楠求救的电话。她无奈的叹口气,当即去了趟超市,买了堆东西去了丁依楠和黄湾那里。

  大学毕业后两人在丁依楠公司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间,没事就上演卿卿我我的戏吗。敲门的时候丁依楠坐在客厅的电脑前,顶着头乱头发,带着个巨大的黑框眼镜画图。

  看到薛苑进屋,她小鸽子一样扑过来,抱着她的脖子嗷嗷叫:“总算来了啊!我快饿死了啊!”

  薛苑忍住没笑出来:“饿了怎么不出出吃东西?”

  丁依楠从她拎着的袋子里掏出一袋饼干,熟练的拆开,啃了两口才说:“在赶张几章宣传单的插图。”

  “黄湾呢?”

  “他?”丁依楠朝卧室努嘴,“在画画,两天了,除了上厕所吃饭,没挪过位子。”

  “看来我不来你们真会饿死,”薛苑下了个评语,去厨房找锅,“我也不会做饭,买了些菜和火锅底料回来,咱们吃火锅吧。”

  只要有吃的,丁依楠自然一百个答应:“好啊好啊。”

  三个人在客堂的地下铺了几张报纸,放倒几张凳子,横过两张画板,把锅和电磁炉垛在上面,很快香气溢满整个房间。

  黄湾就像只看到肉骨头的狗一样从卧室飘过来,抓着筷子就往锅里戳,结果把好好一块豆腐戳成了好几截。

  丁依楠一掌拍掉他:“你是属猪的吗?赶紧去洗手!手上还都是颜料!”

  黄湾溜去洗手,随后回来,仿佛几百年没吃过饭那样大块朵颐,连话都没来及说几句。

  薛苑和丁依楠动作很慢,一边吃一边闲聊。

  “你们俩这么下去不行的,”薛苑指着屋子,“看看这间房子,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地上的零食袋,墙角的废纸,你们都不打扫一下?两个人住在一起,总要有一个人处理这些零碎事情,再这么折腾下去,别的不说,胃病肯定少不了。”

  “我也宁可当米虫天天在屋子里不出门呢,但不是没办法嘛,跟着黄湾,迟早要饿死,”丁依楠郁闷的开口,“要是他象他同学那样一个月几万块,我保证天天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黄湾费力的咽下一块肉片,愤愤不平的叫:“他那是批量复制世界名画再去酒店推销,收入自然高了。我才不屑干这种事情!真要赚钱快,还不如去伪造些名家的作品。”

  薛苑脸色一僵。

  丁依楠却来了兴致:“伪造?赝品?这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吧。”

  黄湾点头说:“的确挺麻烦的。具体的方法我也不知道,总之伪造和临摹完全不一样,需要相当高的水平。而且还要有路子,不然也没办法脱手。我是很瞧不起这种人的,扰乱艺术市场倒是小事,那种蝇营狗盗的做法,毫无艺德,真叫人不齿。”

  薛苑一直沉默不语,丁依楠看到她筷子停在空中一直没动过,伸手拍拍她:“怎么了?吃啊。”

  她勉强笑了一声,夹了跟沾满辣椒的白菜叶起来默默的吃,结果有辣椒碎片贴在喉咙上,辣得她对着深厚的地面一阵猛咳,眼泪都下来了,最后连灌了三杯凉水后才勉强止住喉咙火烧火燎的发痒趋势。

  丁依楠拍着她的后背:“你看看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薛苑的脸还是红的,因为辣得太过分,说话声音都沙哑了:“被呛到。我也没有办法啊。

  “那完全是你在走神的缘故,唉呀,我们刚刚说什么来着,”丁依楠先批评她,又看黄湾,“说起赝品,也不知道怎么分辨啊。”

  黄湾摊手:“这个我也不知道了。”

  丁依楠推推薛苑:“你觉得呢?”

  薛苑吃了两口金针菇,才缓缓开口:“伪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名家作品之所以是名家作品,很多地方都有它的独到之处。技术上的仿造还能克服,但更困难的是思维商的模范。你要把自己的个人风格完全抹杀,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揣摩他的用意,揣摩他的想法……你们听过邯郸学步这个成语吗?”

  “嗯,知道。”

  薛苑沉着声音:“邯郸学步,学不到别人的长处,反而会把自己的优点和本领也全丢掉。伪造也是这样,尤其是伪造得太多,甚至会忘记自己本来的风格,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只要拿起画笔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所有的灵感都消失了,所有的思维都局限在方方正正的框架里,人格消失,个性消失,只能变成别人的阴影存在;脑子想不出更好的,感受不到更好的,失去灵感,失去创作力,除了不停的仿制别人,一无所有。”

  她讲话时表情肃穆,目光定定看着空中不知名的地方,声音毫无生气;被她这种情绪感染,一时屋子里陷入死寂,丁依楠眨眨眼,尴尬的“哈哈”笑了两声:“你形容的太恐怖了,好像你亲身经历过一样。”

  看到丁依楠这么喜欢玩笑的人都收敛了说笑的神情,薛苑心理疙瘩一下,知道自己失言,马上露出安抚的笑容,帮她夹了菜送到她碗里,换上十足的玩笑口气:“我怎么会亲身经历过,就吓唬你们玩,你们怎么会相信呢。快点吃,东西都要煮烂了。”

  “好啊,”丁依楠忽然有想起什么事情,说,“对了,他们让我通知你,田老师马上要开个人素描展,在市美术馆,你会去看吧?”

  她说的田老师叫田建飞,教了他们一年素描,以好脾气对学生有耐心闻名全校。薛苑虽然算是班上成绩最坏的学生,他难得的不嫌弃,一直照顾有加,能帮就帮,开小灶私下指点多次,最后发现她实在是一根普通的木材,也就死了这条心了,但每次考试,无论如何都会判她及格。薛苑一直感激至今。

  “会的。当然会去。”

  拍卖会如期召开,薛苑没有机会亲临现场,也不知道自己的稿子被采用多少,但那天下午的时候她还是听到了各路消息:筹备工作非常到位,拍卖会大获成功,商贾云集,甚至还有某位明星导演也出席,场面一度白热化。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李天明的几幅画,都拍出了难以想象的高价,并且都被同一个人拍得。

  薛苑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不过相比起拍卖会,她更关心的是田建飞的画展。

  田建飞的个人展非常丰富,时间上覆盖也很广,他自踏足画界以来到现在这三四十年间所有的代表作。因为作品丰富,占据了美术馆的一个大展厅和几个略小的展厅,放眼望去,铺得满满当当。

  薛苑到的时候,开展仪式已经办完,作为美术学院的知名教授和市美术协会的副会长,田建飞的好人缘充分得到了体现。从美术馆前的那一篮又一篮的花篮就可以判断出当时的盛况,花篮上出现的名字包括她曾经就读的美术学院的老师,也包括全国各地的画家,甚至还有李天明的。

  薛苑在那蓝花前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丁依楠,独自先进了场,顺次参观起来。

  田健飞的整个人生都在这几间展厅里面。他的画风随着年纪的增加越来越成熟,他年轻的时候追求新奇,素描多是奇特的风景风貌,虽然在现在看来那种新奇早已经成为明日黄花;到了中年画风趋于成熟,多和人相关,安静的脸,握住的手,奔跑的姿态,小男孩的笑容;到了晚年返璞归真,更多是景物素描,瓶子里的一朵栀子花,躺在墙角的小皮球等等。

  她看得慢,每幅画素描前都要站五六分钟,察觉不到时间流逝,都到了中午,展厅人已经很少了。

  忽然有声音叫她的名字,她从遐想中出来,回头一看,正是田健飞。

  薛苑笑得一张脸灿烂如花但同时不失尊敬:“田老师您好,恭喜您开了画展。”

  田健飞笑眯眯:“都是画界的朋友抬爱,说我今年要退休了,无论如何都要为我办这么一个个人展,说是回顾这一生吧。我倒是无所谓的。”

  薛苑诚挚的摇头:“您太谦虚了。这个画展很有必要。”

  “希望如此。”

  薛苑又说:“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刚刚也没注意。

  “你那么专心的看我的画,我很高兴。有什么感想没有?”田建飞微笑。他本来就长了张和善的脸,身材微胖,笑起来很像弥勒佛,望之令人亲切。

  “感想很多的,不过最深刻的,还是您当年教我们的时候说的那句话,”薛苑停了停,换了一种语气开口,“人的嘴巴可以说谎,绘画是不说谎的。画笔忠实的记录一切,比照片更细腻,比传记更真实。”

  “是的,一个人的人生经历是可以从画作里看出来的。我走过的路,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住过的屋子,其实全都在这些画里,”田建飞满意的看着她:“我从来都觉得你是个有慧根的学生,有眼光,看画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画不好。这让我很无奈啊。”

  “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让田老师失望了。真是对不起您。”

  她虽然说笑着,手却没闲着,扶起了他去展厅角落的小沙发坐下。田健飞拍着大腿:“难为你还记得我腿不好,哎,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遗憾,要不是我儿子早结婚了,我真想让你当我儿媳妇。”

  薛苑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呃,谢谢您的抬爱,真的。”

  两人的对面就是田健飞年轻时候的一幅素描,不知道哪里的山山水水,以目前的视角才看,相当的普通,唯独那山脚下的一块石头惹人注意。

  “因为这块石头,到像是中国山水画而不是素描了。”

  “这倒是,”田健飞说,“那时候年轻,什么都敢尝试,那时候素描饱受争议,说对传统中国水墨山水影响巨大,我不信邪,就这么试了一下。当时得到了不少好评,事隔多年再看,当时太不知深浅,这幅素描很失败。”

  薛苑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知道田健飞喜欢听实话,于是就说:“是啊,一幅画看的是整体感觉,尤其是素描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块活灵活现的石头上,这幅画已经失败了。就像是维纳斯的断臂。”

  “不错,这是我听到过关于这幅素描最恰当的批评,”田健飞赞许着说,“不过人吗,随着年纪的变大,脸皮也会厚起来,准备画展的时候老伴问我要不要这幅画,我说‘要啊,当然要,都这个年纪了,还怕人笑话吗’。”

  薛苑忍俊不禁:“您那时候才二十多岁呢,不能苛求。要公平的评价一个作品总是和时代背景有关系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超脱于时代的。”

  她本是无心说出这句话,可却在话音末愣住,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倒了。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浮上来,但很快消弭无形。

  “说起时代背景,”田健飞看她,“我觉得你的鉴赏能力不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鉴赏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可以培养出来的,你毫无疑问有天分,但仅仅是天分和几本理论书不可能让你有这样一流的鉴赏力,尤其是你自己本身画技并不出色的情况下。”

  田健飞身上有着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豁达和开朗,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好感,他像和蔼的祖父也象温柔的父亲。在他面前,用精神上筑起的樊篱很容易就变得松垮起来。薛苑努力笑了笑,安静的说:“也许是因为我看的太多了,我从小就是在画堆中长大的。”

  田健飞问她:“你家里有人是画家?”

  薛苑下意识摇了摇头,瞥到田健飞诧异的目光,随后又迟疑的点头:“是我父亲。与其说他是画家,不如说画痴。”

  “他叫什么名字?”

  薛苑仿佛被烫到般,迅速摇头,匆匆忙忙地开口:“我父亲是个不入流的画家,平生没有任何作品问世。您不会知道的。”

  田健飞察觉她语气上隐约的失落,改安慰她:“有这样的父亲是好事,从小受到艺术熏陶,难怪你这么聪明。”

  薛苑微笑,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师生俩和谐的闲聊着,忽然看到工作人员成群结队的走过,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花篮,为首的那个工作人员眼尖,看到田健飞,立刻走过来,毕恭毕敬的问:“田老师,我们把花篮搬到后面去了。”

  “好。”

  薛苑瞥到那位工作人员手上的那篮子花,再看到红色缎带上的“李天明”三个字,从没有过的念头猛然浮现在脑海里,薛苑心念一动,张嘴就问:“田老师?你跟李天明很熟?他还给你送了花篮呢。”

  田建飞追忆往事般开口:“我们也就几面之缘吧,早些年我在荷兰留学的时候他也在那边,聚会的时候见过几次。我们都是留学生,也都学绘画,比一般人熟悉一点。后来他去了法国,被那个玛勃洛的画廊的老板,好像是叫皮儿切尔的看中,慢慢的有了些名气。我们也没什么联系了。就是最近几年,在几次美协的活动里看到过他。当然,这些都是旧事了。”

  薛苑陷入沉思,缓慢的“哦”了一声。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送花篮过来。前段时间他的画不是在你上班的博艺画廊展出吗,我去看了看,真是不错。今天早上我看报纸,说前天拍卖了其中的一部份,据说最贵的那个最后成交价格几千万?”

  薛苑补充:“昨天的拍卖会,那幅《声音》,两千一百万。”

  田健飞感慨:“真是天文数字,不过《声音》啊,我看不值这个价,《读书的少女》倒差不多。”

  脑子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薛苑问他:“田老师,你觉得《读书的少女》画里的那个女孩,像你认识的某个人吗?”

  “你怎么会这么问?”田健飞诧异,“谁会注意到那个女孩子长的什么样子?那幅画是拿来欣赏,不是拿来研究的。看上去很美就足够了。”

  薛苑一愣。

  田健飞的谈兴被带动起来:“不过李天明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从来都觉得他在绘画这条路上走得肯定比我们要远就是。这话当时我也对他说过,那时他正落魄,也许就是因为感激我这句话,才送了这个花篮吧。”

  薛苑追问:“怎么说?”

  田建飞颔首:“你也不用宝太高期望。公允的讲,李天明二十出头岁时作品称不上太好,甚至还未必如现在的又才华的年轻人,不过拿到现在也是价值连城了。二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已经画得非常非常好,虽然跟他之后的画相比还有相当大的差距。总之,你看到他年轻时候的画,一定非常失望,简直不像一个人的手笔。不是技巧的差距,而是画风和神韵的变化。不过我想,这大概就是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薛苑聚精会神的听着。

  “但这也不奇怪。李天明有胆子,敢于另辟蹊径,又勤奋。那时我每到周末假期就在路边给人画肖像赚生活费,他却背着画板走遍了荷兰的每个角落,听说他回来的时候不是饿得要死就是摔得鼻青脸肿。老话说勤能补拙,真是一点没错,他更是敏而善学,取得现在的成就一点不奇怪。”

  就像电影,李天明背着画板跋涉在异国的画面在双眸前清晰起来,薛苑沉默片刻,自言自语般说:“……我看到他克服了绘画中面临的一切困难……”

  田建飞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小薛?”

  “哦,您刚刚说他二十岁时的画……”薛苑再问,“您看过他早期的画?他早期的画是什么样子?哪里可以看到?”

  “你想看他的早期的画?”

  “嗯,”薛苑重重点头,“想得不得了。”

  田建飞想了想:“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在一个华人收藏家家里看到的。她关注了李天明许多年,家里有许多他的画,应有尽有,装满了两间屋子。李天明估计自己都没那么多。”

  薛苑可怜而谨慎的开口:“田老师,那位收藏家是谁?”

  她的样子实在可怜,因为连续数日没有睡觉,带着夸张的黑眼圈;一张脸苍白得好像大病初愈,田建飞最见不得学生求情,心顿时就软了。他于是说:“收藏家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癖好,她尤其低调,轻易不会展示自己的收藏,当年我能看到,实在是巧合中的巧合。她真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家叫她费夫人。”

  薛苑睁大眼睛:“费夫人?”

  田建飞诧异:“你知道她?”

  薛苑摇头有点头:“不是认识,就是知道而已。那幅《声音》就是她拍下来的。”

  “那就不奇怪了,收藏癖发作吧,”田建飞笑着摇头,“以她的眼光,应该知道《声音》这画的真正价值。”

  薛苑点点头:“嗯,她应该知道的。”

  田建飞站起来:“好了,我去吃饭了,应酬啊,真麻烦。”

  “我送您。”

  薛苑扶着他站起来,送他离开美术馆,又上了来接他的车里。她向坐在车子里的田建飞深深鞠了一躬:“田老师,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8:50
第十二章

  李又维回到公司,在各个大会小会上跟所有人见了个面,混了脸熟。让薛苑意外的是,他在人前倒是一副端正正直的样子,西装笔直,双目坚定。

  私下他却是另外一个样子。他似乎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把公司里所有女孩子的名字都记住了,每当有女孩子跟他招呼,他就会准确的叫出对方的名字,随后面带迷人微笑来一句,“新项链不错”,“耳环很漂亮”之类,应变能力和记忆力勘比最优秀的演员。因此仅仅半个月时间,他在公司的人气立刻攀升,很快超过了萧正宇。尽管目前他还在熟悉情况,并不负责什么具体的事务,但并不妨碍公司的女孩子们成群结队对着他发花痴。

  按照何韵棠的说法:其实大家都过了看言情小说梦想王子的年纪了,但是平常的工作生活这么枯燥,总要有人牺牲一下色相的。

  她得意的说完自己的理论,又说她:“就你好像对他不太上心。”

  “什么?”薛苑很久后才回过头来。

  何韵棠揉揉她的眉心:“你最近似乎都不在状态,总是一副思考哲学的神情。哎,年纪轻轻的,想那么多干吗。”

  她说的一点没错,薛苑最近老处在一种神游的状态里。

  她不止一次的回想她和田建飞的那场谈话。是的,那场谈话让想起了一些事情,开始怀疑某些时期。她经历的这一切发生了问题,就像一个完美圆环,始终缺少了一角,不能成为一个圆。

  她变得莫名的忙碌起来。一到周末,她都会去学校的图书馆翻箱倒柜查找资料,把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李天明的书都翻出来再看一次。她深深体会着“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正是暑假,学校图书馆每周只开放一天而且不能外借,她坐在桌前,右手边摆放着一张张便签。这是若干年学习生涯积累下的习惯,是有效帮助记忆的办法。在这个并不看重文化课成绩的美术学院的学生眼底,她的这个习惯总是为她招徕很多视线。

  有时从书山中抬起头,只觉得回到了四年前,仿佛自己还在念大一。

  那是也是这样,天天在图书馆埋头苦读,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在书山画海中寻找什么,只是隐隐有种感觉,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人生也是逆海行舟,停止寻找就会失去。寻找母亲的肖像画是大海捞针,但只要肯找,总还有一丝希望。

  她昏昏沉沉的推开一本书又拿起另外一本,随意翻看起来。她坐在图书馆足足有五个小时,压根忘记吃午饭,精神更是萎靡,可瞧清楚书上的字后,忽然又精神起来。这本书很新,出版日期不超过三个月,是某本美术杂志这创刊四十年来的精华文集。

  她恰好翻开的一页,是篇关于李天明的访谈,从刊登日期上判断,这篇文章成文于三十年前,她之前从未见过。

  “人对画的感情很复杂,每个人在看画的时候,必然会联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画家也是一样,我在创作的时候,脑子想的都是某个具体的形象。我尽量还原真实。”

  “创作是很孤单的事情,但有一度,我觉得自己陷入到一些充满矛盾但是无法自圆其说的问题里面。我脑子里存在着很生动的形象,可我不论如何都无法将它画出来。生活非常乏味,创作走到了极限,我想我会死在那个过不去的关口。”

  “你说得对,或许那种状态跟我刚刚结婚有关系,我陷入了瓶颈。”

  “再后来,我无比幸运的再次邂逅了灵感。我寻找新的创作方向。一个画家一辈子大概只有这么一次重来的机会。有不知名的力量左右着我,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我发现生活里很多吸引人的细节,原来生活可以如此丰富和诱人。我像追寻海市蜃楼一样追寻着自己画笔下的人物,那是我的灵感来源。”

  这篇文章让薛苑陷入沉思,在她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已经开始抄写。但不论她再怎么抓紧时间,但还是情况危急,抄完那篇文章,图书馆到了关门时间。

  她一晚上没睡好,很多断断续续的思绪在脑子翻来覆去。于是第二天又起个大早,打算去市图书馆继续查找资料。她心里有事,走得极慢,路过画廊后门,赫然看见萧正宇的车停在后院。她放慢脚步,斟酌着是否进去时,保安主动跟她招呼:“今天不是周末吗?这一大早的,小薛你也来加班啊。”

  “大叔,还有谁也在加班?”

  “还有萧秘书,比你早到了大概二十分钟,看起来满着急的样子。”

  “哦,知道了,谢谢您。”

  办公区空空如也,张玲莉和萧正宇的办公室都虚掩着门。想起刚刚自己并没有看到张玲莉的车,而且保安也没有说她回来。薛苑不免有些疑惑,朝张玲莉的办公室看了一眼——房间没有人影,钢笔规规矩矩地排放在笔筒里,桌面上不着一物。

  随后她挪动脚步,来到隔壁萧正宇的办公室前。这一间里终于有人了。萧正宇左手支着头,面前摊开了一个深蓝色封面的文件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眉头紧蹙,脸色凝重,像有什么天大的烦心事。

  薛苑伸手扣了扣门。或许是看得太专心,他起初毫无反应;薛苑加大了叩门的力气,稳稳三下,他终于才有了动静,双手用她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拭过桌面,她在门外只觉得一个眼花,那份蓝色封面的文件就不翼而飞。

  随即他起头,换了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请进。”

  薛苑倒是后悔了,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打退堂鼓,干脆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脸坦荡地笑着推开门,跟他寒暄:“刚刚准备出门,看到你的车子停在外面,就进来找你。我是不是唐突了?”

  “没有的事情,”萧正宇摇头一笑,说,“我恰好没事。”

  这个时候在公司,怎么会没事。但这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点点头说:“如果没打扰到你,那就太好了。”

  萧正宇起身,从茶几上拿起茶杯,又问她:“随便坐,要喝什么?茶还是咖啡?”离座几步后,他才想起什么,抱歉的笑了,“才发现我虽然来了这么久,居然忘记开饮水机。你稍等。”

  薛苑立刻说:“不要紧,我不渴。”

  萧正宇摁了饮水机开关,坐到她对面:“找我有什么事情?”

  他态度非常好,身子微微前倾,一副“你随便说什么我都认真听着”的态度,到了这个时候,薛苑也不再犹豫,停了停:“上次你说了很多费夫人的事情,之后我一直好奇。我想知道她更多的消息。费夫人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她跟李天明是什么关系?”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相当突兀,一般人在这个时候肯定会下意识的反问“你为什么忽然关心这个事情”,她甚至都在心里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可萧正宇压根没问,脸上甚至都看不出惊奇:“据我所知,除了费夫人喜欢李天明先生的画并且大量收集之外,两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甚至互相没有见面。”

  薛苑愕然:“只是这样简单?”

  “据我所知就这样,费夫人是一个单纯的画迷,并且还是有钱的画迷,”萧正宇笑语,又补充说,“例如上次的事情,如果她认识李天明,也不至于拐弯抹角的找我们想办法。”

  “这样啊。”

  薛苑陷入了沉思。

  萧正宇看到她冥思苦想的样子,又问:“怎么了?”

  “我在想上次听到的话……”薛苑压低声音,倒像是给自己说的,随后才抬起头,“萧正宇,你知道费夫人那里有多少李天明的作品吗?”

  “具体的数目没个准,”萧正宇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我只知道最近十年,市面上所有李天明的画都到了她的手里。”

  这句话跟田健飞的话不谋而合。薛苑犯难的眉心打结:“至于吗,这哪里是画迷,简直是疯狂,不过她最不缺的就是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苦了我们了,想看一幅李天明的原话真的是难于上青天……真要研究谁,复制品,照片,画册,这些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萧正宇不动声色的开口:“是啊,所以你想看她的藏画?看到她的藏画对你找那幅画有帮助?”

  心思被他一五一十的看出来,薛苑也不再隐藏:“是,我想看李天明所有的画,想得要命。我知道这或许是痴人说梦,我这么一文不名的人物,又怎么看得到……如果对找画的帮助,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我应该看看。”

  她微微垂下头,头发也从肩头上搭下来:“我读大一的时候,李天明开全国巡回画展,我跟着画展跑遍了全国的五个大城市,学分没有修够,险些留级……现在我知道她有这么多收藏,你叫我怎么能不去想?”

  她语气充满无奈和坚持,表情亦是暗淡的,唯独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那双眼珠颜色又黑又纯,萧正宇一时竟然产生了错觉,以为是阳光从窗户透过来落到她的眼睛里。他心头蓦然升腾起一个想法:是的,就是这双眼睛。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嘴都不受控制,说出来的话竟然也不像自己说的:“或许是比较困难,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费夫人这个人,不是无缝的蛋,她也有弱点。”

  他的语气完全变了个样,温柔而坚定。薛苑惊诧地看着他。张张嘴翔说什么,这时手机却突兀的响起。

  电话那头是李又维,他声音里有着怪异的疲惫,仿佛一个通宵没睡:“来我家一趟。”

  只要对方是他就不能不提高警惕:“为什么?”

  “明钰拿了照片给我,”他说,“一百多张,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你要的,所以过来看看。”

  薛苑惊喜的“啊”一声,连连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就过来,告诉我地址,稍等,”她用摁着话筒,用目光问萧正宇索要纸笔。

  萧正宇拿到纸笔后却说:“你念给我听,我来写。”

  薛苑点头,对着电话说:“好的,你说。”

  李又维念了地名,她一边重复一边看着萧正宇誊写与纸上,确认无误之后她挂了电话,抓起沙发上的包准备跟他道别,岂料他也拿起了公文包和车钥匙,他锁着办公桌抽屉,简单说了一句:“李又维家?我送你过去。”

  薛苑下意识的想拒绝,他下一句就堵住了她的话:“别跟我客气,他一个人住,家不好找,就算打车,司机也未必知道地名;而且我也顺道过去那边,接人。”

  两人刚刚来到走廊,薛苑感激他的周到,有意说笑:“谢谢你,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善于体谅人还是照顾人了。”

  “随便怎么说都可以——”

  余音刚落,萧正宇眼角余光注意到张玲莉屋子虚掩的门,吃了一惊,扭头问薛苑:“这门开了多久了?”

  薛苑老实回答:“我来的时候就门这么虚掩着。”

  “是么。我只是奇怪,你别放在心上。”

  萧正宇解释着,露出个笑,带上门,再拿出随身钥匙反锁上,才对薛苑说:“走吧。”

  薛苑没想到李又维的家居然在市内,但是后半部分路她完全不认识,只记得大致的路线是从可供十六辆车并行的主干道拐上了某条四车并行的小路,顺着小路进了可以容量两辆车的小巷子。小巷子里僻静得简直不象话,路旁全都是梧桐木,此时正是梧桐木生长的全盛时期,一层层宽大的树叶在枝桠上狂热的舒展,互相挤压,从下往上看,树冠重得仿佛都要掉下来。

  道路旁没有高房子,都是单门独户的老楼,房屋都有些陈旧,带着异国风情,就像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名媛,虽然老了,风情尤在。梧桐木高大得异乎寻常,隔开了每栋小楼,为它们挡住所有的阳光。

  下车的时候薛苑和萧正宇说:“我这大学四年似乎都白过了,从来不知道这个现代化城市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萧正宇说:“这就是大隐隐于市。”

  薛苑完全同意他的观点:“没错。”

  看到另一边树荫下那熟悉的车,薛苑立刻明白过来。目光顺着车旁的树干看上去,那动普普通通的三层褐色小楼落入眼底。小楼有着深褐色卵石墙面,红瓦屋顶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每层都开着小巧的窗户,底层墙外绿了一层爬山虎。

  “这里是李天明家?”

  “对,我送你进去。”

  两人边走边聊,薛苑侧头跟萧正宇说:“让人意外他会住这么老的房子。”

  “这房子是李家的,当年也是有名的资本家,真要说起来,这一带都是他家的,”萧正宇环顾四周,闲散说起往事,“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房子被查封没收,机缘巧合下,李天明先生又拿了回来,也算是完璧归赵的佳话。李先生在这里住了几年后就搬家了,这屋子一直空到现在,直到李又维回来住。”

  薛苑惊讶他的博闻强识,随口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张总告诉我的。”

  两人来到门口。小院子大门紧闭,门铃在很不起眼的角落。薛苑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小巧的按钮,弯下腰手才抬起来,门却极其巧合的从里打开。张玲莉的一只手搭在门把上,一只手拎着包,倒像是正要出门的模样。薛苑脸上保持着笑,彬彬有礼的和她招呼,但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浮起“说曹操,曹操到”的无奈感觉。

  她双眼浮肿,神情憔悴,跟他昨天晚上在餐厅见到的她判若两人。那时候她衣衫鲜亮,神采飞扬。萧正宇吃惊:“玲莉,你怎么——”

  他及时刹住了车。张玲莉摆摆手,一副“什么都别问我”的表情,她站在原地,没有放行也没有出来的意思,左看看右看看,皱眉问:“薛苑,你来干什么。”

  “李总让我过来一趟,看几张照片。”

  薛苑极客气的解释了原因,张玲莉听罢却完全不表态,抬起双眼直接看着萧正宇。萧正宇在她的注视下坦然一笑,说:“对,就是薛苑说的这样。张总,你是要离开吗?那我也不进屋了,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送你。”

  张玲莉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9:19
第十三章

  两人回到车上,张玲莉朝重新合上的院门口看了看,这时才说:“你跟薛苑最近走得很近啊。难得看到你对一个女孩子这么上心。”

  萧正宇笑着摇摇头,不欲解释,只问她:“去哪里?”

  张玲莉继续说:“想追她就赶快,你不会希望她落在李又维手里的。”

  这下萧正宇再也笑不出来,严肃了神色:“玲莉?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我什么都没说,”张玲莉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无奈地捂脸苦笑,“忘记我刚刚说的话。我最近变得越来越患得患失了,真的是年纪大了。”

  起初以为她跟平时一样说几句玩笑话,但这句话的语调完全变了,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她从来不是说这种丧气话的人,萧正宇真正吃了一惊,干脆熄了汽车发动机的火,直接问她:“你跟李又维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早上打电话让我来接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

  那时候他们两的气氛无比和谐。张玲莉在留学生时代认识的校友回国创业,请他们这些旧日的校友和朋友吃饭,这群曾经在商学院留学的中国学生现在大都事业有成,说起往日的种种事迹,再联系到现在的事业有成,一群人欢声笑语不停。晚饭吃完后,萧正宇和那群校友找了个俱乐部玩通宵,但张玲莉和李又维却借故先行离开,临走时还引发了众人强烈的不满。

  想到此节,萧正宇说:“你们昨晚离开时还很不错啊,怎么,又吵架了?”

  张玲莉没有回答,径直从挎包里拿出包精美的女士烟,熟练的抽出最后一根,手臂朝萧正宇面前一送,摆出个让他点烟的姿态;发觉萧正宇丝毫未动,她又想起什么,自己点上烟,独自笑了:“我想起来了,你不抽烟的。”

  “你也有很久没抽过烟了,今天是怎么回事?”萧正宇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加重语气,再次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分分合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比以前的情况严重?”

  她吐出一个烟圈,疲惫的阖上了眼睛。

  “他说,这次不一样。”

  院子里和她想象中的图画所差无几。灰砖铺满一地,碧绿的草从砖块间探出头来,墙角处有棵大树,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的歌唱。

  三层小楼里看不到人,大门虚掩。房间里的一切非常整洁。从大门进去是长长的走廊,那是老式房子特有的构造,走廊墙壁贴着凹凸不平的淡褐色墙纸,在微薄的光芒下,纹路分外清晰,仿佛大海的波纹般流动起来。

  走廊的尽头是客厅。这间客厅也是老式的,大得惊人,因为毫无人影,家具极少,显得异常空旷。

  “有人吗?”

  薛苑高声叫了一声,同时环顾四周。声音在屋子里慢慢的回荡数次,似乎发了酵一般,变得绵长而幽远。

  她看了看四周。厚厚的落地窗帘挡住了阳光的进入,屋子里光线暗淡。加上色调不甚明亮的壁纸和油画,房间更是幽深。客厅正中是一套深色的沙发,靠墙甚至还有炉壁。就像是间博物馆,随时随地都可以作为电影拍摄基地。走在其间,仿佛能听到穿着贴身旗袍的女人们的说笑声。这个空间里,唯一的现代文明的体现大概就是桌子上的那部电话。

  “李又维,你在吗?”

  她提高了声音,没叫出李又维,倒叫出了一位年长的阿姨。她从客厅隔壁的小房间出来,双手擦着围裙,和善地笑着:“姑娘,他在后院子里,拉开窗帘就能看到了。”

  “您是?”

  阿姨笑了笑,解释说自己是钟点工后又回到了旁边房间。薛苑依照她的话,小心翼翼掀开窗帘,拉开了落地窗,终于看清楚了屋后的小院子和置身其中的李又维。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因此今天还不算太热。甚至还有风,吹得院子里的几棵树刷啦啦直响。树荫下有一圈石桌石椅,李又维坐在石桌附近的一张老式凉椅上,背对窗户,也背着她,弯腰拨弄着地上的什么东西。

  薛苑轻咳一声:“我来了。”

  李又维“嗯”了一声,没有回头,说了句:“罗明钰拿过来的照片就在桌上。不要抱太高期望,我看了下,没有你找的那幅画。”

  薛苑嘴角一抽:“你真的……没必要现在就告诉我。”

  这简直是先把她送到了天上然后又一棒子打入了水底。但她还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坐下,克制住颤抖的手指,一张张立刻翻看起来,这一堆照片大约有七八十张,可见罗明钰是真的费了些心思,诚心诚意的帮忙。照片无规律的散乱在石桌上,每一张都和薛苑记忆中的画有相似之处,都是人物画,画中人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有穿绿色的衣服的,有背景是水墨风格的,但就是没有穿着军装的女孩。

  虽然之前薛苑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这个结果还是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前茫茫一片,只有夏日的白光刺进双目。

  李又维这时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她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落入眼底,漫不经心的说,“我跟你说过的,不要抱太大希望。”

  薛苑忽然愤怒,扬高声音:“我不是你,我不愿意那么快知道结果。”

  “你宁可抱着残存的希望,也不愿意知道真相?”

  薛苑没吭声也没回答,慢慢蜷缩起了身子,抱着头。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形成了一个个圆形的光斑。她死死盯着地上的一点,直到奇怪的烧焦味道飘过来才抬起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李又维面前燃起了一堆火,薛苑看得真切,他正把一幅幅画一卷卷画扔进火堆。画纸较厚,点燃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火光熊熊。

  似曾相识的景象,似曾相识的背影。薛苑全身发寒,不自觉人却已经朝他扑过去。他被窜起来的火苗映得双脸通红。那几幅正在燃烧的画已经烧了大半,不论如何都抢不回来了;只有他手上那幅还是完好的,并且似曾相识。薛苑彻底震惊,朝前一猛扑,一把把画夺到自己手里,愤怒的指控:“你疯了吗?干吗烧画?干吗烧这幅画?你还烧了哪些?”

  李又维察觉到手里空空,回头一看,薛苑站在身后,本来就大的一双眼睛几乎完全圆了,仿佛视他为毒蛇。她或许是太生气,说完那句话后双唇颤抖,惟有那种险恶的目光没有变化。

  李又维无所谓地笑起来:“画得这么差,放在那里也是碍眼,所以就烧了。”

  “你有什么权利烧画!”薛苑再一次怒喝,“你都不管画家的感受吗?”

  李又维瞥她一眼,继续笑:“我就是画家,我爱烧就烧。”

  薛苑顿时愣住。低头看了看,燃烧后的灰烬在地上堆成如此之高,绝对不止她看到的数量。

  她喃喃自语:“原来你就是那个作者,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是你画的。”

  “我就画不出这样的画吗?”

  “这倒不是,我一个老师曾经说过,绘画是不会撒谎的。你的性格和你画中透露出的深刻思考完全是两个人,我完全没有想到,”薛苑苦笑,“之前我自以为了解了你的性格,现在才知道,我原来一点都不了解你。世人都说画如其人,可很多时候还是又差别的——再了解画风又怎么,完全无助于了解这个人的个性。”

  她放低声音,将手里的画徐徐展开,正是那幅《命运》。她目光眷恋的停在画上,“现在想起来,也不是无迹可寻的。如果你要烧掉它,不如送给我,我真的很喜欢这幅画。”

  “我知道,展览会那天,我一直在的。你那么热心的为我辩护,我都看在眼底。”李又维笑了笑。

  薛苑没看他,只说:“尽职尽责的工作而已。不论画家是谁,那时候我都会这么做的。”

  “我相信。”

  太阳没入了云层里,空中好像忽然阴沉下来。有风刮过,卷起了那堆燃烧殆尽的灰烬,朝薛苑的裤腿劈头盖脸的扑过去。炙热的空气从下方浮上来,她眼前一花,抱着那幅画迅速后退了几步,慢慢靠在树上。

  她觉得那么困惑:“为什么都这样……”

  “都这样?还有谁?”

  灰烬里还有几个碎片尚未燃烧殆尽,那些鲜艳的颜色铺张的开放在她的脚边。粗燥的画面,鲜艳的颜色,勾勒出一个精神上的世界。

  李又维朝凉椅上一靠:“如果是一般人,肯定会问我为什么烧画,你为什么不问?”

  “你做什么事情我都不奇怪,”薛苑的手指慢慢从画上拭而过,“更何况这个不需要问,你烧画,自然是对画不满意了。”

  谁料李又维闻言大笑,赞叹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知我莫若你,现在一想,更是如此了。薛苑,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薛苑脸一僵:“你可不可以不要说这种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

  薛苑叹口气:“我也不是那么明白,你对这些画,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依我看,都是很不错的作品。”

  “很不错?这叫很不错?”李又维反问,他的语气太过尖刻,完全不像评价自己的作品,倒像是说的仇人的话,“那你说,这些画跟李天明的比怎么样?”

  薛苑一怔,摇头:“跟李天明比?你父亲?”

  李又维笑了笑:“你知道他是我爸了?萧正宇说的?”也不要她回答,继续说下去,“肯定是他,好了,不管这个,说,究竟怎么样。”

  “不能这么比,你们的风格不一样。”

  “跟我说实话,我想听你说实话。”李又维皱眉,“我记得,客气从来不是你的作风。你直接告诉我,我和他的画摆在一起,你喜欢看哪个。”

  薛苑仿佛被问住了那样垂下视线,在心里考虑再三要不要说,但想着他也不是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差距,还是说出来:“你不如他。如果你们的画摆在一起,不光是我,估计绝大多数人都会去看你父亲的。人不会每时每刻都是美的,他的画却不一样,不论是人,还是景物,他能抓住最美的一瞬间,并且用非常细腻的笔触展现出来;你的画,有思考有内涵,什么都好,就是不够美,颜色不够大胆,细节处理模糊粗糙。绘画到底是视觉的,与视觉相关的,能振奋每个人眼球的,仍是色彩敏感之类的形式。”

  李又维低沉的笑了几声:“这是实话,也是真相。也许再用十个五年,我也比不了他。”

  薛苑说:“你不应该跟他比。”

  听完这话李又维目光一闪,淡淡说了句:“什么意思?”

  “当今的画家,都不应该跟他比,李天明走的路子是不能仿效的,”薛苑沉声开口,“学他者生,仿他者死。你那么聪明,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

  “仿他者死,仿他者死……”他低低的重复一次这个句子,脸上那漫不经心的表情荡然无存,“这个道理我或许知道,但是,用纯粹的道理去说服一个人是多么困难。而我就算明白,也没有另外一个五年了。”

  她看着李又维。他半躺在凉椅上,半张脸置于阴影之下,目光穿过层层的树叶投向天空,但眼神却是散乱失焦的,有着说不出的落寞。鸟儿飞过来,欢快的叫了一声,立在枝头,带动着那一小片树叶晃动不停。

  薛苑把画卷起来,低声一叹。

  她以为自己声音极低,想不到他还是听到了。

  “你在同情我?”李又维仿佛活过来一般,盯着她,微微笑了,“虽然我不可能有另外一个五年,但是我有你。”

  他后面那句声音压得极低,薛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于是反问:“你刚刚说什么?没有另外一个五年?”

  李又维笑,不解释,只说:“我饿了。”

  半晌之后薛苑才傻乎乎的反问,“你饿了?那就出去吃饭吧。”

  “我不想出门,我要你给我做饭。”

  薛苑的大脑还在运作,他已经走过来,抓着她的手进了客厅,七拐八拐的带她到了厨房。他拉开冰箱,指了指柜子,点头说:“菜都在里面。”

  薛苑只觉的自己脸都绿了,她看到他那张肆无忌惮的脸,吼他:“你不是有钟点工吗?那个阿姨呢?”

  “她刚刚走了啊,我特地吩咐她今天可以早点走不用做午饭的,”发现薛苑的脸色已经扭曲到麻花的地步,李又维摁住她的肩头,无比认真地开口,“我送画给你,你给我做一顿饭,并不过分吧。”

  这倒是的确不过分。

  看到自己手里的画卷,薛苑忽然升腾出一种“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的挫败感,她在厨房转了两圈,终于忍气吞声地默认:“围裙在哪里?你做好思想准备,我不擅长做饭,不会好吃。”

  李又维笑得面如春水:“我不介意。”

  冰箱里难得的什么时鲜蔬菜都有,排骨各种肉也都有,甚至还有半边的冻鸡。李又维说这是今天早上的钟点工王阿姨带来的,王阿姨每天给他做两顿饭兼打扫屋子。至于他自己,一点活不用干。想到那干净的厨房和一尘不染的客厅,在心里嘟囔了句“真是大少爷”,但手上还是一刻不停。

  唯一让她觉得碍眼的,就是李又维搬了张凳子坐在厨房门口,拿着笔和画板,似乎正在画些什么。

  也许是在画她。只要想到有一双属于画家的眼睛在她身后观察她,她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举动也变得刻意起来;随即想起跟他的约定,只好装作门外的那双眼睛不存在。可她自欺欺人的水平还没有高到那个地步,一个分心,手摸到了铁锅,烫得她几乎失声尖叫。好在终于忍住,用湿纸巾包着手指,终于把剩下的菜给做完了。

  只有人少,这顿饭并不复杂。她的技巧并不怎么好,菜不怎么难吃,不过也谈不上好吃。

  她摆放碗筷时,李又维放了一张老唱片,悠长的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整个空间都变得充满暖色。饭菜都在客厅的茶几上,两人慢慢吃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李又维说:“你以前没做过饭?你跟你爸爸两个人生活,都是他做饭吗?”

  “他如果不忙的时候会做一顿饭,”薛苑沉默片刻,模模糊糊的回答,“不过,我不挑食,吃什么都好。”

  “真是难得。”

  薛苑不吭声。

  她看到他放在一旁的画板,放下筷子,过去拿起来看。所料不差,果然是画的她,简简单单的炭笔速写:她在厨房里忙碌,身体的轮廓都很清楚,就是一张脸模糊不清。

  相当不错的一幅速写。高度概括了当时那个厨房的一切。实际上,对速写而言,有些复杂的东西表现出来可能只是一两笔而已。笔画少了,想得也不多,动笔很快,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就是最生动的细节。若是别人的作品,薛苑一定会夸上好几句,但鉴于他画的是自己,她放下画后一言不发,重新端起了碗。

  李又维却存心不放过她:“像不像一位正在给丈夫或者家人做饭的妻子?”

  的确非常形象,他捕捉的姿态很到位。薛苑避而不答,“我不知道自己是这个样子,看到自己出现在画里,觉得荒唐。”

  李又维微笑:“那你可要习惯了。”

  若是平时听到这话,薛苑估计脸色都变了,今天她却不想计较,只是摇摇头,继续吃饭。这时留声机换了一首新曲子,房间里音响效果很好,钢琴声就像回响在每个人的身体里。

  “我没想到你住这样的老房子,”薛苑有意换了话题,“甚至还用老式的留声机。”

  “我喜欢这里,我的童年在这里过的,这里的每个房间对我来说都是一段回忆。屋顶的阁楼,后院的蟋蟀,窗户里的夕阳,玻璃上的贴纸,现在想来都那么美好。”

  薛苑接着说下去:“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这里是你的百草园?”

  “对,你真是我的知己。”

  “楼上是什么?”

  “你好奇?”李又维笑了笑,“你还没上楼去吧,吃完饭后你可以去楼上参观一下。”

  她点头说好。他吃饭照例的慢,最后饭菜全部冰凉后才作罢。薛苑收拾了碗筷,跟着他上了楼。楼梯狭窄,只容一人通过,一级级踩过去,仿佛踱进了一位熟人的家。二楼有四间房屋,很小一间卧室,画室和书房各占据较大的两间,还有一间屋子,门窗紧闭,李又维解释说是放杂物的地方。

  “这屋子有七八十年历史,很多可用可不用的东西都堆在里面,”李又维说,“乱七八糟的,一般不会有人想着去打开。”

  画室非常安静,也异常的整洁。大大的窗户树冠挡住了,有几根树枝甚至伸到了窗户旁,一伸手就能摸到。阳光漏下来,洒在靠窗的小桌上,桌子不大,而且低矮,没有相应的凳子,只有两块坐垫摆在一侧。画室正中的画架上铺着白纸,其上空空如也。

  一个闪神,窗帘在风中飘扬,随风而来的,还有轻微的烟味。薛苑定睛一看,小桌上有只水晶烟灰缸,满满的都是烟头。

  李又维像是才发现这个不和谐的东西,皱着眉头,拿起烟灰缸走到门外,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了,多少人希望有这么一间画室而不得呢,”薛苑笑了笑,“那些画你就是在这里画的?”

  “算是吧。”他漫不经心的说了句。

  然后两人同时安静下来。薛苑的视线在这间画室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说:“你上次说,你父亲没有我要找的那幅画,是真的吗?”

  “你以为我骗你?”

  “我不知道。”

  李又维沉下声音:“是真的,他没有那幅画。如果可能的话,他也希望有。”

  薛苑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好像血流到那里就不肯走,一点点的凝聚成一个大疙瘩。看到她脸色越来越阴沉,李又维说,“你不信?”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李又维瞥一眼她:“既然不信,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49:44
第十四章

  张玲莉的心情糟糕得哪怕百米外的人都能感觉出来,何况是就在她身边的萧正宇。

  不过进一步的细究起来,她的心情与其说是恶劣,不如说是沮丧。在车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低着头,头发披在肩头,怎么都掩盖不住的憔悴神情,细心观察的话,可以发现她一双眼睛通红,脸上犹有泪痕。

  停车的地方在公司附近,萧正宇环顾四周,问她:“快要中午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吃顿饭?”

  “不用了,我回去拿点东西就走。”

  说也奇怪,前两分钟张玲莉还憔悴黯然地让人心疼无奈,但一进公司的大门,就像换个了人,再次成为了此间的女王,她走起路来仰首挺胸,衣襟带风,高跟鞋踩着大理石地板发出均匀的声音,就象错错落落的鼓点。

  她径直走进了办公室,进屋前转过头跟他说了一句:“正宇,今天是周末,你想走就走,不用等我。”

  “不着急,我没什么事情,”萧正宇脸上保持着那种完美妥当的万年微笑,“我就在隔壁办公室,你拿了东西叫我一声,我送你回去。”

  张玲莉摇头:“我的车就在楼下车库,不用再送我了。”

  “那好。”

  张玲莉已经一脚踏进了屋门,却忽然停下。她表情轻微变换数次,最后化为长长叹息:“现在想起来,三年前我在达特茅斯认识你,又把你挖过来大概是我平生做的最正确的事情。正宇,我真是无法想象,这几年如果没有了你,我怎么熬得过来?”

  她语气带着他琢磨不透的意味。萧正宇看着她,笑容不改:“怎么说起这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张玲莉疲惫的笑了笑:“总之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不论怎么样,我对你的感激都是真的。我真庆幸,你在我身边。”

  这番话让萧正宇觉得诧异。张玲莉不是会说这种话服软的人,看来这次她和李又维之间的分歧和矛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抽出那份文件,从早上被打断的地方接着读下去。

  这一沓文件是最近十年博艺画廊的财务审计报告,并不是公诸于众的那一版,而是修订前的版本。既冗长又复杂,无数的细节淹没其中。

  萧正宇看着这些报告,陷入了沉思。

  博艺画廊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位叫唐博刚的商人成立的,到现在大约有十五年历史。画廊成立之初恰好赶上当代艺术兴起和活跃的时期,从现在看来,博艺算得上是国内最早经营和推广中国当代油画艺术的专业画廊之一,说一句“先驱”是不为过的。唐博刚经营此间画廊十年后,博艺已经初具规模,同时他发现自己身患癌症无药可医,就将画廊的所有权利移交给那时还在美国留学的外甥李又维手中。

  唐博刚和李天明的关系就如外界传言的一样糟糕透顶。但郎舅之间的恶劣关系并不影响唐博刚对李又维的疼爱。他这辈子结婚过两次,但是没有子女,把手下的所有财产转给自己疼爱的侄子是人之常情。但让所有人吃惊的是,李又维接手了这么大一家画廊后无居然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调整博艺的定位,只经营和推广中国当代画家作品;第二就是请来自己的师姐张玲莉出任副总经理。

  张玲莉比他大了四岁,那年刚刚从他就读那所名牌大学的商学院毕业,有了这么好的一个舞台,她自然乐得大显身手。事实证明,她做得非常成功。一个企业在上升阶段,最需要的领导就是那种能够做出英明决定并且乾纲独断的人。

  她一直自信满满,当年盛情邀请他加入博艺也是。那时他有很多更好的去处,但却没有一口回绝她,如今想来,应该就是被她身上那种气质吸引。

  她这样的性格从商是好事,但在感情上却极其不顺。今天早上她的那么颓废沮丧表情依然历历在目。认识三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想到那天晚上那个在电梯里哭泣最后背对他离去的女孩,心脏猛然一抽。

  薛苑对李又维的话上了心。

  她一直等着他带她去看李天明的画,可李又维仿佛得了健忘症忘记自己说过这番话一般,那天之后再也不曾提起。

  不过对她的态度和以前相比却慢慢有所改变。那种随意轻薄的玩笑减少,也极少提起让她做画画模特的事情,取而代之较为严肃的态度。公司的事情他是一样不少的交待,私下还要找她翻译许多不能诉诸于人的资料,英语的法语的都有,大都是商业类经济类的文件,本来就不好读,还要一五一十的翻译出来,薛苑简直苦不堪言。

  每次忙完之后他都会请她出去吃饭。他是那种可以把车开到画廊门口再竖个牌子写上“我等薛苑”四个大字的人,薛苑实在不愿意被人瞩目,因此也从不拒绝。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李又维从来不提这些文件从何处来做什么用,她也绝不会问。但心里却隐约不安起来,资料文件看得越多,知道得也越多,尽管她拒绝思考那些文件的前后关系因果联系,可随着每份文件涉及的金额数额越来越大,心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她不想卷入麻烦里面,借故跟李又维抱怨自己工作多,让他找专门的翻译人员进行,他只瞥了她一眼,说:“如果能找我早就找了,你就当好二次保险吧。”

  她气急无奈,吼他:“我不在的话,你怎么办?”

  “我从来不做没发生情况的假设。”

  “那你也不怕我说出去!”

  那时候她正在他的办公室,他正在翻看她刚刚送来的翻译文稿,悠闲地说:“我相信你,我亲爱的福纳丽娜小姐。”

  薛苑冷冷顶上一句:“你不应该这么信任我。”

  李又维对她露出个迷人的笑,声音里则带着叹息的痕迹:“你的眼睛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看不到别的人。你只在乎自己的目标,因此,我不相信你会自找麻烦。”

  薛苑掉头就走,“嘭”一声摔上那扇价值昂贵的木门。

  这声响声惊天动地,惊动了对门办公室的张玲莉。她皱了皱眉头,推门看了眼走廊,恰好只看到薛苑离开的背影。虽然她穿着工作制服,但那偏瘦而匀称的身材她无论如何不会错认。

  对屋的门轻微晃动了几下,她烦躁地皱起眉头,大步流星来到对面,一脚踢开门,恰好看到李又维托着下巴,漫不经心浏览网页。显示器的光芒映得他脸上有光,仿佛是最佳的化妆品一样,五官轮廓仿佛更深了。

  “不请而入?”李又维抬起眼皮,笑出来,“这也是你的做法了。”

  张玲莉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吐出话来:“你闹够了没有!”

  “我不介意听你训话,”李又维把鼠标一扔,平静地看着她,“但是那之前,你可以先把门带上。”

  张玲莉恨恨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后退两步,再用脚后跟一脚踢上门,又是地动山摇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里的茶水荡来荡去。

  李又维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大的开心事:“哎,我真是同情那扇门。”

  他没心没肺的笑容让张玲莉更加怒火中烧,她吼出来,“你回来这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除了到处勾搭女人,还干了什么?一会给这个送玫瑰,一会请那个吃饭,搞得公司风气全坏了!”

  李又维丝毫不以为意:“感情都是在请客吃饭中增加的,这句话还是你说的。”

  “那我说让你洁身自好负起责任你怎么不听?”

  “所以我回来了。”

  “你回来快一个月了吧,”张玲莉点点头说,“我觉得这间屋子放只花瓶都比你坐在这里强多了,还不浪费电。”

  李又维对她的嘲讽丝毫不放在心上,微笑得好像五星级饭店的服务员,“总有适应期的。”

  “适应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适应期?以前遇到大事,你还能拿个主意,回来之后反而不如以前了,也不知道精神都花在谁身上了。”

  李又维沉下声音:“你扯远了。”

  张玲莉脸上浮起极度嘲讽的笑容,也极度冰冷:“我原来也抱着万一的希望,以为你回来是想要真正履行起自己的职责,以为你那些坏德行全部都改了,可实际上你反而变本加厉!五年前我可以说你太年轻,跟你爸爸赌着一口气才想超过他;可现在你回来,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长进。如果你是没有能力也就罢了,可你不是!你是聪明过头了,不用在正路上!你怎么对得起唐伯伯,你完全辜负了你舅父的期望。”

  李又维收敛了笑容,眉心以缓慢的速度蹙起。

  仿佛刚刚那些话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张玲莉无力的垂下头,耳侧的头发吹下来,完完全全的挡住了她的脸:“说来也可笑,我到底在期望你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当年信誓旦旦的说‘要把中国最好的艺术家推向世界’,这话言犹在耳……事隔多年,难道只有我一直记得吗。”

  苦楚的声音落在李又维耳朵里,那种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他低声叫她:“玲莉,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张玲莉抬眸看他,先看到他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和那双栗色的透明眼睛,忽然失语半晌,然后是漫长得毫无止境的对视。

  最后她兀自苦笑一声:“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早该想到,那个薛苑……”

  之前李又维一直态度良好,此时忽然脸色一沉:“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有抱怨直接对我,不要找薛苑的麻烦。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还真是情圣,我真是感动得要哭了呢,”张玲莉咬着唇,下意识的眼睛一酸,倔强的劲头又上来,离开之前扔下一句话,“既然回来了就不能闲着,下个月的画展你全部负责。”

  博艺画廊历来以活动多著称,三个月一大展,两个月一大展,随着各种活动的开展,薛苑觉得自己变成了陀螺,人人都可以给她一鞭子,本质工作要做,李又维还越级指使她干这干那,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忙碌着。

  不但如此,李又维还会带着她参加艺术界画界各种各样的聚会沙龙或者应酬。艺术界这个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一脚踏进去都不知道深浅。

  薛苑对这种聚会应酬并没有好感,但李又维的用心她非常清楚,他在一点点实践自己的诺言,他介绍收藏家和各种各样的画家给她认识。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画家如今终于一睹真容,至于那些名不见经传但是有钱得超乎想象的收藏家们,更是让她屡屡跌破眼镜。至于私下的暗潮,她实在管不着。

  李又维重回商界,渐渐恢复跟这个圈子的联系,毫无疑问,自然博得了不少目光;跟在他身后永远面带微笑的薛苑,自然而然的受人注意。李又维对外界只说她是他的助理,看在别人眼底,大多数人一个转身就会咂嘴笑:“博艺的两个老总还真有意思,身边人不是帅哥就是美女。对外说是助理啊秘书啊,实际上是什么,谁知道呢。”

  这种流言薛苑或多或少都知道。但她根本没时间为这种事情心烦。各种各样的事情太多,自己需要的线索却一团迷乱,每个人都不能得罪,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要摆出笑脸,客气相待。好在还有萧正宇帮忙。他通常出现在这种场合里。他是做惯这种“助手”工作的人,也深知各人的脾气,对她是能帮就帮,告诉她谁谁的喜好,哪个可以深交哪个不可以深交,薛苑无比感激他的好意,同时却觉得自己又扎进了一个深坑。

  再好的机器在重压之下也会崩溃。薛苑觉得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坏,看什么都不顺眼,尽管她尽了最大的力气努力克制,可只要一个人独处,就有砸东西的欲望。

  她砸碎那个方形的水晶镇纸的时候恰好被萧正宇撞见。

  因为画展的临近,她每天都要加班,各种案头工作一做起来就是几个小时,动辄就到深夜。她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一个字一个字的修改着方案,猛一个抬头。被那方水晶镇纸反射出的光芒刺伤了眼睛,怒气不可抑制的升腾起,抓起来就往地上砸。

  水晶镇纸的质量比她想象的好,只是滚了几滚,就停在桌子旁。她觉得还不解气,弯腰抓起来继续砸,如此往复,直到终于它终于散开一片片的碎片。

  萧正宇就是这个时候叫住了她。他下班也晚,瞥到大办公室还亮着灯,过来一探究竟,结果恰好看到这一幕。砸完她还不解气,用极度憎恨的目光盯着地上的碎片。他知道她最近情绪不稳,但从来不知道她已经压抑到了这个地步。

  那一地的闪光让他心惊。

  “薛苑。”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到,薛苑觉得后背一麻,茫然的侧过头去,发现萧正宇站在门口,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被他这样一看,理智顿时恢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啊,你来了,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冲出办公室,跟他擦身而过。

  随后在洗手间,把冷水浇得满脸都是。

  镜子里的脸上没有笑容,严肃的可怕。要是让丁依楠看到,又会嬉笑:薛苑啊,薛姐姐啊,笑一个吗,别板着这幅“生人勿近”的脸。笑是没有副作用的镇定剂啊,更何况你笑起来那么漂亮,十个男生有九个都会拜倒在你的裙子下。

  想到的丁依楠的笑声,她仿佛受到了感染。是的,我需要镇定和自我安慰。

  对的,要笑,孤立无援的时候,重任压身的时候,更应该笑。我不喜欢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我是我母亲的孩子,她是烈士,是英雄,我不能给她丢脸。薛苑奇特的镇定下来,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嘴角轻轻一扬,然后眼睛笑了。

  这才是真笑。感觉力量一点点的回到了身体里。

  回到办公室意料之内的发现萧正宇还没有离开,他坐在她的办公桌前,静静看着她。

  发现地上的碎片不翼而飞,薛苑抱歉的微笑:“对不起,刚刚我有些不可理喻。”

  “我不知道你难过到了这个地步,”萧正宇顿了顿,像是斟酌如何开口一样;“你一个人咬牙苦撑,是真的辛苦。你平时又什么都不说。我刚刚看了你的记事本,才知道你的事情这么多。这种时候,你应该直接告诉李又维,他不缺人干活,没必要直接压到你头上。”

  诺大一间办公室,两人一站一坐,灯光的影子投下来,在地上抹出了浓黑的影子。薛苑别开了脸,不希望他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低着声音开口:“其实我也不是因为工作心烦……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做的事情是不是走对了路。”

  “怎么说?”

  薛苑苦笑:“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我现在的情况,就算求不得。这段时间,我跟年长的人打听那幅画,都是不知道,没印象,想不起来了。”

  “慢慢来,来日方长,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萧正宇说,“或许我说这些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这种事情主要还是要靠自己调解,别把自己陷入牛角尖去。”

  “嗯。”

  “下次你再想砸东西就找我,”萧正宇存心说笑,“我那里还有好几个镇纸,都可以送给你,也足够你砸一阵子。”

  被这样一取笑,薛苑心说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砸东西,至少不会再砸镇纸。他的好意她心领了,也刻意让自己说点轻松的话题,“哎,最好笑的是,认识了那么多人,大部分人都跟我谈起李又维。我这段时间,可是听了他太多的故事了。”

  “是吗?”萧正宇转身过去关她的电脑,顺着她的话问下来:“那听到什么有趣的没有?”

  “事情听得不少,有趣的却不多,”薛苑随口说,“例如他怎么富有传奇色彩的从博艺前任总经理那里接过这个职位;例如他本来是学建筑的,跟画家这种工作毫无关系等等。”

  “你对他的事情好奇?”

  薛苑苦笑:“我自顾不暇,哪里有时间管他的闲事?”

  看到电脑屏幕彻底变黑,萧正宇才转身过来,说了句“这倒也是”,然后拍拍手站起来,拿起包递给她手里,“好了,今天先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工作,明天我帮你一起弄。现在咱们一起去吃夜宵吧。”

  薛苑疲惫的摇了摇头:“我不想吃。”

  “我想吃,陪我一起去。”

  明明是他自作主张的决定,薛苑觉得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排斥;或许是因为他笑得那么温柔自己还拒绝就太不像话了,更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只有鼓励而没有怜悯让她感动,总之,半晌后她终于点了点头。

  原以为他要带她去什么高级的地方,结果根本不是,只是很普通的一家路边卖馄饨的小店,灯光昏黄,甚至连空调都没有,小店堂里摆着四张桌子,除了他们,还有一对卿卿我我的情侣。

  但是那家的馄饨分外好吃,薄皮大馅,一个个的又饱满又精神,红红的辣油浮在表面,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这个时候再想起刚刚的无名火,只觉得又蠢又可笑。

  她于是埋头苦吃,吃得半饱的时候才抬头,问他:“你喜欢吃辣?”

  看到她辣的满嘴通红,萧正宇微笑,“你不是也很喜欢?第一次我请你吃饭时候就发现了,我让你点菜,你点了最辣的那道。”

  没想到这样的小事他都记得,薛苑忽然心口一阵乱跳,本来想说句玩笑话竟然不知道从何开口,但如果不说话就更尴尬,于是她没话找话:“没想到你会来这种地方。”

  “我这样一个平头老百姓,来这种地方不是很正常吗?”

  薛苑笑了一声。

  “不信?”

  “我信的,”薛苑说,“但是大家都不信,觉得你肯定不是白手起家的无产阶级。”

  “何以见得?”

  薛苑努努嘴:“你开的车,穿的衣服了。”

  萧正宇表情愉快得不得了:“你觉得我的工资买不起这些东西吗?”

  “绝无此意,”薛苑立刻摆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我绝对没有打听您的工资的意思,请您相信我的清白。”

  她特别用了敬语,两人对视半晌,忽然一起笑起来。惊动了那桌的小情侣,也惊动了老板,老板探头看了一眼,嘟嘟囔囔了一句“年轻真好啊”,又带着满腹的感怀重新读起报纸。

  笑声停下来后,萧正宇问她:“你有护照吗?”

  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薛苑停了停,说:“有的,不过从来没有机会用。”

  萧正宇点点头:“那就好,这两天准备一下你的个人资料,跟护照一起拿给我,我帮你去办理到英国的旅游签证。”

  薛苑吃惊:“啊?去英国吗?怎么了?”

  “费夫人的那些藏画不是让你魂牵梦萦吗,”萧正宇说,“费夫人住在英国,我们不过去,怎么看?”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50:06
第十五章

  萧正宇彻头彻尾的履行了诺言,帮薛苑解决掉了她需要面对的大部分案头工作。薛苑只是觉得感激。尽管有无数的先例珠玉于前,可本次展览会到底有自己的特殊性,一忙起来照样手忙脚乱。

  两人有了很多时间接触,了解渐渐多起来。薛苑一直知道萧正宇绝不是一个徒有其表的人,可还是没想到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这个人都恐怖得让人震惊。李又维说他“过目不忘”的时候,她并不在意,以为那是个夸张后的玩笑,可事实证明,这完全不是一个笑话。萧正宇这个人简直跟资料库一样,不论问他什么,例如以前画展的资料,会场安排时间安排等等他都能脱口而出;而且他人面广博,做事效率奇高,仿佛不论什么情况什么问题都到了他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做秘书?”

  何韵棠笑她大惊小怪:“萧正宇本来并不是张玲莉的秘书,是什么部门的总管来着,不过后来我跟你说过了,这两个人不清不楚,就莫名其妙变成了秘书。嗯,简直就像刘备身边的诸葛亮一样。”

  薛苑听罢感觉不到任何的惊奇,只是笑了笑。

  她对他感到无比的震惊,萧正宇也觉得同样意外。

  于是在张玲莉随口问起薛苑做事如何的时候,他几乎不用思考就回答说:“非常有条理性,虽然有时事情一多就稍微急躁,但还是称得上可圈可点。你看看她的记事本,几乎想象不到她是个才走出大学的学生。”

  这次书画展览会,张玲莉的本意是根本不插手,存心刁难李又维,让他尝尝苦头。结果让她意外的时候,李又维似乎根本不觉得辛苦,满脸的悠闲自在,而且还神清气爽的说 “作为领导,只需要让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情,就足够了,没必要事无巨细的样样都管的。” 在这其中,薛苑的表现非常抢眼,并不是说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因为她在李又维身边经常出没,引起张玲莉的不快也是意料中事。

  “我记得她父母双亡吧,”张玲莉说,“比别人更缜密也是人之常情。”

  “嗯,”萧正宇停了停,“可想而知,她很辛苦。”

  “你不是对她关怀备至吗,”张玲莉说,“我看你看她的时候眼神完全都不一样,我几乎以为你要爱上她了。”

  于是,萧正宇罕见的没有搭腔,面沉如井,只是把一份时间安排表递给她确认签字。

  张玲莉本来伸手拿签字笔,却在看到他的表情后忽然愣了,手一松,笔掉回笔筒,目光立刻一变,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脸上。

  很久之后她才缓慢的开口:“不要告诉我——你是认真的?”

  她声音极慢,每个字都带着震惊的痕迹,就像大白天见到了鬼或者外星人一样,超过想象或者说过于震惊,导致根本不知道此刻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什么时候开始?”

  萧正宇眼光一闪,迎着她的目光的来路看回去,没有分毫回答的意思,目光坚持不移,就像凝视什么艺术品一样。

  两人认识多年,小事上极有默契,他这个样子张玲莉也什么都有数了,她疲惫的往椅子后背重重一靠,举起左手盖住眼睛,兀自笑了,笑声尖锐,简直不能促听。

  萧正宇微微蹙起眉头,正要开口说话,桌上电话却突兀地响起,他伸手拿起话筒,只听了两个字就一愣,立刻说:“让陈先生稍等,张总马上出去迎接。”

  挂上电话后他神色一肃,叫张玲莉:“陈孟先忽然来了。”

  张玲莉一愣,从椅子上弹起来。

  “出去。”

  陈孟先在画界是出了名的脾气坏,他不怎么跟人打交道,一心一意全扑在绘画上,据说他每天早上八点就进画室,晚上十点才离开,几乎可以归结到不出世的高人那种类型。他画种类繁多,年轻时候学水墨,后来学油画,每一种都有独特的风格,别人仿效不来;而且他长年在大学任教,桃李满天下,新一辈的这些画家里,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课。因此,说在画界地位是泰山北斗,不会有人质疑。

  他今天一大早主动上门,实在让人觉得蹊跷。

  张玲莉之前并未见过陈孟先,但还是一眼把他认了出来。他年纪大了,头发全部花白,但身体却不错,哪怕背光,也能看出眼睛的光芒,那是一双画家的眼睛。他并不是独自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位中年人。来人张玲莉十分熟悉,立刻堆出笑招呼:“关总,您怎么来了。这位是陈先生?久仰大名。”

  这两人在一起并不奇怪,在传言里,关毅和陈孟先一直有着交情,前不久的拍卖会上,关毅以高价拍下了那幅《火烧云》。此时两人一起出现,却不知道所谓何事。

  关毅态度异常冰冷:“是的。”

  张玲莉心里咯噔一下,对他赔笑,然后看向陈孟先,伸出手去:“陈先生,您好。”

  陈孟先瞥她一眼,不但没伸出手,反而负起了双手,劈头盖脸就问:“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是的。”

  手就这么悬在了空中,张玲莉何尝被人冷落成这样,无比尴尬,一时倒哑然了。

  萧正宇见状不好,笑着侧开身子,补充两句:“是啊,陈先生,关总,我们去会客室喝口水,坐下聊。”

  这才算勉强解了围。

  会客室的颜色基调是黄色白色,像足了冰淇淋,一进屋就让人觉得浑身发冷。虽然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坐下来谈才知道此事的严重。虽然关毅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话,但足以让张玲莉和萧正宇神色大变。

  “昨天,我请陈先生到我家里玩,请他看了那幅《火烧云》的画,他说那幅画是赝品,”关毅冷哼一声,“我不知道博艺还会干这种以次充好的事情。”

  曾经一件小事被想起,萧正宇只觉悚然一惊。

  侧头去看张玲莉,她如坐针毡,斗大的汗珠从额角滚下来,“赝品?这绝不可能。当时托我们代卖这幅画的聂先生,拿出了证明,还有我们的好几位艺术鉴赏家都鉴定过,认为这幅画是绝对的真品。”

  “他有什么证书我管不着,”陈孟先黑着一张脸,“我自己的画我难道不认识?我画这幅火烧云大概有十几年了,当时是给了国外一家画廊代理,这么多年过去,我不管这其中的流通转手,也不管那些证明的真伪,我只知道,你们卖给关毅这幅是绝对的赝品。”

  博艺画廊成立这是五年来经过了不少风浪,虽然说不上是第一次被人怀疑,但作者亲自找上门的质问,这还是第一次。不论是张玲莉还是萧正宇都没有经验,面面相觑,如坐针毡,只能接二连三的道歉。

  “因为有了些年头,乍一眼看去,一时也没发现,”陈孟先痛心疾首一拍大腿,“第二次看时,才猛然发觉这幅画并不是我的作品。笔触很相似,但是到底不一样,画布的厚薄,颜色的层次等等……还有画布,是在戈壁边上,是在当地买的画布,手工木机织的棉布,而这幅画是亚麻布。”

  “我一直以为国画市场赝品多,油画市场赝品少,毕竟画画的就那么多人,需要的技巧也高,想不到这么些年过去,居然世界变成这样了……”陈孟先的语气一变,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感慨,“要说能把我的作品仿造到这个地步,签名,笔法,光色线等等都惟妙惟肖,连我都忍不住想赞叹,伪造者有这样的水平,实在没有必要仿造我。”

  张玲莉已经是汗流浃背,当下连连道歉:“是我们失察,非常抱歉,关先生。既然如此,我们一定会处理好。马上就会派人把那幅画取回来,并且补偿关先生的损失。”

  她诚挚的歉意让关毅的神色缓和多少,他摇头:“我对博艺一直信任,但如今看来,你们还是缺少了真正有眼力的,具有国际水准的专业鉴定人才,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对你们的名声是极大的损害。”

  “是的,”张玲莉说,“我们不是推卸责任,但国内的现状就是如此,专家级的油画鉴定人实在太少了,所以我们在拍卖录上会写清楚画的来源,也是无奈之举。一般而言,我们出售的每幅画,都会尽量和画家联系确认。”

  她说这话是为了缓和气氛,也是完全的实情。虽说画画的人那么多,因为其复杂,画油画的确不多,国内的名家,数来数去只有那么几个,仿造绝非易事——但一旦仿造出来,很难识别。在拍卖图录中加上“此画是由画家家人提供的,此画是画家送给某人的”之类的说明,也只是辅助的手段。

  萧正宇想到此节,心情没来由的一压,问陈孟先:“陈先生,如果你自己都难以认出那幅画,那还有什么人可能辨认出这幅画?”

  “顶级的专家应该是可以的,如果没有的话……”陈孟先语气一改,“大概转手这幅画或者造假者的那个人最清楚。”

  萧正宇微一颔首,陷入了沉思。

  商量好解决方案之后,张玲莉站起来同这两人握手:“总之,谢谢二位今天上门提醒,我们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给你们一个交待。”

  她边说边给了萧正宇使了个眼色。

  萧正宇会意,欠身离开会客室,去找李又维。他刚到办公室,正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萧正宇简要跟他介绍了刚刚发生的事件,他听罢并不见惊奇,眉毛一扬:“赝品?居然有这种事情,难以置信。”

  话虽如此,李又维的表情上却丝毫看不出“难以置信”的痕迹,他坐下后以悠闲的姿态从桌上拿起本书,翻看起来。

  萧正宇瞥他一眼:“你不过去见见陈孟先?”

  “有张玲莉就行了,她能处理好。我不过去凑热闹了。”

  “你真是冷静啊。”

  “没什么着急的,”李又维随口说,“那个关毅,如果我没记错,是玲莉的朋友吧,也是个商人,只要利益不失,不会翻脸的。何况还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呢。”

  “既然如此,这事你心里有数就好。”

  李又维微笑:“谢谢你的转告。”

  “没关系。”

  离开房间的最后一步,萧正宇稍微一停,侧了头,眼角余光看到他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拨出去几个号码:“叫薛苑过来。”

  他的声音终于不复平静,乍一听去竟然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返回会客室,张玲莉正在赔笑送客,他也送了一程,再回来恰好发现薛苑走进了李又维的办公室。

  薛苑没想到刚一上班就被李又维抓包。昨晚上她小小熬了一夜,好不容易才爬起床,一看时间后,连滚带爬的冲出屋子,终于在踩着规定的时间到了办公室。

  她有些困倦,还有些魂不守舍。只盼望李又维快点说完事情。

  李又维也无意跟她废话,直接问:“我记得那本拍卖画册上的介绍文是你写的。”

  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个,薛苑抬起一道目光。

  “陈孟先刚刚来了,说那幅《火烧云》是赝品,”李又维,“那幅画你亲眼看过的,当时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有异样?例如签名之类。”

  在他的注视下薛苑手指一抖:“没有。那幅画在我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她回答得如此之快,李又维眼光一闪,双手习惯性的支着下颚,笑容完全称得上温柔敦厚:“是么。在我的印象里,你对陈孟先似乎很有研究,这样的了解程度,要说看画时什么都没发现,让人难以置信。”

  薛苑觉得头痛,一丝一缕的愤怒水草般纠缠于胸口:“在我印象里,博艺的艺术鉴赏专家也有十几个吧,这十几双眼睛都没看出那幅画的是赝品的证据,我为什么又会看出来?”

  李又维沉声:“我找你不是为了质问或者指责,是为了确认。”

  他眸子里没有笑,说不清是疑惑还是计较的神色。薛苑毫不客气:“你真是太相信我了,真是让我感激。”

  李又维对她的讥讽无动于衷,一直盯着他,最后他点点头:“你不肯说,那我也没办法了。希望你知道,很多时候,藏拙不是一种好的品质。”

  薛苑微笑:“我记住了。”

  离开他的办公室后,薛苑以为躲过一劫,可更没想到的是萧正宇也在前方等着她。薛苑悚然,手心全是汗。

  她默默跟萧正宇进了办公室,她带上门,在他开口之前就抢先说:“你也是问我关于那幅画《火烧云》是不是赝品的事情?不错,我当时的确怀疑过那幅画是赝品,但我没有证据,只是主观想法……所以在给你的初稿上迷迷糊糊的写上了‘但是’两个字;但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因为我对陈孟先的作品非常了解,我研究他的时间虽然比不上李天明,但也许比一般的鉴定专家更专业一点。”

  她虽然竭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温和具有说服力,但最后的那几个音还是透露出以进为退的味道。

  萧正宇微微摇头,从桌上拿起递给她护照和机票:“不,我不是问你这个。我只是把护照拿给你。签证已经办下来了。机票是两个星期后的周五晚上,到达的时候也是周五晚上,星期六一整天的时间你都可以看画,星期天咱们再回来,两天的时间来去,够不够?”

  “啊……够了……”

  薛苑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然傻了眼,不过一张脸却慢慢染上了一层不明的红色。萧正宇知道她在为刚刚的自己的言语尴尬,出言宽慰:“没事,我不介意。”

  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仿佛是镇定剂一样。薛苑垂下头,只觉得手中的护照和机票重如千斤,压得她声音细若蚊蝇,“嗯……谢谢你的理解。”

  萧正宇只是微笑。薛苑不敢多看他,低下了头,没话找话:“没想到获得签证的这么快,我原以为得要一段时间。”

  “我恰好认识领事馆的人,所以很快。”

  “原来如此。”

  “你黑眼圈很重,昨天晚上又没睡好?”

  萧正宇的态度如此之好,薛苑更是觉得自己理亏,自己再怎么蠢,也不能把对李又维的怒气迁怒到他的身上。

  “一直以来,你都这么帮我,我却总是……”薛苑紧紧攥着护照和机票,视线茫然无措的落在地上,“不是我不愿意说,是因为……是因为……”

  她结结巴巴,紧张得肩膀绷直。萧正宇凝视她良久,神情愈发变得柔软,他放下手里的笔来到她面前,双手扶在她肩上。

  想说的话被他的动作打断,失去了下面的字句,她茫然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他手心的温度和力量隔上好的衣服布料传递过来,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真实的。

  在这样的注视中,萧正宇一瞬间也迷惑了。他双手依然扶着她的肩膀,加大了力气,略微走近一步,直到下颚轻轻碰到她的额角,形成了一个几近拥抱的姿态。

  他以很轻的声音开口:“薛苑,你不用想得太多。你不愿意说总有自己的理由,我不会逼你。至于我帮你,那是我个人的事情,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你完全不需要对我感激或者觉得歉疚,知道了吗。”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50:30
第十六章

  那场让薛苑耗尽心神的书画展经过历时一个月的筹备终于到了展览前一天。长期的准备有了效果,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只要不出意外,可以想见明日的展会将会获得成功。她看着整洁的展室,确认一幅幅作品最后依次挂上墙壁,只觉得双腿发软。

  她很想回去睡一场,但李又维的那句“去吃饭,公款报销”让她今晚的计划沦为泡影,随着欢呼声响起,一个闪神,所有人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用实际行动支持李又维的建议。

  大家普遍有个感觉,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尤其跟张玲莉相比,李又维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虽不说他凡事亲历亲为,但只要他应该做的,他责无旁贷。例如这次展会的筹备,每个方案每个构思他都亲自参与的;更何况他对下属实在是没话说,三天两头请吃饭,加班费干脆的说发就发,女同事被他的外貌迷的神魂颠倒,男同事则为他的干脆果断折服,因此人气直接飙升。

  那顿饭倒是吃得愉快。同事们谈兴很高,仿佛一桌好菜下了肚,这段时日的辛苦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薛苑话不多,需要说的,可说的,仿佛在上班的时间里全部说尽,此时全无力气,埋头苦吃。

  在场有位叫谭瑞的同事,因为尚不了解情况,或者有觉得能跟毫无架子的总经理一桌吃饭余有荣焉,情绪激动,聊着聊着就把玩笑开到了薛苑身上:“小薛姐,我忽然发现,你跟我以前的女朋友很像呢。”

  薛苑礼貌的笑笑:“哦,是么。”

  “哎,她也很漂亮的,也跟小薛姐一样是江南水乡的女孩子,”谭瑞两只眼睛亮得象黑夜里的灯笼,“人很温柔,脾气也好,特别有艺术细胞,小提琴拉得可好。”

  旁人一堆人哄笑:“要夸自己女朋友也不是这么个夸法啊,口说无凭,拿照片来!”

  本来大家也是玩笑居多,没想到谭瑞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小小的照片,宝贝一样的抱在怀里半天,终于恋恋不舍的递给身边人,同时问:“有点像吧?”

  何韵棠凑过去看了一眼,不以为然的摇头:“漂亮是蛮漂亮的,但不怎么像薛苑。江南水乡的美女或多或少有点相似。皮肤白,眼睛大,满具有古典气质的。慢慢看,倒是有些像画上的人……哦,我应该说,她很像李天明笔下的江南美女吗。”

  这么一说薛苑好奇起来,何韵棠抢过照片递给她,说:“怎么样?”

  照片中的女孩子素色衣裙,漆黑的头发如瀑,对比强烈,乍一眼看去,倒像张黑白照片。薛苑凝神看了一会,何韵棠的评价果真非常准确,跟自己的确不太像,特征也非常明显。她凝神看片刻,又察觉到身边的李又维靠了过来,久久的盯着那张照片,就顺手转给了他。

  她问谭瑞:“你为什么要跟她分手?”

  “我怎么会跟她分手,是她跟我分手的,”谭瑞满脸忧伤,“高中毕业后她就出国学音乐了,那时候我们还保持了联系,一年后她回国了,我们反而失去音讯了。算起来,我也有两三年时间没联系上她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应该是更漂亮了吧。”

  他是那么的难过,薛苑想起自己当年退学时是如何毅然决然的割断跟以前绝大多数同学的联系,心里默叹一口气,出言安慰:“不要想太多,她也许有自己的事情,人有的时候会遇到一些坎,过去了就好了。”

  “嗯,谢谢你,小薛姐。”谭瑞振作起精神,对她笑笑,然后目光就停在她身上,喃喃自语,“为什么你们会觉得不像呢……我是越看越像啊。”

  谭瑞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笑起来唇角一对酒窝,异常可爱。他的目光也丝毫不含恶意,薛苑并不讨厌被他这样看,摇头一笑置之。

  何韵棠显然不这么想,“嘿嘿嘿”古怪的笑起来:“谭瑞啊,你可别打主意,移情到薛苑头上了啊。”

  她话音未落,薛苑身边的李又维忽然扶着她的肩膀,带着不明的笑容探身过来,同时靠过来的还有他的筷子,他夹起她碗里的青菜到自己碗里,然后再夹了一小箸煮的正好的鱼片放倒她碗里,最后抚上她的脸颊,柔声说:“小苑,你最近瘦了好多,我真是心疼。你应该多吃点有营养的。”

  金色的灯光从上面垂下,在他的眼睑下方留下了淡淡的阴影。阴影造成了奇特的效果,使得他的表情如此真挚,那会心的微笑则从眼底蔓延出来,恰好到处;同时他声音也恰好到处,不高不低,低沉而悦耳,意味悠长,就是具有穿透性,尤其是“心疼”两个字,整个房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在这个装修如此精致的包厢里,在这个觥筹交错的环境下,一瞬间所有人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自己看到了男主角对女主角深情表白的场景。一时全场俱静,连薛苑都傻了眼。

  可是始作俑者李又维完全不觉得异样,带着童叟无欺的和蔼笑容环顾全场:“看我干吗,大家继续吃啊。”

  大家如梦初醒,从容自若的再次交谈起来,除了谭瑞的脸色青青白白和话题里再也没有出现薛苑,和之前的情况别无二致。

  因为明天还要工作,大家都没喝酒,离开的时候每个人神智异常清醒。薛苑的同事们大都有车,没车的也搭有车人的车分批走了,薛苑只是去拿个包,整个饭店里认识的人就只剩下李又维一个了。

  所有人走的这么快,连何韵棠都是,她只在她身边停留了短短的一两秒钟,不但没叫她,最后还给了她一个暧昧诡异的笑容后翩然离开,如此云淡风清,简直不带走一丝云彩。薛苑当下无奈居多,深呼吸若干次后猛一回头,果然看到李又维站在她身后,距离太近,完完全全挡住了她身后的所有光芒。

  他身后一条街道都是移动的人影,霓虹灯光波光潋滟,形成无数处于幻觉边缘的光影。只有他安然站在这里,仿佛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辈子。薛苑有一瞬间的迷惑,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过李又维却是正直严肃的面孔,看不出什么笑容:“薛苑,这段时间辛苦了。”

  薛苑想到今晚的事情,只觉得憋气,满肚子火无从发泄。她退开一步,头也不抬的开口:“这话你应该跟大伙说。”

  “吃饭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不过我觉得我有必要单独跟你讲一次。”

  “如果真要谢我,”薛苑声音冰冷,“请在平时务必给我留点面子。”

  “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李又维微笑,“如果我一个小动作就让你颜面无存,那你这张面子也未免太不保险了,要来何用?”

  薛苑被他噎得倒吸一口凉气。

  满意的看着她的反应,李又维口气柔和下来:“现在还早,陪我到处走走。”

  “不,我要回去。”

  “你回去也是对着房间看书上网。”

  “我累得很,我要回去睡觉。”

  李又维作势牵她的手:“那更不着急了,要睡觉去车上睡。”

  薛苑警惕性顿时攀升,再次避开他,“不必了。”

  她转身离开,不曾料到李又维从后一手挽住她的腰,以极大力气将她带离原地。薛苑起初愕然,随后愤而挣扎开,但到底不如他的力气大,仓促之下竟被他带着踉踉跄跄迈了好若干步。好容易缓过劲,愤怒的情绪冲上脑门,吼出来“李又维,你——”

  话音未落,他的左臂又从后绕上来,强行捂住了她的嘴。薛苑呼吸困难,完全不能说话,她试图站稳,可人几乎已经离地,只听到鞋跟在水泥地上摩擦,声音刺耳。身体完全不由自己作主,就这样被他半挟半抱带到了那一大片停车场的深处。

  虽说那短短的一程也许只有三十秒钟,可薛苑觉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好了,到了。”

  在他的车子面前,李又维放开她。终于可以说话,薛苑大口的喘息,一言不发,抬起腿狠狠一脚踹过去。她自觉出其不意,可没想到李又维轻轻巧巧的避开,而且为了避免他下一轮攻击,干脆一把拥她入怀,用身体制止了他所有的动作。

  “被你踢飞这种经验,只有一次就够了。”

  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薛苑平生哪里被人这样对待,手还在用劲,恨得咬牙切齿:“李又维你到底要干吗?放开我!”

  李又维埋首在她耳畔,手指从她发间绕过去,慢慢梳理她的头发:“你怎么还学不会审时度势呢,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一呆,希望你陪着我而已。”

  “如果你想找一个安静的场所,没有什么地方比你家更合适了。”

  李又维声音却是无奈居多:“可是那里没有你,你如果肯陪我,我马上回去。”

  “你这样的行为,跟绑架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肯听话一点就好了。”李又维扶着她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眸,“你性格太激烈,我跟你好好说话都那么困难。”

  愤怒之下,薛苑头脑异常清楚,还不忘嘲讽:“如果你这种行为也叫好好说话,那美国也可以说是给伊拉克带来和平的使者了。”

  “你平时对我防备太过。”

  “在你面前如果不小心点,我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李又维挑起她一缕头发,看着细长的发丝一根根飘落,慢悠悠的微笑:“那你就不知道好了。这并不重要。是吧?”

  薛苑愤怒的抬头,却被迎面而来的车灯光芒耀到了眼,一时间世界都是雪白一片。视力恢复后,有一瞬间的时间,她看清了李又维的脸。她有很长时间不曾这样直视过他。五官清晰细致,从额头到下颚仿佛是被雕刻出来的,那张脸是如此的耀眼,宛如闪电的光芒一样劈开了黑夜。那分明是一幅从电影剪出来的一个镜头,让人不能直视。这样一瞥,语言所有的话语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可是粘稠一晚上的脑子却忽然清晰起来。

  薛苑忽然想起,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这样情绪无常了,一旦发作起来,她根本无法控制。薛苑环顾四周,然后奇特的镇定下来,虽然还是皱着眉头,话语已经软了:“好吧,今天晚上我陪你。但你先等我一下,我去一下卫生间。”

  李又维笑了笑,难得的从善如流:“好的,我等着你。还有,就在那边,不要走错了。”

  “你也不要认错了。”

  薛苑扔下冰冷的一句话,僵硬着转身过去。

  卫生间就在停车场的角落,并不远,简直近得可怕。转到李又维看不到的角落,她立刻拿出了手机给萧正宇打了个电话。

  萧正宇听罢声音疾速的一变,问了地点后立刻说:“我恰好在附近,等我一下,我十分钟就过来,你拖一下。”

  “好。”

  仿佛从他的声音里得到了力量,她回去时神色终于恢复镇定,认真打量李又维的神色,见他眼睛里暗光点点,察觉到跟以往不太一样的地方,就问:“你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我记得你没喝酒。”

  “没喝酒也没关系——”李又维正要说话,手机却响起来。

  他接通手机,本来脸上还有轻松的余笑,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消失殆尽,在交错的灯光中看来,声音高起来:“什么!我爸又晕倒了?怎么回事?”

  本想着借机离开,薛苑在心里甚至都打好了草稿,但却被这种意外情况打乱了思绪。

  李又维皱眉头:“马上进手术室?好,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我。”

  薛苑暗叫不好,打起精神的听他说话。

  三言两语之后,李又维放下手机,拿出了车钥匙,打开车门。薛苑就在车门旁边,立刻退开一步,隔着车门问他:“你爸爸怎么样了?”

  “你很关心他?”发现她满脸焦急,李又维说,“几个小时前,他忽然昏过去,好在护士恰好在身边,立刻送到医院,正在检查。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就怕是心脏病又复发,上次医生讲过,如果再发病,非常危险。”

  他语速很快,却急刹车般,猛然顿住不言。那种言语间的焦灼是做不得假的。薛苑想,尽管看上去他们父子关系不好,但到底是父子,血肉相连,该担心的分量还是一点都不少。

  “你连夜过去看他吗?他在哪里?”

  李又维随口说:“不远,这些年他住在越吴,开车两个小时也就到了。”

  薛苑一愣。越吴镇和她的家乡汧镇都是典型的江南小镇,相隔只有二三十公里,当年在省城读高中时,坐车都要经过越吴镇,一路上风光如画。那些熟悉的景致和风光,总会让她迷惑,一瞬间产生“到家了”的错觉。两镇虽然相似,但名声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近些年的大力发展旅游业,越吴镇广为世人所知,不论什么时候去,游客都不见减少。相较起来,汧镇就像是营养不良的儿童一样,发展完全跟不上,经济节节败退,不过拜此所赐,倒是保持了纯正江南味道。

  她站在路灯下,面沉如水;李又维盯着她的脸,一时也想得有些远,近乎喃喃自语的说了句:“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薛苑猛然回神,反问:“什么?”

  “没什么。我明天应该来不了公司,你跟大家解释一下,”李又维摇头,“每次都是这样,病的不是时候……本来以为今天晚上你可以陪我的,看来只有以后再补起来。”

  说完这句,李又维再次轻抚上她的脸,手指描摹一样的从眉心滑动到眼角,最后轻柔的拨开她鬓角的头发,薛苑来不及露出任何表情,更没有拒绝的时间,他已经俯下身来,扳起她的脸,隔着车门俯身在她脸颊轻轻一吻,绵长而细密。

  薛苑半边身子一麻,连带着小拇指都在抽筋。那个吻在她脸上停留许久,简直像烙印一样烫手。

  直到萧正宇叫住她,脸颊似乎还是滚烫的。然而前几分钟发生的事情怪异的模糊起来,她甚至想不起他离开时的种种细节,唯一的印象似乎只有那个被车灯照亮的面孔,一点阴影也看不到——有点迷茫,有点悲伤,还有一点不应该被人知道的绝望。

  萧正宇刚刚和张玲莉正在附近的酒店参加某个画界年会,听到薛苑的话,甚至来不及跟张玲莉告假就开车过来,一路上心急如焚,直到看到她站在饭店前的路边才终于放下心来。他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管车子是不是可以停在路边,随手一带车门就下了车,三步两步来到她面前,劈头盖脸就问:“没事?还好吗?李又维没对你怎么样?”

  “没有,我很好,”薛苑对他露出个宽慰的笑容,“他两分钟前才走。”

  萧正宇上上下下打量她,的确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一路上都在担心。李又维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我实在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

  他穿着极为正式的深色西装,系着褐色的格子领带,白色的衬衣一尘不染。这么热的夏天,在外面呆几秒钟都可能全身是汗,何况他穿得并不少。他额角有着细密的汗珠,平时那种温文儒雅惧之有度的不翼而飞。薛苑懊恼的一捏自己的手心,笑容里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局促不安:“我太小题大做,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道歉了,我很高兴你找到我,”萧正宇说,“如果不是刚刚情况危急,你也想不到给我打电话。”

  薛苑茫然的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了。我以前以为我了解李又维,但刚刚我发现,我其实并不了解他这个人。”

  “我认识他这么久,看着他所做的一件件事情,还是都不清楚他要什么,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情——”

  薛苑抬起目光。

  他却不欲说下去,拿出手机,对薛苑说,“抱歉,我接个电话。”

  薛苑自然不介意,目光却停在他拿手机的姿态上,跟李又维非常象,却有些细微的差别,可两人说出来的话却大同小异:“心脏病发作了?什么时候?”

  薛苑一呆。

  “要我马上去医院?”萧正宇脸色急速一变,“难道都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脸上闪过片刻的思忖情绪,很快的回答:“既然还在手术,我现在过去也没办法……我尽快。”

  待他关上手机,薛苑试探性的问:“李天明?”

  “你怎么知——”萧正宇挑起一条眉毛,同时心里明白了大概,自问自答,“刚刚医院也打电话通知李又维了?所以他过去了?”

  “是啊,”薛苑说,“他非常着急的去了医院,你也快点过去,这里到越吴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着急。心脏手术怎么都要几个小时。如果手术成功,不差这几分钟,如果失败……” 萧正宇停了停,他竭力压制,但失落沮丧的神色在眼里一闪而过,“好了,我先送你回去。不要跟我倔强。”

  回去的一路,他的话都很少,而且在严重的走神,目光明明直视前方,可瞳孔里除了焦灼什么都没有。眼看得红灯变成绿灯,他却丝毫不动,整个人如同石木塑像一般,直到后面的车子喇叭响声震天,他才如梦初醒的启动汽车。

  车厢里静寂无声,显得空调的声音格外的枯燥;窗外的灯火流光便整齐地亮着,两条光的长龙延伸、汇合,一晃即过,最后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薛苑的疑问在盘桓许久,然后问:“李先生的病情很重?两个月前看到他,他精神不错啊。”

  “嗯……”萧正宇眉心郁结,“年纪大了,病来如山倒。”

  薛苑沉默下来,只觉得他开车比以往快了很多,平时二十分钟的路,今天只走了一刻钟。宿舍前楼下有块小小的空地,萧正宇把车停在那里,薛苑想起一桩事情来,“虽然不好意思,麻烦你再等我五分钟。”

  “好,不着急。”

  她气喘吁吁的冲上四楼,打开房门进去,打开父亲留下的小箱子,抽出一沓钱,随便塞进了个信封里,就往楼下奔。

  原以为他在凉爽的车子里等他,可实际上车子里根本没人,车门敞开,冷气泄漏出来。薛苑环顾四周,终于在道旁的某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树下发现他拿着手机正在讲电话。

  路灯光芒昏黄,挤走了炫白的月光,可还是无法扫去蒙在世间万物上的黑纱。微微的光晕仿佛写意画一般,在萧正宇身上划出了薄薄的白光,把他的轮廓在夜色中重新勾勒了一遍。四周没有别人,他的声音压得隐约而低,但语气异常的急促却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走得近了,有隐约的声音传来:“……我没有想到他身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拿着画笔倒下去的……到底在画什么……怎么又是这样……”

  察觉到自己踏入了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圈子,薛苑悚然一惊,迅速退开,直到他讲完电话才走过去貌若平常的招呼,装作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疲乏之色,并把手里的信封递给他。

  然后顿了顿,郑重其事的解释:“这是办签证的钱和往返的机票费用。我在网上查了价格,这些钱应该够了。”

  她的举动让萧正宇迅速从刚刚的焦躁情绪里出来,他的确从来都没想到过要她付钱,显然她的想法跟他并不一致。萧正宇自然而然的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拒绝时但看到她眼底坚持的光芒后,终于还是接过信封,感觉到信封的厚度,他又担心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你还有钱吗?”

  “有的。”薛苑笑了笑。

  他还是不放心,追问一句:“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你双亲都不在,而你才大学毕业刚刚工作两个月,如果暂时缺钱,不用着急给我。”

  他语气非常真挚,用词也恰到好处,薛苑听在心里只觉得异样温暖。她顿了顿,说:“我爸爸虽然去世,但他不是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他留给我的钱,足够我在美术学院念完四年大学了,你也知道我们的学费并不便宜,”说着她指了指那个信封,“总之,还可以剩下一点,支付这笔费用还不成问题。”

  她说的应该是实情。萧正宇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但随即更大的疑惑升腾起来。金钱在某些时候是无用的,但是一旦有了用处,就非常说明问题。可此时无暇多想,他回到车里,拉上车门,把信封往仪表盘上随意一放。

  薛苑弯腰,隔着茶色玻璃静静看着他。

  看到她嘴唇微微动了两下,萧正宇摇下车窗,问:“还有事?”

  “不论如何,希望李先生一切都好,”薛苑停了停,说,“你不要太担心了,开车的时候,不要走神,就像你平时那样,一路小心。”

  萧正宇对她颔首,露出今天晚上第一缕真正的笑容。

  “谢谢。”
mayflora 发表于 2009-3-13 15:50:51
第十七章

  书画展会举行的当天,李又维自然不在,主持大局的还是张玲莉,这样的场合永远是她的舞台,哪怕在此之前她完全没有准备,可开白场的那番讲话,依然完美无缺。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的妆也恰到好处,举手投足充满魅力。不过最让人一看就目不转睛的是她身上那套身纯白色的套装,非常贴身,把身材完美的勾勒出来。

  薛苑只觉得由衷佩服。

  何韵棠和她同属一组,靠过来跟她咬耳朵,凑过去说:“张总这件衣服还真是衬她,那么合身,压根就是为她专门制作出来的衣服吗,而且还显得特别年轻,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快三十五岁的女人了。”

  “是的,非常惊艳。”

  何韵棠眼珠子转了转,又“啧啧”两声:“萧正宇也很帅,不知道这样的美男,将来给那个女人得了去。想起来就嫉妒。”

  “你真是想太多了。”

  薛苑没想到萧正宇今天早上准时回来上班,原以为他会像李又维那样,在医院呆一晚上才对。虽然他昨天晚上有没有睡觉,可他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依然微笑俨然彬彬有礼,一个眼神一个笑容照例所向披靡,看得在场女性目不转睛。

  他真是太会控制感情了,难以想象他是怎么修炼到这个地步的。不过他一如既往的表现也说明,李天明的病情应该还在控制之内。薛苑稍感安心,同时听到何韵棠的话:“……实在太美好了,我看萧正宇可以考虑去开个讲座,给男人们讲讲怎么穿西装才对。他这身衣服和张总的衣服也很配,一黑一白,和谐得可以打满分。我见过的人多了,从没看到这么适合姐弟恋的一对啊。”

  薛苑只觉得无奈:“你啊……”

  发现她满脸缺乏八卦兴趣的模样,何韵棠忽然恶作剧心起:“其实你跟李总也蛮配的。”

  薛苑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李又维?”

  “啊,你们的关系都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吗?我又想起昨天晚上了,那一幕真是温馨啊,真是深情款款啊,”何韵棠两眼放光,笑嘻嘻看着她,“这段时间我一直都觉得,李总一回来就看上你了。也许你没注意到,每次只要有你在,哪怕板着脸,但他的眼睛都是笑的。我看你成为我们老板娘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薛苑有气无力:“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但你这双眼睛实在太可怕了。”

  “我是有名的八卦眼啊,”何韵棠眉飞色舞,“想当年我这双堪比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发现了多少隐藏的奸情和八卦啊,不论他们怎么费心隐藏,总能被我发现蛛丝马迹。”

  薛苑一哆嗦,立刻转移话题:“我真觉得,你居然能活到现在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薛苑眼里的光暗下去,沉默了一会,然后问她:“韵棠,你难道真会相信那些一见钟情和灰姑娘的故事?”

  她态度非常平静,反而显得有几分肃然,何韵棠也收起了那幅玩笑的面孔,思考后才说:“世界这么大,总会有各种事情发生,但完全无缘无故的事情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是觉得,不论是一见钟情,还是灰姑娘,总有藏在背后的动因吧。”

  薛苑背靠墙壁,轻轻笑了:“就是这么回事。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一见钟情,也不会有无条件帮助你的好人,什么事情的背后总有目的。”

  话题一下子上升到这个高度,何韵棠虽然跟得上,但还是诧异:“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下一秒薛苑就恢复到正常的神色里去,甚至还笑着把她推到岗位上:“好了,不废话了,上班吧。”

  接下来的几天薛苑在永远没有完结的忙碌事情中纠结;萧正宇也在忙,两人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一次面,有时遇到,就简单的聊上几句。不过他们并不缺这几分钟的闲聊时间,目光一对上各自心里都明了:赶快把手里的事情做完,才能放心的请假去英国。

  结果出发的那天还是搞得匆匆忙忙,她之前已经跟部门领导打过招呼,不过因为那天是展览最后一天,人流量出奇的大,还是拖了一段时间才交接完工作;而萧正宇那边就更是千头万绪,她去他的办公室等他,他示意她随便坐,然后拿起手机走到窗户旁边,继续那个未完的通话。

  “……刘律师,我知道了。不过这个周末我不在国内,回来之后必定登门道谢。”

  看到他心事重重挂上手机,薛苑小心地问:“你周末本来有事?”

  萧正宇讲电话时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虽然谈不上冰冷和冷漠,但和他平时给人的温柔印象截然不同,完全换了一种境界,是那种会让观者自动反思“我是否做错了什么”的表情。薛苑心里忍不住敲起了小鼓,虽然他几次三番让自己不要介意这种小事,可实际情况是,自己大概还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绷得紧紧的。那是个熟悉的动作,萧正宇察觉她的想法,心里苦笑一声,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没关系,别放在心上。朋友告诉我一个消息,回来处理也是一样。”

  薛苑笑了笑:“嗯,那就好。”

  “行李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她晃了晃肩上那个半大的挎包,“只有一套衣服,别的没有了。”

  萧正宇一笑:“看来你也是经常出门的人。”

  然而他更是夸张,根本没有任何行李,只带了个男士公文包。

  薛苑深有感触:“看来我们彼此彼此。”

  两人打车去机场,中途稍有堵车,到达的时候海关正开始安检。出国的人如此之多,人人拖着笨重的大箱子,只有他们两轻松得让人诧异。

  过了海关,还不到登机时间,两人找了位子坐下,薛苑详细的问起李天明的病情,萧正宇解释:“是高血压引发的心脏病,画画的时候,大概是勾起了什么前尘往事,一激动起来就发病了,”说着他苦笑,“所谓的画画修身养性,我看也真是一句口号而已。”

  薛苑叹口气:“怎么看事情,怎么处理事情,还是根每个人的性格有关。画家也有脾气不好的,普通人也有修养甚高的。人的才能,有的时候也是一种不幸。”

  萧正宇笑了笑,说:“没有一个伟大的心灵不带一粒疯狂的种子。”

  薛苑挑眉:“你看狄德罗?”

  “不光是狄德罗,我还知道那句‘拿掉忧郁,天才就不成其为天才’。”

  薛苑莞尔:“真是失敬。”

  这样闲聊中时间飞速溜走,他们换登机牌,找到了座位。空姐的服务态度非常的好,笑容灿烂的叮嘱注意事项,到处都是声音,各种语言都有,狭小的机舱仿佛煮沸的水般鲜活起来。

  起飞是个漫长的过程。离开了踏实的地面,飞入了层层叠叠的云层。天空和大地都消失了,除了云,什么东西都没有。那么多的云朵,仿佛是从瑶池仙境里偷跑出来的。面对舱外的空茫世界,一种古怪的感觉爬上了心口,那种感觉,与其叫做不真实,更可以叫做荒谬。

  她的座位靠窗,于是目光久久的停在外面。云层之上是纯蓝色的天空。太阳斜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无害而温暖的事物。

  空中目睹的景色虽美,但到底千篇一律,使人觉得单调。漫长的飞行中,这种单调严重加剧,薛苑渐渐变得疲惫,身体和眼皮都沉甸甸的,机舱里的说话声渐渐离开知觉,最后耳边只剩下有规律的飞机的噪音。

  自从上班以来,她觉得自己就没有一日休息过。此时在这样的高空,心情却诡异的放松下来。积累数日的疲惫猛然爆发,飞机上升到稳定的高度平稳飞行之后,睡意渐渐缠上了眼皮。

  醒来的时候还是下午,什么都没变,太阳还停在天空的同一个地方。看看时间,不过才过去两个小时。

  侧头看萧正宇,他单臂支着头,正在看着飞机上提供的某本英文杂志,非常专心,青郁郁的头发盖住了大半的耳朵。薛苑看到页眉,才知道这本杂志是相当出名的商业周刊。

  她不想打扰他,转头又去看窗外,看得久了,有所触动,自言自语般开口:“飞机的速度如果再快一点,应该可以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来吧。”

  没想到萧正宇立刻接话:“我看到过。几年前,我坐过一次超音速飞机,从伦敦到芝加哥,穿过了大西洋的时候看到的。”

  说话间他放下了杂志,薛苑问他:“体验到追逐太阳的感觉了?”

  “是啊。我记得那是一月份,白天很短,太阳准时的落下去,起飞的时候,天黑了。乘客们大都在打盹,剩下的有人聊天,有人听音乐,”萧正宇微微抬起头来,环顾四方,仿佛那时的景色在此地以另一种方式重现,“然后机舱的光线开始微妙的变化。西方的天空明亮起来,而不是暗下去。太阳慢慢跃出云层,就像我们平时见到的任何一次日出那样,一点点的爬起来,最后停在了西方的地平线上。”

  “如果人类一直生活在地球表面上,永远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景色。”

  这番谈话显然也勾起了萧正宇的某些回忆,他颇有感触的开口:“我小时候看了些科幻电影,看了些书,梦想当宇航员,我希望看看真正的宇宙是什么样子的。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个很好的理想,但完全不现实,我要走的路就根本不能像自己当初想的那样选择。我也许可以上太空,但不能成为宇航员。”

  “小孩子都有过类似的梦想,”薛苑抿嘴微笑,偏偏头看他,“你穿上宇航服的话,还是会很帅的。”

  她难得说这样俏皮可爱的话,萧正宇一愣,旋即摇头笑了:“我就当作赞美收下了。你呢?有没有什么梦想?”

  “我的想法跟你不能比,比较平淡,”薛苑微微扬起嘴角,“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当军人,穿着军装,威风凛凛,像花木兰一样上战场杀敌。”

  “这怎么会平淡?女孩子没几个想当军人吧,”萧正宇在脑子里构思了她穿上军装的模样,发现果真难以想象,就说:“我想象力还真是不够用。”

  “也只是想法。我四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好几年的时间身体很糟,当军人这个念头也慢慢淡了。尤其是后来,选了文科,就更不能上军校了。”

  萧正宇看着她,貌似随口问起:“话说回来,你想当军人是因为你被你母亲影响的?”

  “嗯,”薛苑想了想,“我妈妈其实也不是那种普通士兵,一般来说,也不用上战场。她是技术军官,大概负责部队的无线电通讯一类。不过那时候我太小不知道,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只觉得穿着绿色的军装,站的笔直,威风极了。”

  “你妈妈也是个奇女子,那个年代从军,真是叫人钦佩。”

  “我对我妈妈的印象并不深,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小,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想到旧事,薛苑语气不自觉带上了迷茫,“关于她的事情,我大都是从邻居的大婶大妈那里听说的。她们说,我妈妈从小是被当男孩养大的,野得很,跟男生打架都不输阵。不过她非常聪明,后来学校一盘散沙,别的同学都批斗老师去了,只有她一个还在看书学习,因此,在恢复高考的第三年,她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萧正宇凝神听着。

  看到他神情高度集中的模样,薛苑隐约知道他想听什么,就继续说:“她上了大学,大学几年成绩不错,专业水平很高,被老师看重,又因为种种的机缘巧合,她干脆投笔从戎,走上了从军之路。那时候部队已经开始接收女人了,她算是最早的一批。后来某次她探亲回乡,在老熟人的撮合下,就跟我爸爸结婚。她跟我爸爸打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撮合起来也不困难……我有时候想,也许他们很早以前就有感情基础了,所以在他们分开的那六七年里,两个人一直单身……听说我妈妈在部队里,人缘一直很不错……嗯,这些都是我的瞎猜了,我爸爸从不说起往事。他们结婚,也许就是因为很简单的原因,因为没人比对方更合适自己。她不介意我爸爸是个没什么钱的普通工人,我爸爸也不介意她常年在部队无法顾及家庭。仅此而已。”

  她停了停,喝了口饮料,接着说下去。

  “一日从军,一生都军人。我妈妈生了我之后,得到了一个转业复员的机会,可是部队需要她,她就义无反顾回了部队。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离开的时候,我那时候刚刚一岁。”

  “女儿还在牙牙学语,”萧正宇顿了顿,说话时字字清晰,甚至带出了咬牙切齿的痕迹,“你妈妈真能忍得下把你放在一边。”

  薛苑看到萧正宇难看的表情,似乎比她还要激愤,于是轻松一笑:“不,不一样。这件事情,我无论如何不会怪她。虽然当时有不少人说她在部队呆的太久,养出了一副铁石心肠,连女儿丈夫都不要了,可我却觉得,她做得很对。培养她的是国家,是军队,她保卫的是人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军人的肩上都有我们难以想象的忠诚与责任。我妈妈从小就性情刚烈,在大义两个字面前,是会选择更加正确的那件事情。你刚刚说我被我母亲影响,是的,我尊敬她,我崇拜她。我追寻着她,就像这架努力追赶太阳的飞机,生怕自己走得太慢,一个小心,就来不及了。”

  她平静的说完,转头看向窗外。天空湛蓝犹如宝石,既无瑕且天然。云朵就像铺了一层刚刚剪下来的羊毛,被阳光描上金色的边线。

  萧正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凝视她。

  然而那个在脑海里模糊很久的形象忽然清晰起来,就像有人拿着笔在他脑子画出了她曾经描述的那幅画像:水墨山水画前那个穿着军装的女子,修长苗条,美丽大方,但是并不虚弱,她站在那里,始终微笑着,他摒住呼吸,走得近一点,终于看到她眉宇间流露出的不屈的坚毅神情,这是他不曾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的精神。

  两个人维持这样的姿态很久,久得萧正宇邻座那个英国人一双眼睛不住往两人身上扫过去,最后用英文问:“你们怎么了?”

  萧正宇摇头一笑,摆摆手;薛苑听到声音回头,发现萧正宇用某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看着自己,稍许一愣,但还是从容对上迎来的目光。

  “你觉得我在说教?不,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当然更简单的理解也有,我想如果有别的选择,她也不会回去。当时部队的的确确缺不了她。她也以为自己这一去就跟以前任何一次,完成任务后就可以按时回家,可惜她估计错误。她聪明了一辈子,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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