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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一来二去,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阮正东不再带她去打牌,吃饭也总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甚至偶尔会亲自开车到公司楼下等她,佳期渐渐觉得不安,最后终于提出来:“我们以后别见面了吧。” 阮正东怔了一下,说:“行啊。”顿了顿说:“那今天我送你样礼物吧。”开车带她去珠宝店,看小姐一样样的将璀璨晶莹捧出来给她过目,她不是不虚荣,也喜欢这样的场面,大粒大粒的钻石,裹在黑丝绒里,闪亮剔透如同泪滴,怎么看都赏心悦目,但不知为何,最后挑来挑去,只选了一根十分便宜的细细铂金链子。她习惯了不贪心,因为太好的东西,她总是留不住。 回到车上阮正东一声不响,他车开得极快,CD里放一首老歌,是《斯卡布罗集市》,不留意就闯过一个红灯,白色炫光一闪,她莫明其妙有些害怕。果然阮正东一脚踩下刹车,扳过她的脸,狠狠的吻上去。 那样大的力气,紧紧箍着她,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以来,他几乎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他身边的女伴走马灯一样,换了又换,亦并不甚 瞒她。他将她不远不近的搁着,像是一尊花瓶,更像是一件新衣,他新衣太多,所以并不稀罕,反正挂在那里,久久不记得拿出来。有次喝高了,半夜打电话给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话,后来电话那端隐约听见远处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正东,你洗不洗澡啊?”他说:“就来。”嗒一声将电话挂了,剩了她哭笑不得。 她死命挣不开,最后急得哭了。阮正东终于松开手,有些惘然的看着她,后头的车全在不耐的按喇叭,就在那样嘈杂的震天响里,他喃喃说:“怎么会是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不懂,眼泪还含在眼眶,一触就要漱漱的落下来。 他不肯放她下车让她打的,最后还是坚持送她回公寓楼下。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再没出现在佳期面前。 周静安对这个收场非常失望,狠狠批评她:“尤佳期你这个猪头,连有钱人都不会牢牢抓住。” 佳期唯唯喏喏,说:“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佳期的生活迅速恢复平静,唯一例外是多了那盒火柴。黄昏时分她偶尔坐在桌子旁,取出火柴来划燃一根,目不转睛看着它一点一点燃成灰烬。这种特制的火柴,自从与孟和平分手之后,她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过了。细而长,可以燃很久,一盒却并没有许多根,所以她很珍惜,更多时候只是举起火柴盒在耳旁轻轻摇动,沙沙如急雨,听到这声音,就觉得愉悦。 公事还是冗杂紧张,她和上司去跑一个大客户,跟了近半个月没有结果,耐心几乎消磨殆尽,结果这天从接待室里一出来,顶头遇上一个人十分眼善,佳期不由微微一怔。 是阮正东的朋友,起初总在一块儿打牌,就是说她“前所未有”的那人,佳期仿佛记得他姓容。果然上司满脸堆笑:“哟,容总,幸会。”将佳期介绍,对方也认出她来,原来这间公司是他名下,得知他们的来意,转头吩咐秘书三言两语,顿时柳暗花明。上司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悄悄夸她:“行啊,几时认得了容少都不吱一声。”马上趁热打铁,让她先留下来与对方协商细节事宜。 谈完了公事,容总才问了一句话:“怎么没见你去医院看正东?” 佳期猛吃了一惊,还没等她作声,容总已经叹了口气,说:“你去瞧瞧他吧。” 佳期犹豫了整整两天,才到医院去。 没想到医院里也热闹非凡,半条走廊上都堆着鲜花,护士一听她问阮正东哪间病房,眼神顿时生了异样:“1708,就是左拐的第四间。” 门是半开着的,病房是套间,布置得不比酒店差,四处都是鲜花与水果,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里间有人哧哧轻笑,声音娇俏甜美。她静静的待了几秒钟,本来想敲门,最后还是转身走掉了。 走廊静而空,回响着她自己的脚步声,这里是专用病区,佳期曾经来过这里一次,是陪孟和平。后来孟和平的妈妈说想吃榛子蛋糕,孟和平就下楼去买。 然后,孟和平的妈妈不紧不慢的对她说了一句话:“你配不上和平,所以请你不要再拖累他。” 那时的自己,是多么仓惶和狼狈。 她模糊的想,走廊那头出现了一个身影,高大、熟悉,眉目分明是她日夜思念的样子,她恍惚的想,白日梦的幻觉竟然如此真实。 对方渐渐走近,她微微仰着脸,近乎贪娈的注视着,连每一根眉毛都如此清晰真实——如同烙印在她心上的样子,他变了许多,但又似乎根本没有变,他是孟和平,就是她永远都记得的孟和平。 她忽然惊得要跳起来,孟和平! 他站在那里,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看着她,她目瞪口呆,他也怔住。 走廊两侧全是鲜花的芬芳,玫瑰与百合,勿忘我与素馨兰,情人草与海芋……大捧大捧包装精美的花束与花篮,而他们站在花河中间,傻瓜一样的瞪视着对方。 佳期忽然手足冰凉。 是孟和平,竟然真的是孟和平,她竟然会遇上孟和平,在这有生之年。 分手后的起初几年,她还曾臆想过与孟和平重逢,从场景到台词,一遍又一遍。或许是十年,或许是十八年,就像张爱玲的那部小说。凄清而唯美,说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亦或许只是三年五载,再见了面,在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的场合,如同韩剧一样唯美心碎。后来她才渐渐心灰意冷,明了命运的遥不可及。 可是她竟然又见着了他——结果事情比她想像的轻松许多,她声音居然流利清楚,既没有发颤,亦没有结巴:“孟和平,是你吗?” 她从前就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孟和平孟和平孟和平……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也只是泪流满面,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孟和平!孟和平……”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样拼命呼喊,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隔了片刻,才说:“是我。”轻轻停顿了一下,又问:“佳期,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去了?” 她噢了一声,说,我一直在这里啊。简明扼要的将自己这些年的职场翻滚向他介绍了一下,他扬起眉来:“你专业不是西班牙语吗,怎么现在做广告?” 小语种找工作有多难……尤其是像她这种一流大学二流专业毕业的三流学生,她又笨,永远考不到翻译资质。 何况他硕士学位还是微电子呢,结果现在还不是跑去当了无良地产商? 真令人丧气,本该荡气回肠的旧恋重逢,说的偏偏是这种无聊又无聊的旁枝末叶。要紧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那样多那样多的话,在人生最悲苦的日子里,一直是她最后的支柱。再难再痛的时候,她也忍了过去,只是想如果可以再见到孟和平,如果可以再见到他——但明明知道不会,命运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今天真的给了奇迹,她却全都忘记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坦然的、从容的,忘记了。 他正视她,并且微笑。 而她直到这一秒,仍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躲在暗夜的被底哭泣,唯一仅存的挚念是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他,然后嚎啕大哭,将全部的痛,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今天才知道是多么幼稚的事。即使再次见到了他,他也不再是她的孟和平。 从前的种种都化成了灰,被风吹散在时间里,一点一屑都不剩下。 他想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来看位朋友。” 他忽然扬眉:“你来看东子?” 原来整个十七楼病区,竟只住了一位病人阮正东。 原来这样滑稽,孟和平竟同她一样,都是来看阮正东。 其实当年她曾听他提到过东子,甚至还听他讲过由来,因为《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的缘故,东子的祖父才给孙子取了这么一个小名。据说两人自幼好得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如同胞兄弟。后来东子在国外多混了两年,革命的友谊才暂时出现了空白。 而她就正好填在那空白里。 其实她一向迟钝,孟和平过去总说她是傻丫头,叫得那样亲昵,后来一想到,心里就是空落落的一酸。 她是傻,是真傻。 祥林嫂这句话,要用到这里才好。 她其实早该想到的,在看到那盒火柴的时候,这种特制特供的火柴,外头不会有流传。 孟和平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号码,并没有接。不知是不是女朋友打来,也或者是他老婆。她拼命回忆杂志上的报道,可是中规中矩的财经杂志,半句八卦都没有提,压根就没说他有没有结婚。她忽然惭愧起来,有没有老婆都不关她的事情了,有句话说的好,从此萧郎是路人。 “和平!”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我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原来已经到了。” 孟和平上下打量他:“气色这么好,还住什么医院,不如回家养着去。” 阮正东笑,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啊,可大夫不干。”世上难得有人穿睡袍还能这样得体,站在医院走廊,跟站在自家卧室似的风流倜傥。但也许是旧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她觉得孟和平更好看,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两个男人只顾叙旧,还顾不上她,她心里直发虚,要不趁这机会逃之夭夭,也是好的。 还没迈出腿去,病房里忽然有人探出头来:“哥,是不是和平来了?” 声音娇俏甜美,正是她适才听到的那一个声音,没想到长相更甜,看上去十分面善。同阮正东一样,有一双伶俐的眼睛,见着孟和平,眼波一闪,亦嗔亦娇:“不是叫你七点来接我,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一转头见了她,也不作声,只是笑吟吟瞧着她 阮正东这才像是瞧见了她:“佳期你来了?”向她介绍:“这是我妹妹阮江西。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后向那一对璧人含糊其词的指了指她:“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旧欢新知齐齐登场,而且还有情敌夹里头——可到底谁是谁的情敌啊,她还真没搅清楚。 结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对她好奇到了极点,亲自替她倒茶。在医院还能喝到这样香甜的八宝茶,实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说:“这茶还不错吧,是打电话叫老三元送来的。”她不吭声,免得显得自己少见多怪,老三元茶庄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为店堂小,位子有限,据说许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预约排号,居然肯送外卖到医院,这种面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东不能喝茶,端杯白开水陪着,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来的。阮江西描述他晕倒时的场景,绘声绘色,讲到要紧处一惊一乍,抑扬顿挫。饶是佳期这不相干的人,也听得紧紧提着一口气。阮正东笑:“甭听西子骇人听闻,她是做新闻的,有职业毛病。” 佳期这才想起来她为什么面善,因为她是新闻评论的女主播,人比镜头上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大约在节目里总是词犀锋利批评时事,所以给人印象很鲜明。其实现实里也只是娇俏的年轻女子,口齿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马,俊男美女,各自事业有成,任凭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电话响起来,她趁机走开去接。是周静安打来,兴高采烈:“快来快来,新世界在打折,有条裙子真适合你。” 她稍稍提高了声音答:“啊?老板有要紧事找我加班?我马上回来。” 周静安莫明其妙:“喂喂,你猪头了啊?说什么呢?” 她答:“你先应付他一下,我二十分钟内赶回公司。” 周静安还在呱呱乱叫,她已经将电话挂掉,走回去歉意的说:“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说:“我送你。” 她到底没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还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东说:“那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送你。” 她还没答腔,孟和平已经说:“行了吧,你还在住院呢,我送,回头我再来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东也没坚持:“那谢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样啊,原来替你将这个谁那个谁送来送去,也没见你道一声谢。” 阮正东也笑:“我几时叫你送过谁了,少在这里胡扯。” 佳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蚀出一个深洞,只怕真的嗓眼一甜,会吐出一口血来。她觉得自己是掉进蜘蛛网里的蚊蚋,怎么挣都有更多的束缚裹上来,一丝丝缠上来,喘不过气,透不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动弹,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电梯下去,咫尺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真是形同牢笼,她实在不愿再与他同车,于是说:“我还是打的吧,医院门口的士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语气淡然而坚持,又补上一句:“我答应了东子。” 这般有情有义,她为什么还想流眼泪。 他开一部Chopster,车内空间宽敞,冷气咝咝无声,只有她觉得局促。 他车开得很慢,仿佛是习惯使然,这么久不见,他真的像是另外一个人了,就像是儿时记忆里的《射雕英雄传》,总记得是那样美,那样好,可是不敢翻出来看,怕一看了,就会觉得不是那个样子——她曾有过的记忆,只害怕不是那个样子。 周六的下午,街道上车流缓慢,绿色的士像一片片叶子,飘浮在蜿蜒河流。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两侧千帆过尽,楼群林立。 恰好是红灯,停在那里等着。她转过脸去看车窗外,忽然认出这个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会看到成片旧式的住宅楼,一幢接一幢,像是无数一模一样的火柴盒子,粗砺的水泥墙面,密密麻麻的门洞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当年,端一张藤椅在狭窄的阳台上晒太阳,头顶晒着她的T恤他的衬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过他们的头……阳台外就是沸腾的市声,车声人声喇叭声,小店促销音乐声……浩瀚的声音海洋,就在阳台下惊涛拍岸。淡金色阳光像瓶子里的沙漏,无声无息只是劈头盖脸的筛下来,旁边隔壁家的阳台,拿大筛子晒着切成片的莴笋——许多年后她都固执的记得,记得幸福的气息是晒莴笋——干货独特的香气夹杂着灰尘呛人……阳台很小很窄,只能摆下一张椅子,他老要和她争,最后两个人挤在一起,也不觉得腻,还揪住他问:“孟和平你干嘛要叫这个名字?” 他说:“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呗。” 后来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保卫西沙的战场上,所以才给他取名和平。 终于到了公司楼下,她说:“你别下车了。”他说:“没事。”仍旧下车替她开了车门,手扶着车顶,彬彬有礼的绅士举动。 原来他多懒啊,只有她知道。袜子脱下来扔在那里,非得她动用武力威胁,他才肯去洗,还在逼仄的洗手间里唱歌:“啊啊……给我一个好老婆,让我不用洗袜子,就算工资上交,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后悔……”荒腔走板的《忘情水》,笑得她前俯后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两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头一侧,却温柔的吻住她,就那样扎煞着满是泡沫的双手,温柔的吻着她。 她说:“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声,她走进了大厅深处才回头张望。隔着落地的玻璃墙,远远看到他还没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车身上,低头含着一枝烟,划着火柴,一下、两下……到最后终于划燃,点着了烟,他抬起头来。 她连忙转身匆匆往前走,只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会流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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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与他最后分手的时候,也是她转身离开,他傻子一样的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只怕自己会忍不住转身.最后他终于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那样紧紧的抓住,连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红了眼眶,只是紧紧的抓着她,仿佛只怕一松手,她就会凭空消失. 她几乎用尽了此生的力气,才忍住眼泪,冷笑着用最无情的字句,仿佛锋利无比的利刃,硬生生剖下去,将他与她之间最后一丝都生生斩断:"孟和平,你怎么这样幼稚?话我已经跟你说的一清二楚,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拜托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别耽误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几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话,为了什么狗屁保研,你就要离开我,我不信!" 她残忍的微笑:"孟和平,保研对你来说,也许并不值一屑,可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为了保研而跟徐时峰,我爱的本来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样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泪都浮成了光,光圈里只有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在视线中淡虚成模糊的影. 他的声音遥远而轻微:"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她鼻子发酸,膝盖发软,胸口痛得翻江捣海,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她在漱漱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着她,她有一种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杀的人切开静脉,那血一点一滴的淌着,渐渐淅淅漓漓,于是陷入一种虚空的详和,四周都是绵软的云,再多的痛都成了遥远的事情,只是麻痹的快意. "你向往那样的生活,是因为你不曾经历过,所以新鲜,但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二十一年,那样平凡,那样困苦,一辈子只为买房子奔波,精打细算,穿件新衣就觉得快乐许久.我厌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欢这种生活,是因为它琐碎平凡,你说喜欢这样的人间烟火气,是因为你过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没有机会体验.可是我,我在这人间烟火里呆得太久,已经觉得烟熏火燎面目全非,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么叫前途,你不会明白,因为你的前途从你一出生,就是康庄大道,一片光明.而我,我和许多许多的人,要怎么样的挣扎,怎么样的努力,才可以过得更好.你妈妈说的对,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误打误撞才凑到一块儿,不会幸福,不会长久,迟早有一天会分开.而如今我如果离开你,我可以得到许多许多实质上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的前途,做一个正确的决定?徐时峰可以和我结婚,你可以吗?" 他望着她,过了许久,才说话,声音低沉暗哑,透着无法抑制的哀凉:"我爱你---佳期,不管你说什么,我爱你.如果你走了,这辈子我也许永远没有办法再将你找回来." 她想将手从他手指间抽出来,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开,掰开他的手指.绝决的用力,弯成那样的弧度,也许会痛,可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宁愿所有的痛都由自己来背负,只要他受到的伤害最少最小,她宁愿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来背负. 他力气比她大,她扳不动他的手指,她最后终于将心一横,扬起手来,狠狠给他一记耳光.那样清脆响亮,如同重重的煽在她的心上,痛得她几乎无力自持,却指着他骂:"孟和平你是不是个男人?我都说了不爱你了,你怎么这么死皮赖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给我放手,别再恶心我,我永远再不想看到你!" 话说得这样恶这样狠这样绝,他眼底净是血丝,瞳孔急速的收缩着,瞪着她,就像瞪着一个刽子手,而她屹然不动,他终于绝望,手指一点一点的松开,终于松开,她绝决的转身,急急的往前走,走出了很远很远,一直走过了整整两条街,踉踉跄跄才回过神来,就那样蹲在马路边上,抱着双臂嚎啕大哭, 她一直哭了整整一个钟头,过来过往的车辆,明亮的灯柱像是眼睛,像是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哭得一阵阵发晕,抠着人行道的砖沿,将右手食指的整个指甲全抠掉了,也不晓得痛,血一直流,狼籍的擦去眼泪,站起来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她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这样难过,就像将心挖去了一块,拿刀子在伤口里绞着,绞着,却不能停止,像是一辈子也不会停止,书上总是形容说肝肠寸断,不是寸断,而是用极快的刀,一刀一刀,切成一丝一丝,每一刀下去,就是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却毫无办法,任由着它千刀万剐. 孟和平,我爱你,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不能没有你,可是我愿意离开你,我明明知道,这辈子我永远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情愿.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只要你比我幸福,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是为了你,哪怕会失去你,哪怕这一生我永远也不能拥有你,只要是为了你,我都愿意. 后来她一直想,结束得这样清晰,记得的这样清楚,可是开始,开始的那些事情,全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梦呓. 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知道她到底流过多少泪,才真正将这道伤口深深藏起,永不再示人. 亲近如徐时峰都不知道. 上个月跟徐时峰吃日本料理,他还开玩笑:"佳期,你真是过河拆桥.想当年我可是为你背负着骂名,如今你瞥都不瞥我一眼啊." 鲔鱼刺身鲜美无比,佳期埋头大吃,口齿不清的答他:"徐大律师,瞥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这一个." 徐时峰仿佛无限惆怅:"全世界的人都给了你青眼,独独那个人,却给你白眼." 佳期差点被芥末呛住,辣、辛,喉咙里像是长了无数毛刺,每一根都嗖嗖的往里攒着那辛辣,她灌进大半杯清酒,才缓过劲来,犹自被辣得泪眼汪汪:"大哥,我错了还不成么?你别这样酸我啊." 徐时峰又开始语重心长:"佳期,你不小了..."佳期耳朵起了茧,这台词她听了只差没有百遍,果然只听他说:"不是大哥爱罗嗦,女孩子正经找个人嫁了,比什么都强.大哥手里攥着好几个青年才俊,什么时候约一个出来,看不上没关系,今年又有大票新师弟毕业,你只管放开眼来好好挑." 佳期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好端端一知名大律师,还本市十大杰出青年呢,业余爱好偏偏是做媒婆." 徐时峰大笑,两道剑眉飞扬入鬓,越发显得英气,佳期模糊的在心里想,这样子仿佛像一个人,但总也想不起来是像谁.她心里乱糟糟的,忍了半晌的一句话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大哥,我前两天在杂志上看到孟和平了." 徐时峰怔了一下,才微笑:"这混小子,当年可是狠狠揍了我一拳,差点没打得我视网膜脱落.现在听说可风光了,混得风生水起.前两年就听师弟说,他代理的什么网游,红得发紫,赚了不少钱."话似乎说的很轻松,可是她知道他的小心翼翼,还是怕伤着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过网游?生命中没有他的大段空白,空洞得几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间IT公司,加班总是没完没了,有时回家累得连袜子都不脱就可以睡着.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都是为了她---佳期将海胆塞到嘴里去,酱油与芥末的味道,滑而腻的海腥气,统统一拥而上,只差没有被噎着.徐时峰看她被辣得泪眼汪汪,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苦,还是苦.她吸一口气,有点惨兮兮的解释:"芥末太辣了." "别跟我这儿演苦菜花儿啊,"他拍了拍肩头:"要哭就放声大哭,来,大哥肩膀借给你用,按每分钟二十元收费,你爱哭多久就哭多久." 她恨声:"太狠了,一小时就得一千二,你明抢啊." "人家跟我谈一小时得多少钱?人家咨询我一个问题得多少钱---何况你还是哭呢." "铜臭!" "小弹弓,这不是你劝我的吗?这世上除了钱,没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胜唏嘘,当年她贪玩,是外语学院出了名的"小弹弓"---她们系人少,女生更少,所以杂在英语系的寝室里住,大早上起来背单词,一片叽里呱啦特贵族气质的伦敦腔里,就她大着舌头发弹舌音,于是下铺的畅元元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弹弓",后来这名字不胫而走,连徐时峰都叫她小弹弓. "青春岁月真是好."她嗳了一声:"你一叫我小弹弓,我就觉得年轻多了." 徐时峰鄙视她:"我面前少装啊,你敢说那个字试试." 她嘻皮笑脸:"我这不没说吗?" 徐时峰叹了口气:"就你最死心眼儿,这么多年了,还惦着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点好了,那混小子,蠢到家了,整个儿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时峰倒仿佛是自嘲:"瞧瞧我,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佳期停了一停,才问:"安琪还没有消息?" 徐时峰苦笑:"我这辈子,只怕再找不回她了." 我这辈子,只怕再也找不回你了. 许久许久以前,也有人曾经对她这样说,佳期心一酸,他却不知道,她也永远找不回他了.佳期捧着酒杯,将那清苦一口接一口慢慢咽下去.也好,她宁可不见最好. 徐时峰却问她:"上礼拜六,你是不是上水库钓鱼去了?" 佳期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星期是跟阮正东去了,想起那情形就十分搞笑,拉了大队人马去郊区水库.山青水秀风景如画,同去的女孩子们都只当是在沙滩渡假,人人架着亮晶晶的墨镜坐在伞下搽防晒油,仿佛在碧波荡漾的泳池边.男人们倒是煞有其事,一字排开钓竿,真有些杀气腾腾有来无回的架式.鱼一上钩叮铃乱响,立刻兵荒马乱一片哗然,伞下只听见又笑又闹又叫,只怕隔着整个山头都能听见.佳期当时就想,这么热闹,怎么能钓到鱼? 结果水库管理局派人扔了两三台增氧机在水里,又不停的用船撒饵诱,别说是鱼了,就是美人鱼也只怕会被他们哄得上了钩,专业手段之高,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当时佳期一个人蹲树荫下玩水,就想到《庆熹纪事》里头那段上江垂钓,不知不觉露出冷笑:搁到今天,没准还真有人会安排潜水员. 冷不丁背后有人问:"想什么呢?" 她吓得猛一激灵,回头不由瞪了阮正东一眼,这才拍了拍胸口,替自己压惊. 他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连钓鱼服这种衣服也可以穿得玉树临风,顾不得白衣胜雪,蹲下来替她看钓竿,钩上的诱饵早就被鱼吃光了,他拎着鱼线冲她笑:"你怎么跟姜太公似的,这钩上啥都没有,能钓上鱼吗?" 她振振有词:"我又不是来钓鱼的,我是来钓金龟的." 他将脸一扬,只见莺莺燕燕全在远处围着,男男女女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不知是不是钓上了大鱼.他是冲她笑:"言不由衷了吧,他们全在那头,你一个人蹲这儿能钓上金龟吗?" 她笑嘻嘻:"金龟确实没有,土龟倒有一只来." 他作势要拿鱼杆抡她,她灵巧的跳起来,像头鹿,轻盈美丽,笑吟吟一下子跳到石蹬子上去,蹲下来仍旧浇水玩,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碎金子一样,撒了人满脸满身,水花闪闪烁烁,在她手中晃亮如水银.他眯起眼睛望着她,仿佛是被阳光刺得睁不开.过了半晌,他才问:"哎,说正经的,你怎么老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刚才想什么呢?" 她说:"想书上的事." "什么书啊,让你想得傻笑." "《庆熹纪事》,没看过吧,你这种人看过《三国演义》就不错了." 他倒答的老实:"确实没看过.就连《三国》,都还是小时候被我妈逼着看的." "不看可惜了啊,"她无限怅惋:"里头有江山如画,美女如云." "美女如云?那你看了做什么?" "我看里面的太监不行啊?" 他像是啼笑皆非欲语又止,她完全不指望他能明白,所以自言自语一样:"其实我就想看看,明珠暗投,美玉蒙尘,爱上的都是不该爱的,总得有个结果吧,哪怕惨了点,总是个了局."还没有说话,远处已经有人叫:"正东!正东!鱼!鱼!"他那根钓杆上铃铛正响得哗哗啦啦,他撇下她马上去收鱼线.石蹬子凹凸不平,硌得人慌,佳期坐不住,又站了起来,就想起跟孟和平去钓鱼. 那时哪有现在这种场面,也只有她跟他两个人,两个人在江滩上晒得跟泥鳅似的,也没钓上几条鱼,可是快活得不得了.回去后她的脸后来都蜕了皮,好长时间都红红的,像苹果.那时年轻,喝完了牛奶,将瓶子里剩的一点儿牛奶往脸上一拍,就当做了面膜.刷完牙还忘记洗掉,结果孟和平亲她,呲牙咧嘴:"乳臭未干!"她拿枕头捶他,他在雨点似的枕头下逮住她亲:"唔,好香!"仿佛小孩子吃到糖,心满意足. 太阳太猛了,佳期有些发晕耳鸣,也许是晒得太久了,眼睛望出去四周都是碧茫茫的水,水那边山的影重重叠叠的影,像一痕青黛,湖山如绣,远处笑语喧哗,可那都是旁人的事. 与她不相干. 佳期没想到这事徐时峰会知道,不由说:"是啊,我钓鱼去了,你怎么知道?" 徐时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说:"人家告诉我的呗,我当时还不信呢.好不好怎么跟那群人混在一块儿,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心虚:"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徐时峰倒叹了一声,说:"我也不跟你罗唆了,你向来最知道好歹,可有时候也太知道好歹了,我告诉你,女人啊,该笨的时候笨一点无妨." 佳期笑嘻嘻:"大哥,我还不够笨么?" 徐时峰倒像是十分意外,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你也确实够笨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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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佳期没敢告诉徐时峰,今年春天她去机场接人,曾经在侯机大厅看到过陆安琪. 或许那个人并不是陆安琪,也许只是她认错人,但真的很像安琪,身材还是那样好,在人群中十分抢眼,所谓鹤立鸡群.她一头天然卷的长发剪短了,许多大卷卷贴在头上,衬得一双剪水瞳子,反倒显得年轻,活像洋娃娃.她身旁的伴侣是高大英俊的北欧男子,忙着照顾大堆的行李与一对可爱极了的双胞胎男婴. 那一对混血小男孩有着和安琪一样的天然卷发,乌黑发亮的眼睛像是宝石,熠熠生辉,他们在婴儿车内吸奶瓶、吵闹、吮手指、亲吻对方并且打架,然后同时放声大哭. 安琪温柔的安抚其中的一个,另一个抓着她衣袖,咿咿呀呀的叫"MAMA",她笑了,轮流亲吻两个孩子,两个漂亮的混血小男孩终于安静下来,各自含着奶嘴左顾右盼.他们的父亲微笑着亲吻妻子的脸颊,轻声与她交谈. 佳期始终没有走上前去惊动他们,她只是站在远处,无声凝望. 那天晚上佳期做了梦,梦见晴朗秋天的下午,寝室楼外的法国梧桐大片大片的落着叶子,下铺的绢子还在和美芸絮絮讲着话,走廊里有谁趿着拖鞋答答的走过,窗帘被风吹得扑扑翻飞,阳光一地.远处有人吹口琴,断断续续的调子,听不出是什么歌.那些熟悉的声音与熟悉的环境让佳期觉得安逸,而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周要考西语泛读. 自从分手之后,佳期从来没有梦见过孟和平,大约是没有缘份. 其实一开始还算有缘吧,因为他并不和她同校,而且她还在念大二,他却刚回国不久.那天舞会他是被一位高中同学硬拖去的,谁知后来没过几天,另一位朋友生日请客,两人在餐桌上又遇见了. 本来佳期根本没想起孟和平来,因为过生日那个人,恰巧是她室友绢子的男朋友,那天她其实是出于义气去救场的. 后来孟和平一直感慨,说真没想到你那么能喝. 佳期只是笑. 孟和平酒量很好,打小被他爷爷拿筷子沾白干喂出来的,在遇上佳期之前,据说从未曾逢敌手.而佳期的籍贯是浙江绍兴,出文人才子,亦出好酒.最醇的花雕,要深藏地底十八年,拍开泥封,方才是浓香四冽.她是绍兴辖下古镇东浦人,父亲酿了一辈子的酒,所以她打从出生,几乎就是在酒香里长大的.当事人寿星与孟和平猜拳,却输得一塌糊涂,几乎要醉得人事不醒,她只得出来圆场面,接了孟和平几招. 起初孟和平没将她放在眼里,觉得这小丫头不值一提,最后才知道上了当.几樽白酒下去,她不过是眉梢眼际添了几分春色.而她猜拳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后来孟和平一直鄙视她"貌似忠良".她那时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很乖的丫头,交手才知道深不可测. 棋逢对手两个人都喝得起了兴,剩了最后半瓶酒时他说:"我先抽根烟,可以吗?"佳期说当然可以,他随手将烟盒搁在桌上,那精致的烟盒上印着大朵的茶花,与十分动人的诗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佳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一动. 他没找着火,她交给他一盒火柴.他诧异的拿着那火柴,终于认出她来,笑了:"原来是你." 她也笑:"是啊,是我." 那天在场的人差不多全喝高了,趴下的趴下,歪倒的歪倒,还有人放声高歌,击箸而唱.满桌唯有他们两个还残存着一丝清醒,佳期越喝眼睛越明亮,到最后眼波欲流,都觉得快管不住自己了,自己也知道是喝高了.孟和平其实喝的也已经八九不离十,喃喃的说:"全都醉了,待会儿怎么回去?"佳期脑子直发木,吐词还算清晰:"走回去呗."孟和平说:"他们是走不回去了,咱们两个也管不了他们,由他们这儿躺着吧,我陪你走回去."佳期笑嘻嘻:"别忘了结帐,不然服务员不放咱们走." 后来佳期一直爱问:"孟和平,你为什么喜欢我?" 孟和平一本正经想了半晌,才说:"你多精明啊,都喝醉了还惦记着叫我先结帐,我这样的老实人能不上你的当吗?" 佳期完全忘记自己曾说过那样一句话,只记得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风,深秋的夜很冷很冷,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跟孟和平有一句没一句的东扯西拉.学校的路灯永远有一半是坏掉的,隔很远才能看到一点桔红色的光,像是夜的眼睛,温暖而宁馨.后来他问:"你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衣服还带着他的体温,淡淡的陌生气息,沾染着酒的芬芳.她两手笼在长长大大的袖子里,像一个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可是有一种奇异的熨贴.抓绒衬里柔软如斯,也许真的是喝高了,并不是身体上的暖,那点暖洋洋的感觉仿佛是在胸口,一丝一丝渗进去. 他们说了很多话,从幼儿园吃午饭偷偷扔掉肥肉,到小学时跟同桌划三八线,初中时代与老师唱反调,到高考填志愿与家人抵死抗争,样样都是志同道合.说到高兴处佳期喜欢比划,于是长袖一甩一甩,像是唱戏的水袖.他喜欢抢她的话头,佳期喝多了酒,只觉得渴,然后还是要说,也愿意听他说,两个人就那样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自己也好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只是要说个不停.最后终于到了她住的寝室楼下,他看到商店的窗子还透着光,于是对她说:"你等一等." 他去敲开商店的门,买了两瓶酸奶,她像小孩子般欢天喜地,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只觉得如玉酪琼浆.他默不作声,将另一瓶再递给她. "你不喝?" "都是给你买的." 她啊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拿那根管子只是在封塑上划来划去.他重新接过去,夺一声替她插好了,依旧不作声再递还给她. 她咬着管子,默默吸着酸奶. 酸奶很凉,也很稠,这个季节的酸奶稠都可以堆起来了.所以她喝得很慢,酸奶不知道为什么并不酸,反而很甜. 他说:"我叫孟和平,你叫什么?" 她有点好笑,到现在都还没有互通过姓名:"佳期,尤佳期." 他问:"是‘佳期如梦’的佳期?" "是呀." 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佳期如梦,这四个字里正好有她的名字他的姓,但他又不是故意的. 早过了熄灯时间,寝室楼外的院门已经关了,他打量着那铁栅门,问:"你打算怎么进去?" 她仿佛一下子淘气起来:"当然是翻过去啊."扔掉空酸奶盒,拍了拍手:"你瞧着." 她身手俐落得叫人吃惊,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铁齿,踏在两米多高的铁门上还冲他招了招手:"晚安哦!"哧溜一下就已经几步攀下了铁门,一跳一跳的银灰色身影,渐渐消失在晦暗的树影里. 孟和平一直记得,记得她穿着自己的衣服,长长大大的银灰色休闲外套,踏在那样高的铁门上,一手抓着铁栏,得意洋洋的冲他挥着另一只手.背景是沉厚如黑丝绒般的夜空,没有月亮,天上有许多碎银般的星子,风很大很冷,吹得她的长发在丝丝散乱,越发显得尖尖脸上宝石样璀璨的眸子,那对眸子比满天的寒星都要亮,仿佛有光芒正在飞溅而出.她笑起来很淘气,露出左边一颗小虎牙,像孩子,更像一个精灵,溜出来误堕红尘,睥睨凡世,他不觉久久的仰望. 佳期回到寝室才发觉自己忘记将外套还给孟和平,外套还很干净,但她还是替他洗了.晾在阳台上,晒得散发着太阳的芳香.绢子看到这衣服嗳了一声,不怀好意的笑:"怎么不给人家送回去?" 佳期落落大方:"等明天下午没课,我再给他送去,就不知道他住哪儿." 绢子笑嘻嘻:"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可我知道啊."一五一十将地址楼栋告诉她,只差恨不得拿纸笔来画示意图了.绢子咂着嘴说:"人家可因为把衣服让你穿了,自己冻感冒了正发烧呢."佳期不信,绢子急了:"我骗你干啥啊,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真没良心." 下午有阅读课,佳期已经走到半道又转回寝室,撂下课本拿起那件衣服,终于决心跷课去看看孟和平. 其实两间学校隔得并不远,她们学校的东门与他学校的西门就隔了一条马路.但他住在东区,学校太大,宿舍楼又不好找,她在学园里兜了一大圈,直走出了一身汗,最后才找到.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隔壁寝室倒出来了人,狐疑的打量她:"请问找谁?" 她有点窘:"请问孟和平是住409吗?" "他病了,上医院打针去了,刚走." 没想到真的病了,佳期不由有点内疚,想,反正附属医院离这儿并不远,不如走过去看看.于是寻到医院去,注射区人很多,嘈杂的说话声,夹着电视的声音,小儿的啼哭声...她在一排排的座椅间寻找孟和平,最后才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吊着点滴,看着有点像孟和平,埋头正在看报纸. 她在他旁边坐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无意看了她一眼. 她冲他笑,他不由也笑了. 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傻,可是他还是很高兴,望着她笑,两个人并排坐在那里,不知为何反倒沉默起来,最后他一个同学经过,与他打招呼:"咦,和平你也在这里?" "是啊,发烧呢." 那同学看到佳期:"哟,有女朋友陪着,发烧也幸福啊." 佳期脸不由红了,孟和平笑了一笑,那同学没说啥就走了. 就这样开始了,周六周日两个人骑车穿梭在校园里---从她的学校到他的学校,他课不多,偶尔跑来她们学校蹭课听,一本正经跟着她上专业课.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一块儿去食堂买饭,在草坪上晒太阳. 那时连阳光都是晶莹清澈. 一直到放寒假,他送她上火车,她才觉得舍不得,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可是总归是见不着他. 春运期间车票那样紧张,他还是托人弄到了卧铺,买了许多水果零食给她路上吃.她一个人睡在狭窄的下铺,耳朵里塞着随身听,不停的吃零食,仿佛嘴一停下来,就会觉得难过.他买了很多她最喜欢的牛肉干,她一直嚼得舌头都起了血泡.耳机里莫文蔚的声音一直唱:"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爱情的香气, 我以为不露痕迹,思念却满溢. 或许这代表我的心, 不要刻意说你还爱我, 当看尽潮起潮落,只要你记得我. 如果你会梦见我,请你再抱紧我..." 火车咣啷咣啷响着,一直向南,一直向南,半夜的车厢,一片漆黑的沉寂.偶尔经过灯火通明的站台,窗帘的缝隙就会透进一线光亮来.火车停留片刻,又向前疾驰.车厢里的人都渐渐睡去,她睡不着,起来泡方便面吃.拿出康师傅的大碗,只见上头用夜光笔画了一只肥墩墩的小猪,尾巴还打了个圈儿,孟和平的字一向写得大,那一行字写得更大,在黑暗中发着莹莹的绿光:"小猪,小猪,多吃水果,不准吃泡面." 她笑得眼泪哧哧往下掉. 到绍兴时天早就黑透了,下着雨夹雪,很冷.站台内外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她找到公用电话给他打电话,他寝室的电话久久没有人接,CALL他也一直不回电话,也许他回家去了,她只好拖着行李先出站了. 到家也是半夜了,在家里总是睡得特别踏实,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最后被电话吵醒.父亲上班去了,家里没人,她爬起来接,披着毛毯"喂"了一声,结果是孟和平,他冷得直吸气,说话声音并不清楚:"佳期,东浦怎么这么冷啊." 她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东浦冷?东浦室内都没有暖气,当然冷,但也没有北方冷吧.等等!东浦冷?!他怎么知道东浦冷? 她裹着毛毯跑到窗前去,看到孟和平站在小小的院子里,冲她挥着手. 还在下雨,他没有打伞,冷得直吸气,口中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四周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切,四围的白墙黑瓦,旧式的木楼已经泛了黑,小小的青石板中庭里种着兰花,兰花旁却站着他,冬季南方潇潇的冷雨,越发显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她不由问:"你怎么来啦?" 他仰着脸冲她笑. 他进门之后,她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啦?" 他没有带多的行李,就提着一个很小的旅行袋,新买了手机,将号码告诉她.她到自己房间拿出日记本,将他的手机号写上去.他这才打量她的家,房子很旧,收拾得很整洁.窗棂上头还有精致的镂雕,不知这楼到底是哪一年建的,后窗下就是河,有小舟咿呀摇过,船上堆满了酒瓮.从半开的窗子望出去,远处都是黑的瓦白的墙灰的桥,桥上有人打伞过,疏淡得像水墨写意.但这里并不像西塘,镇上没有任何旅游开发的痕迹.冬季疏疏的冷雨里,连行人都少,偶尔听见窗外的橹声,有的只有一种家常的馨软.他看着她走来走去,忙着拿干毛巾给他擦头发,给他倒热茶,将自己的热水袋翻出来,灌了热水给他捧着.又问:"吃了饭没有?" "我想你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走过去打开冰箱张望了一下:"要不我给你炒个蛋炒饭?" "好." 他一口气吃了三碗,她真怕他给撑着了,所以又掰柚子给他吃.皮太厚,一片片的撕下来,第一瓣最难,他站起来帮忙,拿手使劲一掰,就开了.柚子的寒香散发在空气里,他吃了一口,说:"酸."她说:"我尝尝."刚刚拿起了一瓣还没有撕开,他的唇就落在她唇上. 温软的不可思议. 从前他并没有吻过她,这是第一次,其实他们认识也不过才两个多月,她身子不由微微发抖,他唇齿间只有柚子的香气,其实是甜的. 最后他放开她,河边有太婆在洗衣服,衣杵捶的"砰砰"响,她心扑嗵扑嗵乱跳,仿佛里头也有人在捶着衣杵.她脸红得像要燃起来,揪着他的衣领,踮起脚来飞快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在小镇上的那几天,过得十分悠闲快乐. 佳期带他到自己爸爸工作的酒厂去看酿酒,当看到堆积如山的酒瓮时,他不由感叹:"怪不得你那么能喝." 她偷偷的笑. 古镇东浦是黄酒的发源地,所谓的绍兴花雕十之八九出于此间.其实花雕后劲绵长,佳期的父亲十分喜欢孟和平,因为他喝起酒来十分稳重. 佳期的父亲说:"酒品如人品." 孟和平并没有问起她为什么没有母亲. 黄昏时分她带孟和平去徐锡麟故居,基本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旧宅,数重院落,淡兰疏竹,像是旧电影里的场景,光与影都是旧时光的重叠.很冷,又下雨,他一直牵着她的手,故居里头连导游都没有,她念铭牌上的说明给他听,两个人慢慢走. 她终于告诉他:"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走了,我一直没有见过她." 孟和平捧着她的手,呵着气替她取暖,认真的听她讲. "后来有次跟同学吵架,才知道我妈妈是跟别人走了.我不难过,只是觉得有点遗憾,真的.我想过,在那个年代有她的勇气,实在是难得的.她虽然抛下我,但我并不恨她." 她表述的很糟,有点语无伦次,但他听懂了,并没有说旁的话,而是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有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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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佳期没有睡好,隔天顶着黑眼圈上班,偏偏公司借了电视台的摄影棚拍广告,佳期守现场,恰巧在走廊里遇上阮江西. 她穿套装气质高贵,胸襟上式样别致的黑珍珠胸针端庄得体,明眸如点漆,光亮美华如能照人,对佳期倒是十分亲近:"工作结束后可以下楼喝咖啡吗?" 佳期答应了她. 结果两个人却跑到附近小店去吃水果冰,仿佛大学时代的室友,烈日炎炎的下午,各自对着一盏雪莹如山,堆满了琳琅的水果,空气里似有蜜汁的香,慵懒而幸福,令人不知不觉连说话的语调都放慢了. 阮江西在某些小处神似阮正东,吃到桃子会微微眯起眼睛,抿起嘴角,就像是一只猫咪. 她讲许多琐事给她听:"我哥小时候可皮了,爬高上低,无恶不作,他跟和平两个出了名的人憎狗嫌.白天的时候车都没停车库里,都停操场后的树荫底下.大中午的,人家都睡了午觉,他们两个人拿桶舀了桶沙子,硬将一溜儿小卧车的排气管都给灌上了.到下午的时候,司机们上车一发动,噗噗两声,全熄火趴下了.还以为敌特搞破坏,后来我爸带着人搜车,才知道排气管全让人给堵了,气得大骂,说再没别人了,准是阮东子跟孟和平那俩小王八蛋.那天我爸把我哥狠揍了一顿,就为这事,我姥爷气得好几天没理我爸.我哥就是叫我姥爷给宠的,后来姥爷过世的时候,我哥还在国外,赶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我这辈子头一回看见我哥哭,就是在姥爷的病床前头,抓着我姥爷的手就是不肯撒.那么多人劝,说得给首长换最后的衣服,我哥拼死拼活不让他们将姥爷弄走,最后还是我妈和我硬将他拉开了.你没看到当时他的样子,嗳..." 她的眼中有点点的亮光,唏嘘:"其实我哥这个人..." 佳期静静的停了一会儿,说:"他人很好,只是我跟他并没有什么." "我知道,"阮江西明亮的眼眸中浮着淡淡的水雾:"他这回吐血,其实不是胃出血,我们都瞒着他,是肝癌---当年我姥爷也是这病,可我哥还这么年轻,他才三十三岁..."她哽住了泣不成声,佳期也呆住了. 肝癌---这两个字,她怎么也不能和阮正东联起来,他怎么可能得肝癌?他那样一个人,在壁球场上能轻松打完英式五局,可以在泳池一口气游标准道来回...他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得肝癌? "医生说就算做移植,成功率也就在四五成,而且现在肝源紧张,哪怕拿着钱也得等..."她说着说着就痛哭失声:"我妈这几天急得和什么似的,还瞒着我爸爸..."佳期从来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残忍,而阮江西用手捂着脸,哭得像个小孩子.佳期手足无措,只能递给她纸巾,听她断断续续的说:"所以我就想...就顺着他点...他能高兴..." 大团大团洁白的纸巾濡湿了泪,握在手中仿佛开得半凋的百合,而阮江西的声音酸楚:"我哥待你好---旁人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他就是这样子,嘴上从来不说.所以,佳期,我请你帮这个忙,哪怕只是哄他,就让他高兴两天." 佳期心里像是煮沸了四川火锅,苦辣酸甜泛在水深火热,也不知是什么一种滋味. 阮正东待她好---这好也像他的人,总叫人琢磨不透.他确实有他的好处,有次她不当心得罪了要害部门,对方有意找碴,连累公司一个重要的case没法往下做,老板气得拍桌子指着她大骂,叫她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她一趟一趟的跑,赔尽了小心,到最后几乎绝望,站在那栋气势宏伟的办公大楼之前,只差没有掉眼泪,恰巧遇上他,见到她咦了一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事,来找人办点事情,他哦了一声,她向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随口问:"你怎么也在这儿?"他笑,说:"我跟你一样,来看某些公仆的脸色."只问:"要不要搭我的车?"他开车将她送回公司去,那天她心情出奇恶劣,一路上他也没有多问,谁知过了几天,相关部门突然一下子收起晚娘面孔,主动打电话来,见着她也客气得不得了,不仅痛快的给了批文,最后那主任还专门托她向老总问好,嗔怪她:"原来你们王总是正东的战友,应该早说的呀,直到昨天正东在电话里提起来,我才知道." 正东正东,叫得她晕头转向,后来才想到,原来是阮正东.心想这阮正东扯谎可真不眨眼,自己老板从来没当过兵,都能成他战友.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来龙去脉的,但他这随口一句话,已经帮了她的大忙.为此她专门打电话请他吃饭,预备向他道谢.他接了电话,依旧是那种心不在焉的口气,自顾自说下去:"你请我吃饭?为什么啊?是不是你生日?我这两天在国外,吃饭就不必了,生日礼物你自己先上珠宝店去挑,回头我叫人送卡给你结帐." 倒待她与旁人无异,视她主动请吃饭为敲诈勒索,她一时哭笑不得,说:"我不要珠宝,你给现金得了." 他顿一下,但干脆的答:"也行." 结果最后这顿饭她还是请了,三更半夜电话铃声大作,惊得她爬起来接,结果是他:"前阵子不是说请我吃饭,快来请客." 她睡眼惺松抓起闹钟看,已经是将近凌晨一点钟,她一下子又躺回去:"别开玩笑了,都半夜了,我要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佳期,尤佳期,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刚刚从机场回来,航班晚点了,我现在饥寒交迫着呢,快来请我吃饭." 她困得几乎要哭:"你在家泡碗方便面不就得了." "方便面那种东西是人吃的吗?快起来,请我去吃点热的.飞机上的东西真不是人吃的,我饿了二十多个小时了,快点起来." 她几乎是奄奄一息:"你自己去随便吃点什么呀...我要睡觉..." "快起来!说话要算话,尤佳期!尤佳期!不许睡,你快下楼,我就来接你."他在电话里不折不挠,最终她被吵得没有法子,垂死挣扎一样爬起来,洗了把脸就换了衣服下楼,头发胡乱绑了个马尾,连妆都没有化,清汤挂面的一个人,只怕连眼睛都是肿的.深秋夜寒如冰,冻得她边等边跳,北风瑟瑟,吹得透心凉,冷得直吸气,只恨没套上羽绒服.好容易等到了他,他竟然还笑容可掬:"老远看着你蹦啊蹦啊,跟小白兔似的."她只差破口大骂,被车里暖气吹着,半晌才缓过气来. 在车上还是七荤八素,结果下车来举头一看,一间餐厅灯火通明,俊男美女衣香鬓影,三更半夜都还衣冠楚楚在吃宵夜,她一时惊诧:"大冷的天,都半夜了还有这么多人吃饭啊?" 他拖着她大步流星往里面走,边走边数落:"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十点钟就上床睡觉,真丢人,跟小朋友似的.回头多吃少说话,少替我大惊小怪." 结果半夜吃到热气腾腾的蟹黄小笼与煲仔云吞,汤汁鲜美得她几乎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而且小笼与云吞能花多少钱,她觉得过意不去,问:"要不点两个菜吧?"阮正东似也意犹未尽,叫过侍者来:"加一蛊极品天九翅,再给她也来一蛊鲜果捞官燕."气得她呱呱叫:"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 他慢悠悠吃鲜虾云吞:"要吃就要吃饱的呀,飞机上的东西简直令人发指,我一直饿到现在,又说你请客,还不让我吃饱?" 鱼翅这种东西能吃饱?她狠狠瞪着他. 他安慰她:"别怕别怕,这里的鱼翅和燕窝都不贵." 不贵?不贵才怪.三更半夜拖她出来请客,他竟然就下这样的毒手.而且这里地方虽然不大,却俨然是顶级餐厅的作派,给女士看的那份餐牌上根本没有标价,这样的馆子绝对便宜不了.等官燕上来,燕盏完整,一勺鲜果浇上去,半晌果汁都渗不开,可见货真价实.她一阵阵心疼,吃得愁眉不展. 结果这顿饭吃掉她两千多块,付钱之后痛心疾首,反正多想无益.上车之后咬牙切齿指责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只是哈哈笑,吃得饱,车内又暖和,渐渐眼皮沉重,她独自坐在后座,恨不得倒头大睡,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说话,听他讲上礼拜在三藩市认识的台湾妞,后来暖气的风丝丝拂在脸上,仿佛小孩子凑上来呵着气,暖洋洋的,不知不着就睡着了. 梦里像是突然有冷风透进来,她冷得蜷缩起来,紧接着有人替她盖上被子,温暖的手指轻轻拨开她的额发.她迷迷糊糊本能的偎向更温暖处,片刻之后,那温暖终于拢住她,熟悉而安详的感觉包围着她,仿佛是蝴蝶的触须,迟疑的、轻柔得拂过她的唇角,痒痒的.就像是许久之前,每次早晨孟和平先醒来,总是偷偷亲吻她.梦里有淡淡的香烟气息,还有清凉的薄荷香气,她咕哝了句什么,又朦胧睡去了. 最后被阮正东叫醒,还是神思困倦,她独自歪在后座睡得极暖和,因为车里暖气太足,他将外套都脱下来放在了副驾驶位上.原来已经停在了她公寓楼下,车窗外只有寂寞的桔黄色路灯,万籁俱静,只听见车子引擎低微的声音.她低头一看腕表,已经是将近凌晨六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敲着椅背问他:"哎,就这么点路你走了三个多钟头啊,你这车不是所谓迈巴赫吗,怎么跟乌龟爬似的?" 他回过头反驳:"正因为车好,我才悠着点开啊,就为这车,我都被老爷子训多少回了,见一次骂我一次,逼得我年初就骗他说已经转卖给朋友了,万一出点事再吹到他耳朵里去,我还活不活啊.还有你是不是属猪的?在哪儿都能睡着,也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她切了一声,说你不缺这几个钱,哪轮得到你去贩卖人口.我顶多怕你半道把我给扔东环路上不管了. 他也切了一声,说就你这样的,扔东环路上也没人要,要是美女么,还怕人劫色,你又没钱,连劫财都没得劫. 说到这个又惹得她心头急痛:"就是你,一顿吃掉我两千多块,你还好意思说." 他说:"我不吃掉你两千多,你哪能时不时就突然想起我来?" 真不愧是情圣,连这样的话也可以理直气壮说出来当甜言蜜语.她又打个哈欠:"不跟你胡扯了,我先上去了,天都要亮了,还得换衣服上班呢,你也早点回去睡觉吧."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懒洋洋的说:"睡不睡觉---那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想到刚刚花掉的那两千多元,于是恶毒的挖苦他:"也是,一走这七八天,不知多少香闺正眼巴巴望着你回来慰寂廖呢." 他突然之间冷了脸:"我上个月就去了美国,待了足足一个多月,你竟然说我只走了七八天?" 哦?原来去了一个多月?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真是莫明其妙的大少爷脾气,难为大票女友肯忍着他.看在钱的份上嘛,可她刚刚花掉巨款请他吃喝,凭什么还受他的气?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下车之后又重重摔上他的车门,随势还踹上一脚,只恨没穿高跟鞋,不然就可以刮花他车门,她恶毒的想,心疼死他! 进电梯后才觉得冷,抱着双臂只哆嗦,吸吸鼻子,总觉得不对味儿.又闻了闻自己身上,一股烟味夹杂薄荷的味道直冲鼻子,不由在心里骂,阮正东这混蛋,一准是趁自己睡着了的时候抽烟,也不顾交通安全说司机不能边开车边抽烟,更不顾还开着暖气,让她不知不觉被迫吸进了多少二手烟啊,连自己毛衣都被熏透了,实在太卑鄙了. 后来他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天接到他的电话,反倒理直气壮的问她:"你这阵子跑哪儿去了?" 她无精打采:"上班呢,能跑到哪儿去?" "说话怎么这声音,感冒了?" 感冒已经几天了,发烧还咬着牙跟case,他却是第一个发现她病了的人,想想不是不心酸的,却照例没好气:"是啊,感冒了." "那出来吃饭,请我吃麻小吧,吃完麻小保证你感冒就好了." 还吃啊,何况这季节有麻小吗?指不定又打算怎么算计她,没破口大骂纯粹是因为吃了感冒药有气无力:"我没钱." 他答的倒爽快:"那我请你好了." 她有气无力:"我没功夫." 他气得啪一声将电话就挂了,一定难得这样碰钉子,或许从今后再不来烦她了.她头痛鼻塞浑身乏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只想回家去倒头大睡.好容易熬到手头的事情做完,早就过了下班时间,正是整个城市的交通高峰,黄昏时分车流滚滚,却永远拦不到一部出租车,而她则实在没力气去挤这个时段的地铁,只好一步捱一步的往前走. 身后有人按喇叭,她回头一看,竟然是阮正东那部迈巴赫,这车太招眼了,想不认得都难. 上车之后阮正东只顾往自己脸上贴金:"看看,我从不跟女人计较." 她唔唔点头,既然有免费车可以搭,那么就算让他白话两句,也是应该的,何况她也实在没力气跟他斗嘴了.等红灯的时候她一反常态的沉默终于让他起了疑心:"你今天怎么这么蔫?"忽然就伸出手来,她吃了药有点迷糊,一时就让他占了这点便宜.他的手指有些凉,按在额头上很舒服,但他竟然就那样久久停顿,像是一下子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她终究忍不住:"喂,绿灯了." 他啊了一声,后头的车子已经在不耐的按喇叭,他在街口却向左转:"上医院去吧." "我回家吃点药就成." 他坚持:"上医院." 争不过,谁叫方向盘捏人家手里.结果被他拖到医院去打点滴,她平生最怕打针,看到护士拿镊子夹着针头,就双膝发软,恨不得掉头逃掉.阮正东还在一旁笑:"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天渐渐黑下来,输液室里的人渐渐少了,空荡荡的空间里只听见电视机的声音,在播新闻联播了,点滴管里的药水却像永远滴不完似的.她本来就睡眠不足,整天熬下来实在是累了,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人碰她的手,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小护士正替她拨针,阮正东说:"你真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睡着." 她揉眼睛:"几点了?" "快九点了." 他按得她很痛,她把手抽回来,自己按着那小小的棉球.饿,饿得肚子咕咕叫,结果他和她一样:"吃饭去吧." 他们在一起,好像永远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不斗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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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比不上她倒霉吧?清晨六点衣衫不整,怀里还抱着一颗大白枕头,赤足站在阮正东那张硕大无比的睡床前,而床上被褥凌乱,另一只枕头摇摇欲坠,被子则从床上一直逶逦拖到地下,怎么看这一幕都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 门外的坏蛋已经十分合作的举手挡住了眼睛,嚷嚷:"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从指缝间都可以看到眼珠正滴溜溜转,阮正东哭笑不得,将他揪出去:"我们去吃早饭." "哥,你不换衣服了?" "你先下楼去等我." "好...四十分钟够不够?要不一小时?不要紧,我正好可以在楼下晨跑几圈,你放心,慢慢来,慢慢来啊..." 阮正东终于忍无可忍,吼:"吴柏郁!" "我走了,我先走了啊..."吴柏郁动作敏捷的闪往门边,最后却扭头冲着卧室,贼心不死的高呼:"那个姐姐,对不起啊!" 在阮正东发飙之前,他顺利的逃之夭夭了. 剩了佳期与阮正东两两相望. 他解释说:"这小子,跟家里闹别扭,专门打电话问了我妹妹这地址,跑到我这里来躲他家长.还是小孩子,口没遮拦的." "呃..."佳期反倒已经无所谓了:"我去刷牙." 她还要上班呢,不能迟到. 结果那天她还是迟到了,那小区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只得走了老远坐地铁.到了办公室后还被周静安的火眼金睛给盯上了:"老实交待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瞧瞧你连衣服都没换,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坦白从宽!" 提起这个佳期就没好气:"我还没问你呢,你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手机不在服务区,座机没人接." 周静安哀叹:"别提了,昨天相亲去了,却遇上个极品.吃完饭后连AA都不肯,竟然等着我买单,害我没钱打的,手机又凑巧没电,想找人江湖急救都不成,硬是等末班公车回家,太衰了." 佳期好笑:"你怎么净遇上极品啊?" 周静安嗖嗖的拿眼风扫她:"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走运,可以遇上阮正东?" 佳期说:"阮正东除了有钱,有什么好的?" 周静安一幅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等佳期回答,周静安已经有事被同事叫开,佳期捧着茶杯发怔. 自从离开孟和平,她一直以为,自己从此已经和幸福绝缘. 年轻的时候,总有一点天真,认为什么都可以把握在手,那些幸福,天长地久. 孟和平只在东浦呆了三天,天气一直不好,阴冷潮湿,总是下着潇潇的冷雨.每天黄昏时分吃过晚饭,三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她就在炉子上烘芋头给他吃,还有荸荠.小小的荸荠烤得滚烫,两只手倒来倒去,剥皮剥得直吸气.佳期的父亲拿旋子温一壶善酿,总是分给他们俩每人一杯.就着烤荸荠喝黄酒,孟和平总赞古意盎然. 孟和平最喜欢吃佳期父亲炸的蟹,小小的,比墨水瓶盖大不了多少,可是酥脆爽口. 后来送他搭火车回去,佳期专门请父亲炸了好多给他带着路上吃. 那天下着一点小雪,春运期间的车站人山人海,侯车室里人满为患,说话都要提高了嗓门对方才能听到.于是他们只是默默相对,过了好久,他才笑了一笑,说:"给我打电话."好像也不必再说别的话了,他要说的,她全都知道,而她想说的,他也全知道. 他并不是回家,而是去沈阳过年,他父母常年都在沈阳,因为工作的关系. 有些事情他并没有瞒她,可是告诉她的时候,都只是轻描淡写. 到大四的时候开始实习,五一长假也不休息,公司安排她跟几位前辈同事到沈阳出差,而孟和平正好放长假,比她早两天也来了沈阳.她觉得很高兴,给他打电话.趁着她公事办完,而火车票是明天的,还有一下午的空闲时间,于是两人见了一面. 同事们早早离了酒店去逛街,他们两个也去逛街. 五月的沈阳还有一点春天的影子,路旁的丁香花开得如繁如绣,空气里似有蜜的香甜. 两个人一人捧大杯珍珠奶茶喝,走到脚软,后来进了商场,看到卖发饰的地方,围着有许多女孩子,个个都坐在那里梳头.佳期的头发长,远远就被人家兜揽:"小姐,来试一试吧,买我们的发夹就可以永远免费梳发盘发." 佳期本来不想试,但看中一只玳瑁发夹,不由久久移不开目光. 孟和平于是说:"先试一试吧." 早有两位小姐上来,替她将长发一一梳起,梳子在头顶分开发路,然后顺势而下,一梳一梳,将长发梳顺.她忽然明白古时的及笄为何要那样郑重其事,因为将长发绾起,就代表着成年. 盘旋辫弄,最后用发夹固定,果然端庄沉静了许多,仿佛整个人焕然一新. 真的很好看,她的脸小,这样一绾,仿佛旧时临窗凭栏的女子,斜斜簪着梅花.而镜中可以看到他,替她拎着她的包包,站在不远处,欣赏的望着她笑.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不必回头,也知道他在那里等着自己. 那只发夹很贵,她说:"还是不要了." 旁边的小姐说:"买了就可以梳一辈子的啊." 孟和平弯下腰,在她耳畔说:"买下来吧,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反正可以梳一辈子." 绾发结情终白首. 她脸红红的,终于任由他去付了款. 买下来后她又觉得不值得,以后又不能经常来沈阳,哪有机会天天到这里来梳头. 孟和平说:"谁说你以后不会经常来沈阳?" 言下之意似乎都要说得透了,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快快的走到前头去,其实那时还是有点傻吧,近在咫尺,孟和平却无意带她回去与家人见面,而她竟然也不觉得奇怪. 晚上两个人去吃麻辣烫,她吃得脸红红,鼻子也红红的,一个人吃掉好多串豆腐泡,啤酒冰凉,其实已经是初夏了,但沈阳的夜晚,还是有点凉.麻辣烫太咸了,没等回酒店两个人就渴得不得了,看到超市还没关门,于是去买汽水. 超市前有极大的停车场,附近酒吧的车几乎全停在了超市的停车场上. 就是那里遇上了人,本来那人是去取车的,有着好几位同伴,看到和平于是停下来跟他说话,十分得意向同伴介绍:"孟和平,军区孟副司令员的儿子." 佳期当时还有点糊涂,根本闹不清楚大军区与省军区,还有军分区之间的区别.她只是觉得难过,因为孟和平有事情瞒着她. 其实孟和平比她更紧张,回去的路上,她不开口,他就一直没有与她说话. 最后到了酒店前,车道围着花圃,里头种着月季与一串红,那样浓烈的红色,在夜色里也隐隐能看见. 她停下脚步,孟和平还替她拿着包,他手心里有汗,低声叫了一声:"佳期?" 她没有应,他又问:"你没有生气吧?" 她抿着嘴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他其实有次跟她提过,说自己的父亲在军区里任职,但没说过任什么职务.于是她问过室友美芸,军区干部大约是哪个级别,美芸一边往指甲上刷指甲油,一边心不在焉的答:"我也不清楚---最大的那个官应该是正师级吧..." "那正师级有多大?" 美芸想了想:"地市级,就是行署专员地级市市长那个级别." 距离是有一点,但距离并不是问题. 反过来是她安慰孟和平:"我没有必要生气的啊,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又不是旧社会,还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再说我没觉得我家里有什么不好的,我爸爸你也见过了,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认真的强调很好很好,样子认真,孟和平终于舒展开眉眼,微笑.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曾经为了她与家人起过争执.那天晚上同房间的同事睡了,她才偷偷溜出来给他打电话. 沈阳的夜风很凉,佳期走出酒店很远才找到公用电话,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话要说,两人分手也不过才两个钟头,但是他说:"要给我打电话",她也答应了. 不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手机都会开到很晚,因为总要等她的电话,这天晚上他声音却有些低沉:"佳期?" 听出他的倦意,她不由问:"你睡了没有?" "还没有."停了一会儿,他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有点犯糊涂了:"嗯?" "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三个字,清清楚楚的从耳机中传出来,隔着话筒,佳期只觉得自己脸上在发烧.公用电话像一朵橙色的硕大蘑菇,每一瓣心事都是密密的褶,脆而软,有许多许多细小无法见到的孢子,轻轻碰触就会迸散在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愉悦而令人心慌的气息.那是幸福的味道,而夜风清凉,吹拂着她滚烫的面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然一下子就将电话挂断了. 过了不几秒钟,她又急急的拨回去. 他还是很静,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低到尘埃里去,却开出绚丽的花,仿佛一朵朵的焰火,绽开在心的夜幕上,大而灿烂,照亮整个身心,她说:"我也是." 他在那端无声微笑,没有出声,她也知道. 挂断电话好久,她就站在那里.背后是夜色深沉的长街,每一盏车灯都仿佛流星,明亮的弧迹划过眼晴,小小的白色亮点,即使闭上眼睛也久久不会消失,就像永远刻印烙. 孟和平拿着手机,过了很久才放下来,搁到枕头旁边. 他听到母亲敲门的声音,沉默的装作睡着,但是母亲还是推门进来了,坐在他的床边. 黑暗中母亲的脸庞的轮廓依旧很美,这么多年岁月几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叫他的名字:"和平?" 他不作声,并不是赌气,只是觉得难过. 她隔着被子,轻轻的拍了拍他,就像他还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孩子.她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这么多年,你不是跟西子一直挺好的吗?两个人都互相了解,咱们家跟阮家又一直关系不错.再不然,你那个同学李心悦也不错啊,她爸爸刚调到成都军区去当政委,她又跟你念同一间大学,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说交往了一位女朋友,还说想带回来让我们见一见,你爸爸跟我都反对,那是因为我们不清楚她的底细." 孟和平苦笑:"妈,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事情?她一个女孩子,能什么底细?你怎么就草木皆兵呢?" "我这不是干涉你,那女孩子虽然念的是名牌大学,但现在地方上的那些大学有多乱啊,你就是不肯听妈的话,当初要是听妈的话去读军校,你能认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吗?" "佳期不是乱七八糟的人." "能把你迷得三迷五道的,就是乱七八糟的人." 孟和平气得掀被子坐了起来:"妈,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脾气真和你爸爸一样,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就脸红脖子粗了." "因为您不仅在侮辱佳期,而且也是在侮辱我!" "孟和平,你怎么回事你?妈妈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种态度?我看女孩子就是来路不清白,不然能挑唆你和家里闹?我告诉你,这样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我见得多了,不就是因为咱们家条件好,她才这样费尽心机.她迷倒你容易,她要想进这个家门,我告诉你,比登天还难,这辈子也甭想!" 孟和平反倒平静下来了:"您都没有见过她,为什么就这样下了定论?如果她不是地方上的一个普通女孩子,而是爸爸那些战友的女儿,再不然,是军委哪个领导的女儿,您还会这样说吗?妈,你别以为人家都稀罕着咱们家,她爱的是我,不是咱们家." "你知道她爱你呢,还是爱你爸爸是副司令员呢?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孩子,你知道他们家是做什么?连她爸爸叫什么名字,她妈妈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就敢说要带她回来给咱们过目,我告诉你,你爸爸跟我的态度都是坚决的,不行就是不行.你立刻跟她一刀两断,这种女孩子,一旦招惹上了就没完没了.弄不好就尾大不调,万一闹出什么笑话来,你让咱们在全军区丢人现眼啊?" 孟和平放缓了声音问:"妈,你当年是怎么认得爸爸的?" 他妈妈稍稍愣了一下. "全军文艺汇演,对不对?当时你独唱《二月里来》,一直到现在,爸爸还说,当年你站在舞台上,胸前垂着又黑又长的大辫子,一双大眼睛脉脉的,眼睛里就像头有水在流动,唱这首曲子不知有多动人." 她有短暂的静默,仿佛重新回到那座灯火辉煌的舞台,那样多的灯,射灯、聚光灯、彩灯打在身上,使人浑身微微发热.而她站在一切光线的中央,仿佛站在整个世界的中央.整座礼堂坐满了人,整齐划一,连军帽对出来的线都是笔直笔直.前排都是首长们,密密麻麻的人头看得她眼晕.那时她还年轻得不可思议,临上台前连说话都在微微发抖,带队的团长不停的安慰她:"不要紧张,不要紧张,首长们其实都很亲切." 而她上台后,灯光迎面一照,两眼望出去反正什么都看不清楚,竟就那样镇定下来,仿佛对着空无一人的练习厅,从容不迫.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谷交公粮... 那样优美的旋律,用清甜响亮的嗓子唱出来,她就此一曲成名.连军委首长们都知道了她,那个唱《二月里来》的甜嗓子小姑娘. 后来文工团的领导出面,将孟渡江介绍给她,团里其它女孩子似乎羡慕得不得了,因为是赫赫有名的孟帅的小儿子.打了恋爱报告她还是糊里糊涂的,两个人到树林里散步,也总是一前一后,按照当时谈恋爱的标准距离,隔着不近不远总是半米.孟渡江给她写信,也总是中规中矩的称呼她:"肖云同志",大多数是谈思想谈学习,偶尔也写一写生活上的琐事. 本来文工团的钢琴伴奏尤鸣远与她关系一直很好,他对她的心思她明白,她对他的心思,他亦明白,却还没有说破.两个人只差了那么一步,如果组织上出面的时候,她能鼓起勇气,说一个"不"字,也许整个人生就会面目全非. 可是,一次选择,就这样决定了一生. "妈妈,当年您也只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文艺兵,而爸爸是将门之子,当时全军最年轻的参谋长.爷爷跟奶奶从来没有反对过爸爸和您,您今天为什么要反对我?" 儿子振振有词的声音,不知为何令她觉得十分疲倦,但她还是回应了:"时代不同了,那个年代妈妈的思想有多单纯,现在的女孩子是不会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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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服不了儿子,只好先下楼去.孟渡江在客厅里看报纸,她坐下来拿起遥控器,心烦意乱的调了几个台,孟渡江这才看了她一眼:"工作没做通?" "你那儿子脾气比你还倔,我不管了.说他两句他就顶嘴,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 孟渡江倒笑了:"我刚才就告诉你,别去兜头泼凉水,会适得其反,你偏不信邪.再说人咱们都还没见过,你就急着反对,也是不合理了一点." "等见着人再反对,那就晚了.现在的女孩子,见一面两面能看出什么啊?你别在这里心疼儿子,你看看老许家那小儿媳妇,也是地方上的,长得够漂亮吧,父母听说还都是大学教授,好歹也算书香门弟吧,结果呢?成天在外头招蜂引蝶,在家就闹的鸡犬不宁.把老许们两口子给气得啊,刘大姐见我一次就诉一次苦,最后狠了心把他们家斌斌调到西藏军区去了,才算消停.我们家要是也弄一个这样的,我告诉你,你心疼你儿子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也不见得地方上的女孩子就个个像那样,"孟渡江不以为然:"我看你是以偏概全." "我这叫防患于未然."肖云更不以为然:"人家西子多懂事的一孩子,人漂亮不说,家教又好.咱们和平就是不开窍,这么好的姑娘,连近水楼台都不知道去捞月." 孟渡江哈哈大笑:"捞什么月?和平又不是猴子." "你还有闲心讲笑话."肖云气得狠了:"你儿子就是你掼的.当初我就说让他去读军校,你非得说按他自己的意思报志愿.后来好好在国外呆着,他偏要回来,你也就掼他,让他回来读研.到了今天,你还由着他性子来,你就掼吧,我看你把他掼成什么样去."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满意和平没按你想的那样,去跟西子谈恋爱.西子那孩子是不错,可老话说的好,强扭的瓜不甜."他将报纸叠起来,像是随口说:"再说了,齐大非偶,不见得就是好事." "就算不跟阮家的孩子,你那么多战友的孩子,出色的多了,知根知底的,和平随便挑中哪一个,咱们都不知道有多省心." "孩子大了,他自己知道选择.依我说,现在就带回家来确实不合适,你抽空去一趟他们学校,让他把那姑娘带出来给你看看.如果不行,咱们再做和平的工作." 肖云不作声,孟渡江催她:"上去跟和平说一声,就说我们答应先看看人再说.去吧,省得儿子赌气睡不着." "我不去,"肖云冷着一张脸:"活该他睡不着.辛辛苦苦养了他二十多年,为了个丫头就跟咱们闹,白养了." 孟渡江哭笑不得:"你看看你,你比你儿子还幼稚." 肖云虽然这样说,最后还是上去告诉孟和平:"过两天等有时间了,我到你们学校去,你把她叫出来让妈妈看看." 孟和平这才笑了:"妈,你一准会喜欢她." 回学校后,孟和平告诉了佳期,佳期还是有点紧张,立刻惨兮兮的问:"啊?那我可不可以逃跑?" 孟和平瞪她,她才放低了声音:"我害怕嘛." "有什么好怕的,我妈你迟早反正得见的,再说,有我呢." 那天是双休日,全寝室的人都呆在寝室睡懒觉.佳期大早爬起来打水洗了头,又换衣服,试一件觉得不合适,试两件还是觉得不合适.畅元元睡眼惺松的看着,问:"咱们小弹弓今天是不是要去钓鱼台当同传啊,怎么就这样折腾上了?"佳期垂头丧气:"真要上国宾馆作同传我还没这么紧张,孟和平的妈妈来了,我这会儿肚腿子都发抖呢." 这话一说,绢子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了,直嚷嚷:"哎呀,这就得见公婆了啊.你得好好打扮打扮,来来,我的衣服随你挑,看上哪套拿哪套." 畅元元揉着眼睛说:"你就是太爱你们家孟和平了,所以唯恐自己哪点让他丢了面子.你看看你紧张的这样,真弄得像党和国家领导人要见你似的."话虽然这样说,却也指点她:"穿得端庄文静点吧,长辈们都受用那一套,我把我的新丝巾借给你,保证效果出来特淑女." 结果在全寝室的齐心协力下,一直到孟和平来接她,才算拾掇完毕. 绢子看着镜中的佳期,夸赞:"去吧,去吧,这样子别说是见孟和平的妈,就是去见西班牙王储的妈都没问题." 佳期哧一声笑了. 在车上孟和平也悄悄的夸她:"今天真漂亮." 她还是有点忐忑,但化了淡妆的一张脸,越发衬得一双清水眼顾盼生辉,仿佛幽着两汪水,而水里只映着他的影子.他很少看到她在这个季节穿裙子,于是说:"以后你就这样打扮吧,我喜欢看."她有点窘迫:"衣服虽然是我新买的,可丝巾是元元借给我的." 他说:"不要紧,到时我给你买一条." 路很远,佳期一直记得那天,初夏的星期六,街道两旁的槐树开满了洁白芬芳的花,一串串像是无数尾鸽子的白羽.那样鲜亮的绿与白,大篷大篷的槐花香气,在微风中流淌.她与孟和平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车载电台里,交通台的DJ报道着交通状况,立交车祸,二环主路交通拥堵,提醒司机绕行...那些絮絮的报道,整个城市一鳞半爪的片断,仿佛十丈红尘扬起的尘嚣,真切而模糊.司机听完了又调频道,音乐台一首接一首的放情歌,爱断离伤,但她的心是愉悦的,就像外面的艳阳天气.有细密的气泡从心底泛起,鼓鼓的,叫人难受又好受. 孟和平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一直到下车. 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标识的大院,门口还有值班的警卫,看上去仿佛一个军政单位.但隔着高墙只能看到无数葱茏的大树,门后的林荫道深不见底.孟和平对她解释:"招待所,我妈妈这次过来就住在这里." 她还没有穿习惯高跟鞋,畅元元教她在后跟上贴了创可贴,但走起路来还是累.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猛烈,她走了一身汗,而孟和平一直牵着她的手,空气里可以看清晰的看到光线中的微尘,像是撒下一道道细微的金粉,树荫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是蝴蝶金色的翅,无数细小的金色蝴蝶,栖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佳期总有些恍惚的感觉,觉得只要一走近,那些金色的小蝴蝶就会展翅飞走. 孟和平的妈妈出乎意料的年轻漂亮,佳期轻轻吸了口气,十分大方向她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是尤佳期." "坐吧,你们都坐吧."她打量了一下佳期,口气还是很客气,一面就叫服务员倒茶. 会客室很大,地毯绵软没人脚踝,佳期心里起先像揣了一面小鼓,后来也渐渐镇定下来.孟和平的妈妈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和平说你是浙江人?" "是,我是浙江绍兴人." 白瓷茶杯里泡着上好的绿茶,气味芬芳,孟和平的妈妈若有所思的问:"你姓尤?是绍兴市区的?" "不是,我是东浦镇人." 孟和平补上一句:"妈,就是出花雕的那个地方.风景可漂亮了,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跟陈逸飞的画一样." 孟和平的妈妈没有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佳期有些不安,因为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手指转着茶盖,一圈又一圈,白色描青花的盖子,那颗细白如玉的盖头正被她无意识的用指甲划着,一下又一下.不知为何佳期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这预感让她觉得不安起来,但她还是如实答了:"我爸爸在酒厂上班,"稍稍停了一下,才说:"我妈妈很早就跟我爸爸离婚了,我没有见过她."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尤鸣远." 会客室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连窗外枝头的鸟叫都能清楚听见.是一只灰色的小鸟,样子很不起眼,但叫声清脆,像一串流丽的铃声,摇碎震荡着空气,婉啭动人. 佳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自己说错了,可是一切都不对头,一切都不对头了.屋子里的气氛仿佛一下子凝重起来,仿佛渗了胶,一点一点的凝固起来.孟和平也察觉了,说:"妈,佳期的父母离婚,跟佳期没有关系,那时她还不懂事呢,她是无辜的." "我知道,"孟和平的妈妈神色冷淡的放下茶杯,重新打量了一下佳期,佳期觉得那目光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神色甚至比刚才还要显得礼貌,但这礼貌里已经多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的声音也透着这种冰冷的礼貌:"尤小姐这条丝巾真是漂亮,如果我没认错,是爱马仕今年的新款吧.听说尤小姐还在念大四,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学生都这么阔了,随随便便就可以系条几千块的丝巾上街." 佳期没想到这条丝巾会这么贵,顿时涨红了脸,和平连忙替她解释:"妈,那是她向室友借的,为了想来见你,打扮得隆重一点." "那就更要不得,现在的女孩子虚荣心怎么这样强."她冷漠的扫了佳期一眼:"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妈妈平生最恨人弄虚作假,你又不是不知道." 佳期站起来:"阿姨,我错了.我就是想给您留一个好印象,没想到反而会弄巧成拙,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们走吧."孟和平的妈妈揉了揉太阳穴:"回头我还有事,和平,你送尤小姐回去.今天你高伯母和鲁伯母还说作东请咱们母子吃饭,你送尤小姐回去后,直接到军委招待所去,我在那边等你,可别迟到了." 孟和平还想说什么,佳期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说:"那阿姨您休息一下,我们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槐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电台里在播天气预报,内蒙古的沙尘暴不日即将袭来.佳期的嘴角无奈的上扬,天有不测风云,就是这样. 内蒙古,听着仿佛十分遥远,而车窗外的城市也只有微风,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亚马逊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世界就是这样,每一处微小的意外,后果却令人觉得难以想像.而那只无辜的蝴蝶,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佳期觉得害怕,因为不知道错在哪里,她无法改正,可是这错误眼睁睁已经带来了极可怕的后果. 告别时孟和平忽然亲吻她的面颊,他的嘴唇微凉,像新鲜的柠檬,有一种叫人心酸的清凉.他说:"佳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许妈妈只是一时误解了你,我会去说服她." 她灿烂微笑,装作毫不在意.可是明明知道是无力扭转了,孟和平的妈妈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那种连礼貌都掩饰不了的厌恶,令她觉得灰心绝望. 晚上的时候孟和平才来找她,她还穿着上午的衣服,那条丝巾已经还给了畅元元,所以脖子那里显得空空的,细长的颈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孟和平觉得她今天格外瘦,像是一片叶子,单薄得叫人心疼. "吃了饭没有?"孟和平问她. 她嗯了一声,其实没有吃.回来后全寝室的人都不在,她就忙着洗衣服洗床单洗被套,几乎把全寝室能洗的东西全都洗掉了.从中午到黄昏,她用掉半袋洗衣粉,手泡得起了褶,可是心里老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不能闲下来,仿佛一闲下来,就不由自主的难过,只好把寝室里里外外的地又拖了一遍,还把窗户玻璃全都擦干净了. 擦窗户的时候正是黄昏,满天绚丽的紫霞,紫得发蓝,像一方染透的丝绒.校园广播里正在放《My love》,和声部分那样美,就像这个暮春的黄昏.她踩在凳子上认真的擦着玻璃,一丝不苟的抠去每一个细小的黑点,湿抹布沾洗衣粉擦过,再用湿抹布擦掉泡沫,最后用干抹布抹干净.呵着气,每一扇玻璃都晶莹透亮,亮得就像根本没有. 广播里的歌声悠扬:"I wonder how I wonder why,I wonder where they are..." 像不存在,像没有. "To see you once again,My love,I Try to read I go to work,I'm laughing with my friends..." 楼下都是去打饭打水的人,拎着各色的保温瓶,广播的声音那样嘈杂,可是没谁留意在听.远处都是树,纵横交错的林荫道,古老的楼幢掩映在绿树丛中.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冰冷冰冷的,还有洗衣粉那种添加剂的香气,而天一分一分的暗下来. 然后,孟和平就来了. 以前她也觉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远,她连仰头望他都觉得吃力,而他的声音都像是离她更远了一些,她不得不微笑倾听他的话,他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跟着他一直走,风起得更大了,吹乱她的长发,她觉得冷,可是没有作声. 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从一条林荫道到另一条林荫道,出了东门,又进了他们学校的西门.她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行在校园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他攥疼了她的手指,最后才说:"到了." 是一座小礼堂,有时艺术系表演什么节目,或是大学艺术团排练,都在这里举行.不知孟和平从哪里弄到了钥匙,带着她走进那黑漆漆的礼堂里. 他打开过道里的一盏小灯,然后将她安置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转身就进了后台. 过道里那唯一的小灯也熄灭了,她坐在静谧的黑暗中,舞台上追灯突然亮起,硕大圆形光圈,像是一轮雪亮的满月,而那轮银色月轮的中央,是黑色的一架钢琴. 他从幕后走出来,缓步踏进光圈,就在钢琴前坐下,佳期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弹钢琴,更不知道他竟然弹得这样好. 他弹的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佳期从来不知道这首歌还可以改编成钢琴曲,起先乐曲轻柔舒缓,像是春风拂来,黄土高原上天高云淡,而绿意方生.中间高潮部分却如同欢快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每一个音符轻盈的跳跃在琴键,仿佛一枝枝山丹丹绽开在沟壑,花开得艳红如云.一朵朵挨挨挤挤,直涌到视线中来.每一朵都红得灼痛人的视线,那样多的花仿佛海洋一般,燃遍了漫山遍野.像是火烧云,从天上一直烧到地面,红彤彤的,热烈得像火一样. 她听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东西,只觉得整个舞台成了一叶小舟,飘在花雨如箭的河上,而只有她自己,凝视着这梦幻般的一切. 最后的部分似乎重新舒展下来,一切如同行云流水,重新恢复那种天高云淡四野旷静,只有一枝细弱却红艳的山丹丹,还摇曳在山谷的风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后许久许久,她才想起来鼓掌. 孤零零的噼噼叭叭掌声,在空落落的小礼堂中荡起回声.他站起来,微笑着向她鞠躬,如同最具风度的演奏家谢幕. 礼堂太空旷,隔得那样远,她笑着提高了声音:"你竟然会弹钢琴,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也得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佳期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这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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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拥有了生平第一枚戒指,小小的白金指环,没有任何花纹,就是最简单最朴素的样子.因为不是名牌,而当时金价又相当便宜,所以不过几百块钱,是孟和平用他自己的补助买的.原来他下午就去买这个了,他替她戴在指上,她的手指非常的纤细,珠宝店的店员向孟和平推荐的号码,谁知仍是大了一点点,孟和平说:"要不我拿去店里换一个吧,人家说可以换的."佳期却摇头:"我就要这个,拿毛线缠一缠就可以了." 孟和平说:"那不好看." 佳期璨然微笑:"我不要好看,我就要这个." 那个戒指她拿红色毛线细细的缠了半圈,是不太好看,像过去老太太戴的金戒指.在老家东浦古镇上,佳期常常看见老人家坐在河沿一把藤椅上晒太阳,眯起眼睛听收音机里的绍兴戏.老太太满脸的皱纹与银发,手指上戴着枚发黑的金戒指,拿毛线缠过,连毛线都浸润了太多的岁月风尘.可是佳期十分喜欢,那是一生一世的天长地久,再多的战乱离伤,仍是保留了下来,变成时光的记忆,仿佛永恒.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同家里闹僵的事情,只知道他换了一家公司实习,工作非常的辛苦,总是没有休息. 有一次她想起来问他:"最近怎么不回沈阳去?" 孟和平正吃着牛肉粉丝,他近来脸颊都瘦下去了,佳期有些心疼的望着他,他只埋头吃粉:"累,懒得回去." 他确实累,因为做技术工作,加班的时候总是连轴转.两个月后又换了一家公司,并没有正式签约,但薪水稍稍高了些,因为毕业不能再住学校宿舍,于是在公司附近的街区租了一套房子. 星期六搬家的时候佳期帮忙他大扫除,两个人拿报纸折叠帽子戴在头上遮灰.佳期负责清理杂物,孟和平则负责墙面卫生,站在凳子上拿扫帚绑了鸡毛掸子拂去墙角的灰吊子,佳期听到孟和平边干活边吹口哨,吹的是《我是一个粉刷匠》,佳期想起还是在幼儿园学过这首歌,不禁抿着嘴偷偷笑. 那天两个人都累到不行,等最后将屋子收拾出来,真的是精疲力竭,佳期往沙发里一瘫,哀叹:"我真不想起来了."只是饿,饿得咕咕叫,两个人中午都只吃了一点面包就接着干活,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虽然累,可是看到光亮如镜的地面砖,看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厨房,孟和平还是兴致勃勃:"我煮面你吃吧." 佳期叫:"不要!" 上次他泡方便面,结果水不开,面条全都硬硬的,佳期从此拒绝他炮制的任何食物.她按了按酸痛的膝盖,自己跑进厨房去下面条,油盐酱醋都不全,煮出来的面条白生生的,她将面条端上桌,回头一看,孟和平已经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鼻梁挺直,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去抹平那眉峰.谁知他一仰脸,吻在她的手指上,原来他已经醒了,她痒得咯咯笑,他抱住她,深深吻她. 面条很难吃,但他大口大口吃完了,还夸她:"煮白面都这么好吃,我老婆手艺真好." 佳期不满:"谁是你老婆?" 他十分笃定的笑:"将来一定是,而且永远都会是." 虽然两个人都忙,她偶尔才能过来替他做一顿饭,收拾收拾屋子,可是在一起的时光永远弥足珍贵.八月份的时候孟和平的公司组织员工活动,去近郊的风景区漂流烧烤,每人都可以携带一名家属.大客车上笑语喧哗,都是些年轻人,活像是一班小学生去春游,气氛热烈活泼.跟车的导游是个黑黑的小伙子,人年轻,嘴也特别贫,咧嘴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就像是给黑人牙膏做广告的.下了高速不久就拐上景区专用公路,结果时机不巧,正赶上这条路在修路,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坑,大客车颠来抖去,就有人嚷:"这路怎么跟麻子似的,大坑小坑的,快把我的肠子都抖出来了." 结果导游小伙子笑嘻嘻蹦出一句:"诸位先生女士,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道路,正是赫赫有名的迷人酒窝大道."结果话还没说完,车轮碾上一块大石头,一声闷响,车身又狠狠的颠了一下,就有人问:"那这是什么?" 导游面不改色:"这是可爱的小虎牙." 这一下满车的人都哄得笑了,佳期也笑,孟和平转过脸来,隔着车窗,夏日的阳光斜映在他脸上,他长长的眼睫毛被阳光镀上一层绒绒的金圈.他趁机偷偷的亲她,结果车子又碾上石头,他正好撞在她的鼻子上.她不由得笑,他在她耳边笑着说:"可爱的小虎牙." 他的气息痒痒的喷在耳朵下,吹拂起她颈中的碎发. 那天天气很好,佳期一直以为,这一生都会像那天一样,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而孟和平就在她身边,永远握着她的手. 烧烤的时候大家已经厮混得熟悉,她被别人称为"孟和平家属",她称别人也是谁谁的家属,一帮家属在河滩上烤玉米与牛肉,还有许多的鸡翅脆骨,出乎佳期的意料是,孟和平烤的鸡翅竟十分美味,她本以为他是丝毫没有烹调天赋的人.那天佳期啃了许多许多的鸡翅,喝了许多许多的啤酒,结果震倒了孟和平公司的全体同事.连历尽"酒精考验"的市场部经理老刘都被她震憾了,立马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啤酒家属". 以至事隔多年,有回偶尔在商务饭局上遇见这位刘经理,他还能一眼认出她:"哎呀,你就是那个啤酒家属.今天这酒我不喝了,不能喝了.有绝世高手在这里,真不能喝了." 佳期微笑,对方是老江湖了,饭局上把酒言欢,除了这句话,再没提过旁的,更没有提到孟和平. 那天回到家里佳期才觉得,其实自己十分怀念,怀念被称作"家属"的那一天. 因为那时的一切都是好的,因为是孟和平. 孟和平其实很心疼她,老叫她傻丫头,许多的事情,他总是事先替她想在前头,连徐时峰都十分不解:"孟和平是个好人,佳期,你为什么要放弃?" 佳期微笑,神色却是恍惚的,看着窗外的树,昔日青青今在否,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徐时峰觉得担心,追问:"佳期,你跟孟和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过年的时候他陪她回家去,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春运时节的火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折腾十几个小时才抵达,孟和平也没有丝毫倦色,照顾她与行李出站,一切井井有条. 他做事向来细心,凡事有他在,佳期总觉得可以依傍,可以放心. 孟和平带给尤鸣远的见面礼是两条烟,佳期看他拿出来时觉得好笑:"这是什么烟?怎么商标什么的全都没有?拿白纸糊的啊?" 孟和平笑:"我说要来看叔叔,一位朋友专门替我托人从烟厂弄出来的,听说是好烟." 尤鸣远看了看烟,又看了看孟和平,没有作声就接过去了. 团年饭是三个人一块儿下厨做的,本来尤鸣远不让他们进厨房,但佳期硬要给父亲帮忙,和平也笑着系上围裙,于是三个人一块儿下厨,还是尤鸣远主厨,佳期跟和平当副手.佳期切小葱切得很快,砧板咚咚咚咚直响,和平笑她:"瞧这架式够唬人的啊."佳期头也没抬:"没你弹钢琴的样子唬人." 忙着炒年糕的尤鸣远随口就问了一句:"和平会弹钢琴?" 佳期说:"弹得挺好的呢,起码我听不出不好来." 和平说:"小时候最恨练琴,因为那时练指法基本功,最枯燥无味.我妈妈有时就是这样,总觉得她自己是为了我好." 佳期问:"阿姨不是唱歌的吗?为什么非逼着你练琴?" 和平说:"我总不能跟她学唱二月里来吧,我妈说男孩子弹钢琴好,可以培养气质." 尤鸣远拿着锅铲的手忽然停下了,年糕在锅中滋滋作响,油烟气呛上来,佳期不由问:"爸爸,怎么了?" 尤鸣远说:"没事."将年糕盛起来,又炒别的菜,忙得团团转. 春节晚会依旧像大杂烩,开着电视机不过为着热闹.孟和平胃口好,吃了许多的霉干菜焖肉,佳期教他吃腌苋菜梗,中间果冻样的梗肉最好吃,用力的一吸,十分下饭.孟和平跟着她学,咕咚一声吸掉梗肉,觉得十分有趣.三个人喝掉两壶真正的善酿,尤鸣远不知为何话有点少,佳期想,父亲也许是因为酒喝多了一点,他一喝酒就比较沉默. 十二点时远远近近的鞭炮已经响了起来,所谓"早放爆竹早发财",亦算得民俗.佳期家里也放鞭炮,拿长竹竿缠好了,伸出窗外去点燃,孟和平自告奋勇的放鞭炮,佳期捂着耳朵探出头去看,天气很冷,夜色漆黑.风吹在脸上有点疼.而小河对面的人家窗口也在放鞭炮,黑暗里看到小团小团的金色火光,闪闪烁烁炸开沉沉的夜色,四面都是爆竹声,噼噼啪啪响声震耳欲聋. 孟和平觉得新鲜,一切都像回到了小时候,过年如此有声有色有光有电,许多年他没有这样过年了.他一手执着竹竿,一手塞住自己耳朵,对同样捂着耳朵的她,夸张的闭合着嘴形,她看了半晌才看出他说的是那三个字.笑嘻嘻也夸张着闭合嘴形说出三个字,鞭炮还在轰轰烈烈的炸响着,他不依,提高了声音:"哎哎,一句新年好就把我打发了?" 她的声音夹在远远近近的鞭炮里:"过年就应该说新年好,再说不也是三个字吗?" "不一样." 佳期反正装傻:"什么不一样,就是一样." 初一早晨要吃福橘,大红橘子酸酸凉凉,佳期将橘子皮撕了一小块放进炭火里,满室清香.只是他们下午就要赶火车回去.尤鸣远替佳期收拾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左右不过装了些吃的.大学毕业后就没了寒暑假,回来的日子又这么短,佳期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也觉得十分难过,低低的说:"爸,别弄了."尤鸣远叹了口气,摸出一枝烟来,闷闷的吸了起来. 孟和平以为他是对自己不放心,所以叫了一声"叔叔",说:"请您放心,佳期有我照顾呢."他脸色十分诚恳:"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毕业了,只要好好工作,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买房子结婚了.叔叔,我会好好对待佳期,心疼她,不让她受委屈,让她一生一世都过得快活." 尤鸣远一直没有说什么. 佳期轻轻叫了声爸爸,尤鸣远将烟掐熄了,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脸:"傻丫头." 父亲的手掌宽厚温暖,手心里有薄薄的细茧,指端还有烟草特有的香气.佳期觉得难过,因为让父亲替她担心. 孟和平一直不肯回家,佳期劝了他无数次,他总是沉默.过年之前佳期劝他无论如何得回家看看,毕竟是过年,孟和平说:"我陪你回绍兴."佳期说:"你先回沈阳,过了年我就来了."孟和平不干,佳期几乎说破了嘴皮,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只得说:"你陪我回绍兴可以,但去绍兴之前,你得回沈阳去看叔叔阿姨,哪有跟自己父母这样赌气的?"孟和平依旧沉默,佳期几乎是软磨硬缠,最后赌气:"你不回沈阳,也不用跟我回绍兴."孟和平叹了口气:"从绍兴回来,我再回沈阳,行不行?" 他的样子真得显得十分疲惫,佳期没能说服他先回沈阳,也无可奈何.好在从绍兴一赶回来,她就逼着孟和平在火车站直接转车去了沈阳, 只是佳期没想到会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汽车就停在她公司宿舍楼下. 刚下火车她还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的,看到孟和平的妈妈从汽车上下来,怔了一下,还是礼貌的叫了声:"阿姨." "和平呢?" "他回家了." 孟和平的妈妈冷淡的哦了一声:"他都半年没回家了,连大年夜都没回去,今天倒回家去了." 佳期不作声,孟和平的妈妈说:"你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佳期说:"阿姨您有话就说吧." 孟和平的妈妈冷冷的问:"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哪儿?" 佳期心里一搐,手里的方便袋太重,细细的挽口早勒进了指间,孟和平的妈妈微微扬着脸,语气鄙夷:"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佳期鼓起了勇气,直直的望着她的眼睛:"阿姨,谢谢您的好意.虽然我很想见到我的妈妈,但我想现在并不是最适当的时机,我并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也请您,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因为我和孟和平的事情,她肯定一无所知,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我跟孟和平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如果您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不够好,不符合您心目中的要求.但是我跟孟和平是真心相爱,我会努力做到让您喜欢我,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您是他的妈妈.您无私的爱着和平,我也同样爱他.我希望您能给我和孟和平一个机会,让我们幸福." 过了半晌,孟和平的妈妈才微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这辈子你就别指望了.幸福?你以为你能给和平幸福?" 佳期不卑不亢:"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孟和平的妈妈还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微笑:"如果你自私的要幸福,你就继续抓着和平不放.我告诉你,和平本来考上了奖学金,就为着你,他把出国读博的计划都放弃掉了.他父亲非常震怒他的所作所为,他为什么半年换了三份工作?就是因为你.你爱他,你爱他就别连累他.你口口声声爱和平,你能给和平什么?你知道你妈妈是什么人吗?她生了你就抛下你跟着个小流氓跑了,后来又离了一次婚.你不想见她,你是不是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她成天跟一帮吸毒人员混在一块儿,为了毒品她什么不干?戒毒所派出所她都是常客了,几进几出,广东公安厅那边的熟人跟我提到她,就用了一个词来形容,恬不知耻.我还真没想到你家学渊源,别看你们母女俩二十多年没见过,可真是一路货色,只管着自己自私自利." 佳期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着急,她并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母亲这些年来过得这么难堪,她总是以为她是幸福的,她并不恨她当年抛下自己,如果她是幸福的,可是孟和平的妈妈字字句句都像利刃,剜在她的心上.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眼晴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光芒:"阿姨,如果您想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那么您错了.我并不觉得有任何羞耻,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许多人不幸福,许多人过得很难堪,但这并不全是她们自己的原因.也许她们是做了错事,可是您,难道您就从来就没有做错过任何一件事情?我并不知道和平为我的牺牲,他是没有告诉过我奖学金的事情,可是不管他做任何决定,都有他自己的原因.我爱他,信任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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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实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后两个人都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佳期醒来是在沙发上,身上倒还盖着一床毯子,屋子里暖气正上来,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东睡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他大约昨天也实在喝高了,竟然没有回房间去睡,他连毯子都没盖,就伏在沙发上,一只手还垂着,身上一件真丝衬衣早已皱得像咸菜,胡乱枕着一只抱枕,怀里还搂着另一只抱枕,他向来最修边幅,哪怕穿着睡衣也能气质倜傥,这样睡着看起来十分滑稽,仿佛换了个人. 佳期轻手轻脚的起来,阮正东睡得很沉,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醒他. 厨房里还散放着昨天的碗碟,她打开洗洁剂把碗碟统统给泡上了,又煮了一锅粥,正忙碌着,忽然觉得光与影的细微明灭,一回头,原来是阮正东. 他还穿着那件皱皱的真丝衬衣,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佳期觉得很服气,一个男人外表凌乱成这样竟然一点也不难看,反倒让人觉得有一种不羁的风范.见她回头,他只是笑:"田螺姑娘啊田螺姑娘,我要把你的壳藏起来." 佳期随口答他:"那倒不必了,一个月一千五,担保家政公司能替你找着最尽忠职守的钟点工田螺." 他大笑,走开去洗澡,等他重新回来时,佳期正忙着,他卷起袖子:"我替你洗碗,不过你得负责做早饭." 佳期诧异:"你会洗碗吗?" 他的样子像是忍无可忍:"我当过兵!" 还真看不出来,她一时好奇:"你还真当过兵啊?" "海军,当时我们舰队司令员是我姥爷当年的老部下,受了我爸的重托要狠狠的治一治我,把我给管得啊,太惨了,我这辈子还没那么惨过."他不胜唏嘘:"那时连我妈都轻易不敢给我打电话,真是众叛亲离的日子啊." 她被他逗得笑起来,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明净清澈,像她的眼睛. 她煮的粥很香,白粥,配上油条,佳期说:"要有一碟咸菜就更完美了." 阮正东微笑:"已经很好了."停了一停,说:"太完美的事情,强求不来." 他已经换了衣服,休闲的白T恤白长裤,很少有人穿白能像他这样好看,所谓的玉树临风,很俗的一个词,但佳期想不出来别的形容. 这天是周六,吃完早餐他要去打壁球,顺便载她一程,结果半道上佳期接到公司的电话,临时有状况让她去加班. 阮正东送她到公司楼下,正好被刚下出租车的周静安看见.进了电梯只有她们两个人,周静安对着她笑逐颜开:"行啊,这么快就住一块儿了,这公司也太不人道了,大清早叫人加班,无端惊破鸳鸯梦,还得爬起来当司机,啧啧..." 佳期白眼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跟他同居了?" "那他最近这么殷情,隔三岔五就来接你,你看看他看着你笑的样子,只差眼里没滋滋滋冒电弧了,我就不信你一点没觉得.何况今天一大早还开车送你来上班,看看你们两个那满脸的春色,你们两个人要是没情况,只怕连进哥哥都能成杨过,打死我也不信." 一番话倒说得佳期怔了一下,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与阮正东走得太近了,这样下去终究无益,终于找了机会,对阮正东说不要再见面. 他不是没有风度的人,虽然最后买礼物的事情触怒了他,让他有些失态,他强吻她的时候,她真的惶急不知所措,他的力气那样大,她几乎以为,永远也挣不开了.但最终,他放了手,只是看着她,喃喃的说:"怎么会是你?" 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疲倦,眼中只有空泛的伤感,望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的陌生人. 她眼眶里有泪,也不知是急是窘,就要漱漱的落下来. 再然后,终究是平淡的不再相见,直到她去了医院. 佳期觉得不真实,跟孟和平在医院的那一次重逢,并不真实,总觉得其实没有发生过,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这么多年,她已经想过很多很多遍,如果再见到孟和平---如果能够再见到他. 因为想过了很多次,一遍又一遍,最后真的再次见到他,反而仿佛时空倒转,一切恍如梦境. 而她几乎开始害怕再见到孟和平,他离开了她太久,不再属于她,却重新走进她的生命里,这样残忍,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不想当驼鸟,但又强迫不了自己. 周静安问她:"怎么不去医院了?有钱人当初对你可不薄,你可不能没良心." 佳期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再一次到医院去看阮正东. 医院门口堵车厉害,的士焦糊的尾气味道熏得人难过,还夹着急救车尖利的鸣笛,仿佛尘嚣滚滚.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间花店门前,店主趁机大力向她推荐:"去看病人吗?买束花吧,送鲜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鲜."佳期想起那半走廓的花束花篮,不由觉得好笑.在一片姹紫嫣红中间,突然看到一点点娇嫩的白,于是伸手一捞,很细的一把花,长长的梗越发显得花朵伶仃. 她问:"多少钱?" 店老板却说:"看病人您甭挑这个啊,这个花不适合送病人.买束火百合吧,又好看又喜气." 她愣了一下,但还是说:"我不拿这个送病人,这花多少钱?" "十块." 总有好几年没有买过姜花了,原来常常买,跟和平到菜场买菜,顺便带一把花回去,两块或是三块一把,没想到现在要十块钱了. 没想到阮正东见到花倒是很高兴:"送给我的?" 她没好气:"想得倒美,我自己带回去插瓶的." "真小气."他生起气来也会微微眯起眼睛:"每次都空手来,真好意思!" "半走廊都是人家送给你的花,还不嫌多啊." 门口有人在叩门,不轻不重的三下,其实门是开着的,阮正东一回头,原来是阮江西站在门口,她身材本来就高挑,远远站着仿佛一枝荷箭,有一种净直匀称的美.可是笑容甜美,看着两人只是微笑. 阮正东问她:"你怎么来了?" "周秘书说妈妈下午要来看你,所以叫我也过来,我看看还早,就先来了."阮江西跟佳期打招呼,依旧浅笑盈盈:"佳期,"她已经十分熟悉的直呼她的名字:"这花真漂亮,是什么花?" "是姜花." "啊,家里花园里好像种了一点,不过是红色的,像蝴蝶一样,倒是真好看." 阮东子说:"家里那是虞美人,哪是姜花了." 江西说:"明明是姜花---你到底有多久没回家了?只怕你连家门朝哪边开都忘记了." 正说着话,电话响了,阮正东听完电话后望了佳期一眼,告诉江西:"周秘书陪着妈妈就过来了." 佳期觉得不方便,因为阮正东的母亲要来,不知为何她有点隐约的不安,说:"我只怕得走了,公司还有事呢." 下楼后出了电梯,正碰见别的人搭另一部电梯上去,跟着好几位穿白袍的医生,仿佛是众星捧月簇拥着,正好跟佳期迎面撞见.佳期当时也没有太注意,因为手袋里手机正响,她只顾忙着接电话. 晚上佳期和周静安去吃涮羊肉,这间店她们常常来,因为味道好,人永远多得要命.热气腾腾的涮锅,羊肉香韭花香,还有甜蒜特有的香气...氤氲着好闻的细白汤雾.周静安最喜欢这家店,说哪怕不吃,看着就暖和.佳期也喜欢这里,最重要的是气氛热烈,像周静安说的,看着就暖和.天花板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新闻,店堂里人声鼎沸,讲些什么也听不清.佳期挟了一筷子羊肉,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那电视,羊肉太烫,她被烫到,皱着眉头直嘘气,问周静安:"哎,电视上那个人是谁?" 周静安瞥了一眼电视,说:"那不是谁谁的老婆吗?"又问:"怎么了?" 佳期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认错了人." 晚上接到阮正东的电话有点意外,因为已经很晚了,他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佳期有点累了,靠在床头就着壁灯翻着小说,听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闲扯,说哪个护士漂亮.佳期不由觉得好笑,他连在医院也不肯闲着,还忙着泡小护士. 阮正东说:"谁说我泡小护士了,都是她们在泡我." 佳期被他逗笑了:"你怎么说话跟白杨似的?" 阮正东问她:"白杨是谁?" 佳期说:"不告诉你." 他静默了一下,又问:"是个男人吧?" 佳期说:"是啊,还是个挺不错的男人."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来:"是电视里的人,你别乱七八糟的想." 说了这句话她又后悔,果然他高兴起来:"谁乱七八糟的想了啊,我从来不乱七八糟的想."又问:"你在干什么?" 佳期后悔说错了话,口气重新淡了下去:"我在看书,就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你还是病人呢,别太晚睡,就这样了啊,晚安."不等他说什么,匆匆就把电话挂掉了. 其实她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找了本《西班牙语词典》背单词,学生时代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旦睡不着就拿砖头样厚的词典来背单词.希望能背着背着就会打瞌睡,夜里很安静,她盘膝坐在床上念念有词,觉得自己像唐僧,不由好笑.背到"bailar"这个单词的时候手机又响了,她一看来电又是阮正东,不由觉得奇怪,但还是接了. 他问她:"你还没有睡?" "啊?" "能不能下来一趟?" 她满脑子还是弯弯曲曲的字母,有点转不过来,傻乎乎的问:"下来哪儿?" "到楼下来."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跳下床拉开窗帘,初冬深夜的寒风里,连路灯的光都是萧萧瑟瑟的,照着孤伶伶一辆出租车停在公寓楼前. 太高,看不清人,只看到黑乎乎的影子. 她匆匆忙忙套上大衣就下去了,进了电梯才发现自己除了握着手机还穿着拖鞋,可也顾不上了.出了公寓楼就看到阮正东斜倚在出租车上,他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开司米大衣,双手斜插在衣袋中,倒真是一幅浊世翩翩佳公子模样,那样子就像是靠着他那部迈巴赫一样悠闲. 她气急败坏:"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怎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冲她笑,口中呼出大团白雾:"上车再说吧,好冷." 确实冷,上了车后,驾驶座上的出租司机乐呵呵:"姑娘,有话好好说,人家小伙子这么深更半夜的跑来,可有诚意了."合着以为他们是吵了架的情侣啊?佳期郁闷极了,司机说完就下车抽烟去了,车子没熄火,发动机嗡嗡响着,暖气咝咝的吹在脸上,她问:"你来干什么?" 阮正东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浪漫,换了别人,我这样半夜突然带病来访,谁不感动的死去活来啊?" 佳期觉得哭笑不得:"你快回去好不好,真出了事我负不了责任的." 他又笑起来,狭而长的丹凤眼,斜睨仿佛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只是一闪:"怎么,你打算对我负责呢?" 佳期真的无力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他仿佛理直气壮:"我从来都很正经啊." 佳期觉得被彻底打败了:"医院怎么肯让你出来的?你快回去行不行,你还是病人呢." 阮正东说:"医院就是不让我出来,我还是使了美男计蒙蔽了值班的小护士,才偷偷溜出来的呢,你还一脸的嫌弃,我容易吗我?" 佳期哧的一笑,但马上又收敛了笑容:"你还是回去吧,这么晚了,又这么冷,别冻感冒了." 他问:"你这是关心我呢?" 佳期再度非常有挫败感:"是,是,我十分关心你呢.有什么话明天给我打电话,你先回去行不行?"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十分坦然的说:"不行."停了一停,又说:"我来就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说完我再回去." 车厢里仿佛一下子静下来,车前端的空调口,咝咝的暖气吹拂的声音都清晰入耳,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勉强笑了一下:"你要说什么?" 他突然哈哈大笑:"看把你给吓得,别以为我要找你借钱.我就是想让你帮忙,给我弄几条烟来.医院里不让我抽烟,江西也不肯帮我弄,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你说肝炎怎么偏让人戒烟,又不是肺炎,这些大夫,一个比一个能胡扯." 她真被他给吓着了,到这时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微笑:"那可不行,医生说戒烟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帮你弄这个." 他气愤的指责她:"不讲义气,亏咱们还朋友一场,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 她搪塞他:"那你平常抽什么烟?我明天去买." 其实她知道他抽什么烟,也曾经见过几次,白纸包装,商标什么的都没有,这种烟由云南特制特供,孟和平当年送了两条给她的父亲.所以每次看到阮正东抽烟,她总会有一种茫然的伤感,可是都过去了.她也知道,这烟外面不可能买得到,所以才这样随口敷衍他. 果然,他想了一想:"我抽惯了的一种,外头只怕没有,你得帮我找人弄去.容博你认识吧,我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你,明天你找他拿去." 容博?她想起来,就是第一回打牌说自己"前所未有"的那位容总,上次一笔业务也多亏了他帮忙,自己老总称他为"容少",倒是很有风度一个人,人长得也帅,阮正东的朋友都是这样的,衣冠楚楚,无一不妥.她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别抽烟了,就算没病,抽烟也不好,何况现在你是病人,医生既然叫戒烟,就戒了吧." 他突然翻脸:"不愿意就算了,我找谁帮忙弄不着?你给我下车,我这就回去,你别以为我缺了你就不行呢." 佳期怔了一下,没有吭声就推开车门下去了,他是病人,喜怒无常她都可以原谅的,也不跟他计较.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这是头一回,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他.在树后避风抽烟的司机看到她下车,把烟蒂扔了,走过来冲她笑:"话说完了?" 她点了点头,笑得有点勉强,其实是因为冷,她没穿毛衣,大衣里头空空的,风一吹直往脖子里头灌,冷风呛得人想咳嗽,忙忙的就进公寓里去了. 刚进电梯电话就响了,她看了是阮正东,真有点不想接,可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长久的寂然无声,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还有隐约呼啸的车声,想必已经在路上,可他为什么还要打电话来?最后还是她忍不住:"有什么事?" 他说:"佳期,对不起." 她忙忙的道:"没事没事,我都已经忘了.你心情不好,冲我两句是应该的." 他说:"不,我错了." 她极力的安慰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真没在意,就一句话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啊." 他说:"不是,我说错了,佳期,我错了.我今天来,其实不是为弄烟的事,我就想见一见你.佳期,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假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就是受不了你就那样跟我装,你就那样在我面前装傻.我就受不了..." 他停了一停,语音凄凉:"我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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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睡得不好,梦到医院,病房走道外头半夜还有人在低声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轻的女孩子,也许只有二十岁,伏在那里低声的哭泣,哭得很伤心.她想走过去,问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吗,可不知为何腿却迈不动,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后来那女孩子终于抬起头来,满面泪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来,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摸索到厨房去倒水喝,一杯热水喝下去,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跳着.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着,阖上眼睛仿佛就在医院里. 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吧. 钱像流水一样的花出去,父亲那点微薄的积蓄根本就如杯水车薪,医院每天下午都会下催款通知书. 很薄的纸,拿在手里粉脆粉脆,淅啦作响,密密麻麻列着用药明细,各种费用,她心急如焚,嘴里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觉得痛.几乎没有了知觉,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胃里空空的,像塞着一块大石头.嘴唇全都干枯起皮,裂出细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妈妈留下的银行卡里有五万块钱,好几次她终于把银行卡插进提款机,又抽了出来. 她死命的重重磕在提款机上,尖硬的台角磕得头破血流,一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红色,缓缓凝固.单臂攀着提款机冰冷的台面,终于慢慢软溜下去,像是整个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墙面,抵在胸前,彻心彻肺的寒冷贴在脸上,仿佛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流泪. 深夜无人的提款机前,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嚎啕大哭. 终于还是把钱取出来了,第二天在银行柜台,很厚的几沓,粉色的钞票,半旧的,经过无数人的手指,带着可疑而肮脏的气味,交到医院的收款处的时候,收款员用点钞机点着,嗤嗤啦啦的响声,每一张都快速的翻过,连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泪光里,这一生,就这样,从眼前刷刷的翻过. 可是父亲没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风,比第一次更严重,脑溢血,几乎是瞬间就已经撒手,从此永离. 第一次手术之后,他曾经短暂的醒来.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经无法说话,佳期把耳朵贴近了,才能听见微弱的呼气音. 他说的是:"不..." 只有一个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颗眼泪,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浅灰色的湿水印,就那样缓慢的洇开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但清晰,说:"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亲一直很瘦很瘦,插着花花绿绿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压. 上小学的时候她被班上的几个女孩子欺负,因为她成绩好,那几个女孩子说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还骂她妈妈是破鞋.她跟她们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人不敢回家.拎着书包东游西逛,坐在桥栏上看河里的船,狭窄的乌篷船堆满了米,一袋袋垒得老高,从桥洞下穿过去.河里的水是很深的绿色,漾着白色的泡沫,缓慢而无声.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户户的灯亮起来,温柔的夜风里她听见附近人家的电视机,新闻联播的声音,熟悉可是遥远. 最后父亲寻来了. 并没有责骂她,一路上父亲都只是默然,进门之后给她打了热水洗脸洗手,也没有问一声她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回家,只拿棉签给她擦碘酒. 很疼,渗到伤口里,她一直紧紧咬着嘴角,不吭一声. 父亲也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提了开水瓶下楼去,走到门口才回头对她说:"吃饭." 桌子上罩着绿纱厨罩,她手背上伤了一大块,钻心一样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开纱罩,里面竟是一盘她最喜欢吃的炒虾仁,雪白的虾仁已经冷了,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一个端着碗坐在桌前,默默的扒着饭. 父亲终于走上来了,站在她身后看她吃饭,过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桔子给她. 那个桔子很大,很红,颜色明亮. 当父亲把桔子轻轻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时候,她握着筷子的手终于开始忍不住轻微的颤抖,然后,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梦见父亲,梦见自己还很小,早上起床上学,寒冷的冬天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裤,手都僵得不听使唤,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柜门上嵌着椭圆一面镜子,照见她,吃力的系红领巾,父亲在楼下生炉子,从窗子就可以望见.她背着书包下楼去,小小的天井里飘散着青烟,父亲拿火钳夹着碳引燃蜂窝煤,一边扇着一边咳嗽,熟悉的咳嗽声.她走下楼梯,从那些呛人的烟雾里穿过去,父亲却不见了. 很心慌,总是从梦中立刻醒来,然后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妈妈,到底曾经跟父亲说过些什么. 那年夏天的时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青海做项目去了,荒无人烟的高原戈壁小镇,连手机讯号都没有,打一个电话要走很远去邮局.很辛苦,但是补助高,孟和平一直想买房子结婚.因为做项目,他们没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老是流鼻血,打电话来时鼻子里又塞着棉花,说起话来嗡声嗡气,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隔着细细的电话,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泪,说服他不要再做了,回来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说:"再过一个多月就结束了,我就回来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因为孟和平拿不到户籍所在地证明,他们一直没有办法领结婚证,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的擅自结婚,她并不想伤孟家父母的心,他们毕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们反对也仅仅只是因为爱他. 可是佳期没有想到孟和平的妈妈会到浙江来,那是长假的第三天,父亲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说是几位老战友聚会.到了晚上很晚他还没有回来,佳期没有睡,心不在焉的看着电视,隔一会儿就跑到窗前张望,后来终于看到父亲回来,佳期叫了一声"爸爸",尤鸣远并没有抬头,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的慢慢穿过天井,那时在下雨,刷刷的雨声轻响着,楼下邻居家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子,照见细银如针的雨丝,织出父亲孤伶伶的身影,他没有打伞,花白的头发在晦暗的光线中一闪,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因为他已经走进黑洞洞的楼道里去了,楼下住的张家阿姨已经尖着嗓子嚷起来了:"佳期!佳期快下来!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几乎是冲下楼去的,眼泪哗哗的往外流,楼下的孙伯伯帮忙把父亲扶起来,她只会哭,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父亲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湿了大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行卡,那是五万块钱. 佳期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张卡拿了回来.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羞辱.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当父亲最后终于离她而去,她嚎啕大哭,抱着父亲那渐冷的身躯,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给唯一的亲人,带来这样深重的伤害.他终其一生,视作骄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却给他带来最后的羞辱与难堪. 当他最后说出那个"不"字,她的眼泪漱漱的落下来,她懂得,她懂得父亲的意思. 不要让人看不起他们父女,不要再让人羞辱他最爱的女儿,不要再让人伤害到他最爱的女儿. 再深的爱情,也无法弥补这种失去. 她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最敬爱的父亲. 她是不能不放开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开手. 她所执信的一切,最后却让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坚持,那样一份爱情. 她没有告诉孟和平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又过了一个多月才从青海回来,回来的时候她去接他,他头发乱糟糟,脸颊上褪了皮,脸颊上甚至还有高原红,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号,空荡荡的,远远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泪,他瘦得骨头都硌着她了.她慢慢伸手环着他的腰,想起当年初遇时分,那样神采飞扬的孟和平,在舞池旁点一枝烟,闲看歌舞升平.人生于他是那样的天高海阔,他本不应该爱上她.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过得很幸福. 如果没有她,他根本不必这样辛苦. 回到家里,她最后一次做饭给他吃,他依旧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鸡汤,慢慢替他吹冷了,晾着.他拿起勺子一口气喝完,笑嘻嘻:"那里成天牛肉羊肉,什么青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疯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越发显得瘦,瘦得可怜. 佳期忍住泪,笑:"你就光想着吃啊?" 他还是笑:"我还想你啊." 他确实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当午夜时分他终于沉沉睡去,佳期这才慢慢的坐起来,默默的抱膝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长,睡着了像个孩子,胡乱的蹬着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还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无意间跟她说过,高原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痒好几天,痒得人实在受不了,一抓就会破皮溃烂,更痛,然后就会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伤痕累累,只是因为她. 他为了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吃了这样多的苦,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 如果可以重头再来,她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就让他,单纯而幸福的,继续着他那个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而他已经睡着了,从今后,他都不知道了. 从今后,她将离开他,她有多爱他,他将再也不知道了. 她开始慢慢的不回家,跟他说要加班,或者说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么久见不到她,他忍不住给她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她说:"晚上我要加班,就不过去了."他语气可怜:"那我晚上来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证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来天没见着你了."她忍住眼泪:"同事叫我,我等会儿给你回电话."挂掉电话,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对着哗哗的水龙头哭到眼睛全部肿掉,然后关掉手机. 她找到徐时峰帮忙,徐时峰诧异极了:"佳期,孟和平很爱你,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么误会,你不妨跟他谈一谈." 她疲倦极了,声音里透着沙哑:"没有误会,只是太辛苦---我觉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没有办法,我不愿意这个样子,我不想再继续了." 徐时峰的目光里错综复杂,或许是了然,或许是怜悯,最后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年轻时我们放弃,以为那不过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后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放手的是什么,可是她没有办法,在模糊的泪光里,看到窗外梧桐,大片大片的叶子落下去,秋天来了,叶子再也不能呆在枝头,即使它再眷恋,也只能决然的跌下去,永远的跌下去,离开. 这一生,她再不舍得,她也只能眼睁睁的放手,因为,她要不起. 所有太美好的东西,她都要不起. 就让一切的沉痛都由她来背负,她只要他幸福.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已经让父亲失去了幸福,最后父亲走得那样急,她根本没有办法弥补半分,可是孟和平,她还可以放手,不再拖累他,让他重返本该属于他的那个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后是怎样说完了那番谎言,关于保研,关于徐时峰,孟和平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最后,他只是说:"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她不再爱他,他不相信她要离开他. 而她铁石心肠,一字一句的,将那些最伤害的人字句,全都慢慢的说出来,每个字就像一把利刃,而她毫不在意,就向着他最要害的地方狠狠扎去,她知道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的眼神如同心碎,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心. 他一直追问她:"是不是我父母又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并不笨,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横下心来,把一切都生生斩断. 当最后,她和徐时峰并肩出现在他面前,她甚至当着他的面挽着徐时峰的手臂,他终于崩溃,再也无法自制,狠狠对着徐时峰揍出一拳. 正正打在徐时峰眼眶上,徐时峰顿时痛得弯下腰,她又急又怒又痛,只顾去看徐时峰的伤势,徐时峰捂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回过头就大骂:"孟和平你给我滚,我永远也不要再见着你!"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半旧的风衣,越发显得人又高又瘦,单薄得像是一道影子,他紧紧抿着嘴,目光里透着她无法正视的愤怒,可是她不能不正视,一步也不能退缩,他的目光渐渐似悲哀,最后他终于转身走掉了. 她一直哭了很久,最后徐时峰将她送回去,他并不劝说她,只是任由她哭泣. 那样难,像是将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从体内剥离. 她在楼道里坐了很久,最后才站起来,站起来才看到孟和平站在远处树影的黑暗里,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眼神悲凉,仿佛绝望. 在那一刹那,她几乎心软. 他向她走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佳期,我错了,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没有你." 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永远也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硬起心肠,把他割舍掉的自己. 最后她终于令他绝望,把他赶走之后,她一个人蹲在人行道上,嚎啕痛哭,把所有的伤心,几乎都在那一刻哭尽. 掏心掏肺一样,哭得她几乎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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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给阮正东发一条短信. "好好养病." 四个字,用拼音,一点一点,拼得极慢,最后一个病字有没有鼻音,她拿不太准,南方人多少会有这样的尴尬.正迟疑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闪亮,号码十分陌生,她原以为是哪位客户,谁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问:"有时间吗?"然后稍作停顿:"能不能出来见面?" 佳期觉得膝盖发软,因为没有睡好,整个人浑身绵绵的,仿佛是在发烧,可还是答应了. 她下班比较迟,手里一点零碎的事情仿佛永远也做不完,周静安临走前就问:"你怎么磨磨蹭蹭,还不下班?"一句话说得她有点发怔,也许她下意识是想逃避,迟得一刻是一刻---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与她,早就应该是路人. 走出大楼看见孟和平的车时,她反而镇定了,他来找她,或许并没有其它的事情.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一家新开的潮州菜馆,明炉烧响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酱滋味地道,鸳鸯膏蟹更是色香味美.点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前他并不是这个样子,从前她炒一碟菜心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多年,许多事情早就变了吧. 佳期没有胃口,对着一桌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镂雕着精美的图案,筷头还系有细银链子,仿佛旧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种家常的奢华与馨软.银链在掌心摇动漱漱有声,像是秋天里的一点急雨,清薄凉寒.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终于把餐巾撂开,却只问:"你怎么不吃菜?"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脸上的微笑:"我减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么话,你说吧." 他反倒有点发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阮江西订婚了." 一个字一个字溜进耳朵里,佳期有些吃力的将这些字拼起来成句子,脑中仿佛有短暂的空白,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才明白过来. 她缓缓微笑,说了句:"恭喜",随手就舀了一勺碧绿碧绿的护国菜,刚刚入口才知道,这看起来没有一丝热气的羹汤,竟然奇烫无比,烫得人喉头发紧,几乎连眼泪都要烫出来了. 幸好手边杯子里有冰水,她默默的饮啜,很冷,冰凉一线入腹,已经觉得胃在隐隐作痛. "东子的情况很不好,"他慢慢的说:"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尽快结婚." 她手袋里的电话在响,她说了声:"对不起",从手袋里翻出来手机,一闪一闪的屏幕:"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有点恍惚的看着那行字:"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最后她还是接了,向孟和平说了对不起,然后起身离开餐桌,到走廊里去听. 走廊里空无一人,电话里阮正东起初有点迟疑,叫了一声"佳期",她倒是跟从前一样,信口就问他:"哟,是你啊,今天见到漂亮小护士没有?"东扯西拉净讲些旁的事情.于是阮正东似乎也放松下来,顺势讲旁的事,他向来是这样无所事事,从没有一句正经.佳期隔很久才嗯一声,表明自己在听.她一直走来走去,一趟一趟,两侧都是无数包间的门,磨砂玻璃透出门后的一点光晕,还有隐约的笑声与歌声.热闹极了的餐馆,偶尔有侍者端着盘子从她身侧经过,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侧着身子避让着她,手中盘内菜肴有诱人的香气...佳期突然觉得饿,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顿的冲动.只听着阮正东在电话里胡扯---走廊里贴着银灰色的墙纸,墙纸上头印着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灯光一映,每一瓣银色的花瓣都似凸出来,佳期拿手指去摸索着,才知道其实是平的.她摸索着那些花儿,小小的一瓣一瓣,银灰底子银色花,她认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挤挤,开在墙上.她又一时疑心,倒觉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过阮正东的电话,他也不曾说过那句话,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她最后终于打断了他,问:"晚上想吃什么?" 阮正东怔了一下. 她接着说下去:"我过会儿就来医院,给你带点宵夜来吧,你想吃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是在家吗?" 她说:"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给你做点馄饨." 他静默了良久,才说:"我要吃荠菜馅的." 佳期终于笑起来,只说:"这个季节,我上哪儿去变荠菜给你裹馄饨?" 他立刻好脾气的答:"那白菜馅的也行." 佳期说:"你傻啊,哪有白菜馅的馄饨,只有白菜馅的饺子." 他迟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说:"没有啊."这才觉察到冰凉的眼泪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颗一颗晶莹透亮,原来自己真的是在哭,举手一拭,结果眼泪涌出来的更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泪,索性蹲下来,只是默默无声. 他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佳期吸了口气:"我等会儿就过来." 匆匆关上电话,到洗手间补了妆才走回包间去,孟和平正在抽烟.包间里灯光晦暗,淡白的烟雾围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她慢慢的走近,像是怕惊动什么. 烟盒被他随手搁在餐桌上,云烟,紫红色的包装,她想起当年烟盒上的那朵茶花.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种烟,她都会忍不住张望.可是后来这种烟渐渐少了,最后停产退出了市场. 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的东西,最后都会渐渐失落在时光里,被人遗忘,不再记忆. 他对她说:"对不起",将手里的烟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说:"没关系的." 这样客气,彬彬有礼的相敬如宾,而中间隔着数载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从前. 最后他开车送她回去,佳期远远望见路旁灯火通明的超市,说:"就在这里放我下去吧,我得去买点菜." 他说:"这么晚?"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解释. 她买了芹菜与肉馅,还有面皮,打的回家后洗了手,就开始拌馅包馄饨. 摊开面皮,放上馅,然后对折,再将两角交错对折.一只只元宝型的馄饨,整整齐齐排列在盘子里,数了一数已经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烧了开水,没有鸡汤,只得用了鸡精调味,放了紫菜,最后馄饨都熟了才放了一点点翠绿的芫荽,拿保温桶装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门去. 到医院已经十点多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门,总觉得自己样子有点傻,还拎着保温桶. 门后无声无息,她又敲了一遍门,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值班的护士悄声告诉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这么晚去了哪里?不是不滑稽,他还是个病人. 她把手机拿出来,在电话簿里已经翻到了阮正东的名字,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拨出键.于是坐在走廓的椅子上等, 抱着保温桶,像抱着一只猫,暖暖的.这层楼没有别的病人,所以安静得出奇,护士站那头隐约传来一点细微的人语,过得片刻,又重新岑静. 走廓里也有暖气管道,就在长椅旁边,暖暖的让人倦意顿生,她几乎要睡着了.可是意识刚刚一迷糊,头就不知不觉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怀里的保温桶盖上."砰"一声,疼得她雪雪呼气.不远处仿佛有关门声,她人还有点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护士换班了,于是把保温桶随手搁在长椅上,一只手揉着下巴,抬起另一只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佳期从医院出来,午夜的空气寒冽,冻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幸好还有的士在门口等客,上车之后佳期才想起来保温桶被自己忘在长椅上了,匆忙对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我忘了东西."幸好司机倒是和气:"没事没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从大门到住院楼有颇长一段距离.晚上走起来,更觉得远,幸好还有电梯可以搭.出了电梯顺着走廓转个弯,老远已经看见长椅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走廓两侧隔很远才有一扇门,几乎每扇门都关着,唯一一扇虚掩着,从门的缝隙间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 从两三寸阔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阮正东整个人深深的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枝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佳期以为他会站起来,但他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枝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的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深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谁知阮正东竟然会回头:"是谁?" 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声,声音还是哑哑的:"是我." 门被完全推开,她整个人沐浴在橙色的细细光线中,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仍是侧面对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慢慢的走近,说:"我没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语. 她没有再说话. 最后,他说:"何必要回来呢,很多时候其实永远也等不到." 佳期固执而轻声:"可是你一直在这里." 他终于微笑,却转开脸去:"也许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觉得凄惶,心里空空的,空得叫人难受,让她不能不说话,她又咳嗽了一声,说:"吃馄饨吧."低头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馄饨焖得太久,早已经糊了汤.面皮都散开来,馅全浸在了汤里,汤面上一层浮油,连细碎的芫荽都已经发黑,汤面上微微的震动,细小的涟漪,原来是自己又掉了眼泪.她咳嗽了一声掩饰过去,捧着保温桶转过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给你做吧,明天我再来." 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回头. 他突然几步追上来从后头抱住她,那样猝不防及,那样大力,保温桶从她手里飞出去,骨碌碌滚出老远,汤水淋漓狼籍的泼了一地.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狠狠的吻她,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吻她,将她死死的箍住,那样紧,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泪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涩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纠缠在舌齿,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呼吸全都被挤了出去,而他那样急迫,就仿佛来不及,只是来不及.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来不及. 他终于放开手,可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那样黑那样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里头有盈盈的水雾,仿佛凝结.他说:"请你原谅我." 他说:"请你原谅我这样自私,我不想再放开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很大的一颗,哧得一声落下去.他狼狈的转开脸,她缓慢而固执的将他的脸转过来,迟疑的、犹豫的踮起脚尖. 湿漉漉的泪痕在温软的唇下洇干,他慢慢的低下头,他的唇很烫,佳期觉得像是烙铁,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热,都会让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的落响在暗夜里,试探又迟疑.他重新拥抱她,深深的,用力的,两人只顾着唇舌纠缠,这个吻那样深切而长久,带着甘冽的烟草气息,他身上的药水味道,她身上的温软芳香,一寸一寸将两人点燃.仿佛烟花盛开,明明知道会是化为灰烬,却尽力燃烧尽力绚烂,盛开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终于用力推开他,他的眼中还有迷乱的茫然,胸口在剧烈起伏,似乎还想要再次拥她入怀. 她用手抵住他,小声说:"护士来了." 护士早就来了,端着血压计与药杯,年轻的脸庞上全是窘意:"我过会儿再来."转身几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厉害,连忙关上门,沉默了片刻,他终于笑起来,先是无声微笑,然后笑出声,最后放声大笑. 她又恼又窘:"你还笑!" 他只是笑:"哎,把馄饨拿来我吃,我饿了." 佳期说:"全洒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气的承认:"都怪我."出奇不意,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开他,说:"你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喃喃说:"我好饿,要不我们出去吃东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该睡觉了,还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饿了一定睡不着,我们出去吃宵夜." 他不讲理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块糖不可. 最后两个人终于还是溜出去了,蹑手蹑脚,走过护士站的时候,几乎是慢动作,活像是做贼. 那位的士司机竟然还在等她,将车停在车道边打着盹,佳期觉得十分感动,的哥却呵呵直笑:"没事没事,反正这下半夜了,也没别的生意."从后视镜里望了阮正东一眼,说:"哟,原来是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怪不得回去找了这么久." 佳期哧得一笑,觉得这城市的的哥都是绝非一般的口才. 去吃麻辣烫和烧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廖廖几个人,阮正东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只顾打量油腻腻的桌子.桌子中间挖了一个圆洞,嵌进盆子里嘟嘟煮着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东西,乍看上去有海带豆皮之类,还有的像是什么肉串.一桌上围坐着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大冷天的还喝着啤酒,划拳吆喝,自有他们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对情侣,很年轻,都没有二十岁.女的也许是哪个酒吧的招待,刚下了班脸上还有浓妆没有卸,幽蓝的眼影涂满眼圈,一笑却显出孩子般的稚气,跟男朋友吃着羊肉串,男朋友体贴的替她搅凉滚烫的八宝粥,再放到她面前去.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讲话,时不时笑得前俯后仰. 炭火架拿上来滋滋响着,一股香气膻气烟火气,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呛人的烟,佳期又点了臭豆腐,阮正东狐疑:"这种地方吃这种东西会不会拉肚子?" 佳期极力安慰他:"我吃过很多次了,一定没事,你试一试,保证比鱼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来后,阮正东微微皱着眉,一幅敬而远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强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颐.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终于忍不住:"你吃完这个,甭想再亲我." 因为辣,她直吸气,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谁想要亲你了?" 他凑近她,笑得很坏:"我想要亲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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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事务所位于所谓的CBD黄金地段的写字楼,全玻璃幕的走廊与开放式的办公区,大丛大丛的绿色植物.徐时峰的办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放眼望去一览无余的繁华市景,所谓万丈红尘. 佳期每次来都嫉妒:"你这办公室简直可以当花房." 徐时峰不以为然:"高处不胜寒." 其实他只在办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宝贝,那颗仙人球还有一个名字叫"如如不动".佳期觉得这名字真的很合适,因为养了这么多年,那颗仙人球还是老样子,都没有长大过半圈.真难为他留着这颗刺儿头这么多年,这中间他还搬过两次办公室,每次搬办公室都是他亲自抱着这颗刺儿头先进去,才算是安身立命.从徐时峰的合伙人、历任秘书、助手、下属到事务所负责打扫卫生的欧巴桑统统都知道,徐大律师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绝不能碰,谁要敢无意间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师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杀死你.于是业内同仁纷纷传说是一位神秘的风水大师指点,教他在桌上放这样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驱恶避邪,逢凶化吉.所以徐时峰才可以这样手到擒来,大小官司都打得扬眉吐气. 只有佳期知道,其实那盆仙人球是当年安琪送给徐时峰,所以才被他当宝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师那颗心肝宝贝长长的尖刺,口中还念念有词:"刺儿头刺儿头快开花,开花就娶你回家." 徐时峰觉得郁闷:"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动." 佳期叹气:"如如不动,那岂不一辈子开不了花?" 徐时峰瞥了她一眼:"又怎么啦?" 佳期想了想,还是说了:"阮正东你认识吗?" 徐时峰说:"能不认识吗?说起来我跟他还都是四中出来的,不过他比我低一届.他爹那会儿还在放外任当省委书记呢,家里都没人管他.当年在学校也是个人物啊,好事坏事净出风头,听说他们那届还有女生为了他一心一意考清华,没想到高中读完,他竟然跑去当兵了.把人家给伤心的,可惜那年不要女兵,不然没准真追到部队上去了." 佳期气馁:"怎么历史就这么不清白?" 徐时峰这才生了警惕:"你问他干什么?那帮**子弟你最好别跟他们搅和,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不觉好笑:"我跟你搅和了这么多年,也没瞧出你是一坏蛋啊." 徐时峰随口就反驳:"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啊,谁跟你搅和了,我可是清白的." 佳期忽然叹气. 徐时峰又批评她:"小小年纪,怎么就心事重重的." 佳期叫了他一声:"大哥?" 徐时峰扬起眉,他表示疑惑时总是这个小动作. 佳期终于问:"你怎么不去找安琪,这么多年,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她,一定可以找得到." 午后冬日的阳光,薄薄的像一层纱,虚虚笼在人身上,他的脸一半在阳光的明媚里,另一半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过了好久,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于是整个脸都在背光里,才仿佛是自嘲:"我不敢." 佳期小心翼翼捧着咖啡杯,低头呷着又苦又涩的咖啡,不再追问. 他却长长吐了口气:"想不到吧,我竟然是不敢,我不敢知道她的消息,哪怕是一丁点儿.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会发狂.我就宁可当驼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一日复一日,相信她只是离开我,不再记得我,而我终有一天也会忘了她." 佳期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不会像爱她一样爱别人了,而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它给找回来.就是这样子,明明知道,所以不愿去面对.我做错了许多事情,才会失去她,以前我不相信命运,以为一切都可以把握,可以争取,狂妄自大得几乎可笑.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很脆弱,无法弥补,无法重来." 他脸色平静,声音也是,但佳期觉得很难过. 他说:"所以有很多时候要学会珍惜." 佳期只说:"大哥,我们去喝下午茶吧." 吃饱了,她的心情就会比较好. 事务所附近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咖啡馆,佳期爱吃它家的芒果布丁,吃掉了两份,喝了一杯果茶,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吃冰激淋,一时嘴馋,于是又点了黑樱桃与朗姆酒的双球吃掉,结果终于胃痛. 徐时峰拿她无可奈何:"你怎么就这样能吃,也不怕嫁不出去?" 她有气无力的跟他开玩笑:"真要没办法的话,那大哥你就行行好,娶了我吧." 他敬谢不敏:"谢谢,求婚这种事,我比较喜欢自己来." 佳期笑,徐时峰想了想,问她:"你跟阮正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佳期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声说:"他病得很严重." 徐时峰说:"不能吧,不听说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该从何讲起,颠三倒四,最后也不知有没有将事情讲明白,反正一番话拖泥带水终于是说完了,捧着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时峰沉默. 她也不作声. 音乐声很低,是那首《In love again》女声音色纯净,仿佛自言自语的吟唱: "Take me to far away ,Away to your secret place,Take my tears my fears ,Take all my pain for which,I'll repay someday ,With a kiss and say,Can't believe that I'm in love in love again..." 歌声细微低密,就像是耳语.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佳期看着窗外,隔着大玻璃窗子,外头是蜿蜒的街,车河无声流淌,在这样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点晴暖. 最后徐时峰才说:"那你这是要做什么?怜悯他?还是觉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发白,有一点虚汗,因为胃痛,隐隐约约,总像是在心口. 徐时峰说:"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阮正东是什么人,他有多骄傲你知不知道?当年他跟他爹赌气,竟然自己申请到加州理工的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就这样一个人,他要知道你是觉得他可怜,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佳期心里乱,拿手挡住脸. 徐时峰叹了口气:"你不要误人误己." 佳期放下手来,说:"我并不是可怜他,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是的,我目前并不爱他,可是我想帮助他,让他在生病的时候也能过得比较快乐.我没有想过其它,我只是正在努力的尝试,也许这辈子我真的不能再爱别人,也许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单纯想让他高兴一点.你骂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过去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让我觉得很感动,让我觉得,我要尽我所能." 徐时峰连连摇头:"你怎么想得这样简单?你这样陪着他,能有什么将来?即使将来他病好了,你们也没有希望真能在一块儿,阮家是什么样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佳期静静的说:"我知道." 她说:"有次我到医院,结果碰巧遇见他妈妈.我看过几次新闻,后来认出她." 徐时峰一时无语:"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时候真是叫人无法可施,你明知前头是个火坑,你还往里头跳." 佳期垂下头去:"大哥,随便你怎么骂我,我就是这样一根筋.我希望他能快乐,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钟,我都会陪着他.如果他能好起来,将来让我离开他,我也高兴.如果万一...那么我更应该陪着他." 徐时峰狠狠的扫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还有几年能耽搁,你将来还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让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没想过将来,反正我一个人习惯了,我只要对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时峰终究问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给放下了?" 佳期仍旧微笑:"是啊,我已经忘记了." 她打车去医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实在疼得受不了,于是到了医院之后,就顺路先去门诊挂了个号,正排队等着,忽然看到前面的人好像是大学时代的室友绢子. 佳期以为认错人,因为绢子毕业后跟着男友先去了上海,后来又出国,渐渐断了联络.所以她虽然觉得像,但连望了好几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后还是绢子一转头看见了她,又惊又喜脱口而出:"小弹弓!" 没想到真是绢子,两个人只差没在人来人往的门诊部拥抱热吻了. 绢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大约才两三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人,见着她,冲她乐. 佳期连胃疼都忘了,简直爱不释手:"绢子啊,你怎么能生这么可爱的小家伙,真叫人羡慕死了."又问:"什么时候回国的,都不打声招呼." 绢子笑:"八月份才回来,还没三个月呢.才刚把房子安顿好,乱糟糟的,哪里顾得上联络老同学们."又问:"你呢?你们家和平还好吗?" 佳期怔了一下,才轻描淡写的说:"我们分手好多年了." 绢子也怔了一下:"真没想到..." 佳期低头逗小女孩玩:"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吴叮叮,不是钉子的钉,是叮咛的叮."奶声奶气,可是表情可爱极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管打量佳期.佳期十分意外,绢子说:"我跟常剑波离婚了,我带孩子回国来,女儿跟我姓吴." 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佳期觉得怅然,当年绢子与常剑波也是一对佳偶,郎才女貌,人人羡慕. 没想到不过短短数载,已经劳燕分飞. 看完门诊出来,佳期坚持请绢子吃饭:"回来了怎么样也该请你吃顿饭." 绢子也笑,眼睛弯弯:"行啊,我也不会放过你." 下班高峰医院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叮叮大约已经觉得肚子饿,扁着小嘴在母亲身上扭来扭去.佳期不由有些着急,看到有汽车从医院的地下车库驶出来,突然想起来,说:"我有个朋友的车这两天停在这儿,我找他借车用用."掏出手机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他满口就答应了,说:"我把钥匙给你拿下来吧." 佳期说:"你是病人你别到处乱跑啊,我上来拿就是了." 喘吁吁的跑到病房去,阮正东把车钥匙给她,又问:"老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佳期逗他:"当然是男的,不然能这么急吗?是我们当年的校草呢,帅啊,这么多年还帅得惊人." 阮正东嗤笑一声,说:"那你快去吧,我的车绝对能震慑住他." 佳期哧的一笑:"你倒挺自信的,我不跟你多说了,人家还抱着孩子呢."急匆匆转身就往外走,阮正东突然想起来:"等一下." 她以为他忘了什么要紧话,于是停了脚,他已经追上来,俯身. 温软的唇从她唇上擦过,他说:"我今天还没亲你呢." 她踮起脚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安慰说:"我晚上来看你." 他觉得委屈:"你为什么不说你晚上会来陪我?" 倒叫佳期啼笑皆非:"你还是病人呢,思想健康一点行不行?" 见到那部迈巴赫的时候,绢子果然被震憾了一下:"小弹弓,你这朋友够有钱的啊." 佳期十分很小心,因为她技术一般,开这样的车上街需要勇气,所以安排绢子与叮叮都坐后排. 绢子就想着母校西门外的小馆子,于是佳期先把车开到一家西饼店,去给叮叮先买了份蛋糕压饥.叮叮果然喜欢,一口口吃完,绢子笑:"没想到你对孩子比我还细心,快快嫁人生一个吧." 佳期但笑不语. 黄昏时分堵车正堵得厉害,简直是一步步在往前挪.两个人在车上说起当年学校里的旧事,都十分感叹.绢子说:"那时候真以为将来的人生是可歌可泣,没想到这一路下来,再寻常不过." 生、老、病、死...谁少年时都曾意气风发,以为无可不为,渐渐才在岁月中磨灭了棱角. 绢子自嘲:"你看我,连眼神都钝了.还是你好,佳期,你都没有变." 佳期微笑,其实每个人的心间,都是沧海桑田. 等红灯,人流熙熙攘攘从眼前走过. 忽然有人从车阵里绕出来,伸手敲后座右边的车窗玻璃,向车里头的佳期和绢子打手势. 佳期只看到那人在比划,一个劲指着车胎,像是说她们车胎出了什么问题.绢子也听不到他在嚷着什么,于是按下车窗,谁知车窗一开,那人突然伸手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起绢子放在车座上的背包,撒腿就跑. 绢子完全还没反应过来,佳期叫了一声:"抢包!"打开车门就下去追.绢子急得连声大叫,也要追下车去,但抱着孩子.信号灯又已经变了,后头的车全在按喇叭,她使劲叫:"佳期!回来!别追了!佳期..."抱着孩子慌张下车,眼睁睁看着在震天响的汽车喇叭里,佳期越追越远. 佳期一鼓作声就追了上去,横穿街面,紧追不舍,追了足足有三百米,那人看到胡同口,刷一声就蹿进去了,佳期没想太多,紧追进去,一口气又追出三四百米,累得她直喘气,那胡同越来越窄,那抢包的人怕是条死胡同,跑着跑着一下子停下来,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狠狠瞪着她. 佳期这才觉得害怕,那人恶狠狠的道:"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教教你!"蹭一下拨出柄尖刀,将她的手腕一扭,抬脚就踹在她小肚子上,她只觉得疼得满头冷汗,眼前一黑,刀子已经划过耳畔,火辣辣的疼.心里只在想,完了.只是本能举起手来护着头,那人以是一刀划过来,这次正好划在她手腕上,鲜血直流,手上那串菩提子佛珠线断了,顿时骨碌碌滚了一地.那人又飞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佳期伏在地上只喘气,那人走近几步又逼上前来,佳期心里又急又怕.那人正踩在一粒佛珠上,移开脚去,低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珠子,却突然停下来.佳期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不知他想干嘛,那人却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目光盯着她,仿佛又是惊讶又是恐惧.佳期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人眼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深,佳期眼尖,看到他身后有人影一晃,想必是有人来了,立刻放声大叫:"救命啊!" 那人浑身一哆嗦,把手中的背包和尖刀一扔,转身撒腿就跑. 佳期这才觉得手臂与耳侧都疼得钻心,用手一摸全是血,走进胡同来的是位老大妈,也被眼前这情形吓坏了,半晌才直嚷嚷:"快来人啊!快救人啊!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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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经历,伤的并不重,耳廓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虽然伤口长,但是极浅,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满面所以吓人.被及时赶来的110民警送到附近医院,医生十分仔细的检查了伤口,说不必缝针,消毒包扎就可以了. 一旁的警察同志说:"那些抢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胆子也忒大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敢下车去追." 佳期想想也后怕,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脑门一热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医院里来,她还没忘把自己的包拣起来带走. 警察问:"包里有不少钱吧?好在追回来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报个大概的数字,我们好写报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声说:"不是,除了手机只有不到一千块钱,还有两张卡,但包里有我的钥匙." 警察同志听得直摇头:"什么钥匙值得这样拼命,换把门锁不就得了?以后再遇上这种事,首先打110报警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单枪匹马去追抢匪,太不注意自我保护了." 训得佳期唯唯喏喏,突然之间想起来,自己把绢子和叮叮还有那部值好几百万的迈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惨叫了一声.旁边的护士还以为碰到她的伤口,吓了一跳. 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绢子还带着叮叮,小孩子被吓着可不得了,何况还有迈巴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拿什么去赔给阮正东? 佳期急得脸都白了. 刚才跟绢子只顾着说话,也忘了问她新的手机号,现在可怎么办. 警察同志还挺同情她的,说:"打个电话叫家人里来接你吧,我看你也实在给吓着了." 不能打给阮正东,没得让他担心,于是她拨徐时峰的电话,谁知是已关机,再打给徐时峰的秘书,才知道他临时有个要紧的案子,半个钟头前的航班飞上海了.正想打给周静安求援的空档,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看了一下号,还是接了. "佳期?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我没事." 几秒钟后换成了绢子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佳期你还好吧?你可把我吓坏了." "你跟叮叮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我拿的英国驾照,你那车是左驾驶的,我都不敢开.后头的车全堵那儿了,人家司机都快开骂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开车经过,才帮忙把车停到路边." 电话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说:"我们到医院来接你." 佳期有点发怔,从前他从不用这种口气,仿佛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点令她发怔,偌大的城市,数以千万的人口,怎么就还是兜兜转转,偏又还要遇上他. 护士刚给她包扎完,孟和平他们就找到了她. 绢子看佳期包的满耳朵纱布,都吓坏了:"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没事,你看看你这样子---到底要不要紧?" 佳期强打精神跟她开玩笑:"怕我变成一只耳啊?其实就被刀子划了一下,医生都说可以不缝针,你别吓着叮叮." 孟和平问过了医生,又跟警察去交涉,最后才回来她们身边,说:"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衬衣,深浅不同的灰,配银灰领带,并不触目.医院里暖气太暖,所以脱了大衣,随便搭在手臂上,侧身与主治大夫交谈,声音低沉悦耳. 佳期在笔录上签了字,他才说:"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声问:"那个...车..." 孟和平正倒车,眼睛注视着雷达屏幕,随口告诉她:"车我帮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车场了,你放心,他的车有全球定位,丢不了." 佳期有点讪讪,绢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慌了神." 佳期说:"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丢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极了,佳期故作轻松,对绢子说:"我好饿,都八点了吧,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西门外吃小馆子吧."对孟和平说:"麻烦你送我们去停车场,我自己把那车开回去就得了." 她和绢子都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孟和平的下半张脸,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颌因为嘴紧紧抿着,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那手不能开车." 绢子也说:"是啊,都伤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着车窗一盏盏不停跳过的外路灯光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点,鹅黄色的大衣点点滴滴斑斓淋漓的黑,看上去触目惊心.而且耳朵上裹着纱布,手臂上包着纱布,狼狈得要命,这样子去吃饭肯定不妥.于是说:"那还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对不住,今天害你也够担惊受怕的了.我这模样真是乱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请你吃饭了." 绢子说:"还好你没事,咱们还说这样的话干嘛?我都快担心死你了." 正说着话,电话又响了,佳期用一只手在包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结果是阮正东.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开口就问:"怎么样?跟抱着孩子的校草吃完饭了没有?" 佳期吱唔了一下,说:"还没呢." 他突然笑了两声:"今天让你吃了点亏啊,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堕云雾中,只觉得莫明其妙:"什么?" "我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没爬起来.还好护士进来听到了,把我给扶起来了...你男友我当时可穿得有点少,你岂不是间接吃了亏?" 佳期半晌才听明白过来,完全没心思在意他的说笑,只问:"怎么摔的?要不要紧?" "没事,就膝盖摔破点皮,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脑子一迷糊,脚下一滑就摔了,医院这浴室的地砖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铺的德国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砖,一定差了很远很远.佳期手臂一阵阵疼,没法子只得又换了左手拿电话.他说:"你晚上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来吧,我想吃你包的馄饨,上次就没吃着." 佳期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迟了,来不及做,再说还得去买菜."她觉得自己样子太狼狈,到医院去阮正东看到自然要问,他是病人,没得让他担心总是不应该.她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做了送来,今天只怕吃完饭会有点晚,我就不去医院了." 他明显怔了一下,才慢慢的说:"也好." 佳期把电话挂断了,绢子向她微笑,低声问:"迈巴赫?" 佳期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绢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车,孩子已经睡着了.绢子怕孩子着凉,正思忖间,孟和平已经下车,拿自己的大衣给孩子裹了,绢子十分感动,连声道谢.他从来是这样细心,对朋友十分照顾,佳期在心里想,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今天还肯管自己的闲事吧.车外夜风如割,冷得说话都大团大团呼出白气,绢子匆匆对佳期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的伤口要注意,记得去医院换药." 车门重新关上,狭小的空间重新温暖起来,他问:"你住在哪里?" 她报上地址. 他没有再说话,将车掉头重新驶入主路. 正是这个城市夜色繁华到极点的时候,一盏盏流动的车灯,汇成流淌的灯河,静静蜿蜒向前.而他们的车夹在中间,只是两个小小的亮点,顺着街的弧光,瞬息不见. 佳期觉得尴尬,车内气氛沉闷极了,等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她望着车窗外出神,他突然问:"我能抽枝烟吗?" 很绅士的问话,她点了点头,想起来自己坐在后排他看不见,又赶紧说:"可以." 他含上枝烟,然后划火柴,划了好几下没划着,他似乎有点不耐,把烟取下就手揉了. 信号灯变幻,他换档,车子重新汇入车河,两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楼下,佳期不自觉松了口气,说:"就这里了,谢谢." 他将车子熄火,说:"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对,但他已经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长步子大,她差点要小跑才跟得上,进了电梯她还微微有点喘.他拿着她的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颗心怦怦跳,只好胡乱找话题:"江西还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个"好",就又重新闭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与她交谈. 佳期觉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着控制板上的数字,1、2、3...变幻下去,终于到了,电梯叮一声滑开双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情真得谢谢你."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合,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的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发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阖了阖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沙发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发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厨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作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夏天的夜晚又长又深,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松,总是能看到那点橙黄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的印在墙上. 梦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的亮着,亮在她的梦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的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娈的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拨. "砰!"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这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的爱过,曾经那样辛苦的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的、试探的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发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二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的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的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上面贴着磨沙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来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来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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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说:"我过来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侯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次佳期在徐时峰面前提到周静安,徐时峰就说:"你那个毒牙闺蜜". 而一提到徐时峰,周静安就说他斤斤计较、小气刻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结果只有佳期一个人埋头大吃,徐时峰与周静安则你一言,我一语.从柠檬汁应不应该加糖一直争执到现代社会男女权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绵里藏针,明枪暗箭枪林弹雨,起承转合冷嘲热讽,佳期吃甜点的时候,两人就美国在韩的军事部署问题已经激辩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况之烈实在令佳期叹为观止.徐时峰倒罢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饭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谈,最擅长把证人绕晕了套词.而周静安那天的表现实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时峰斗嘴而旗鼓相当完全不落下风的女人,佳期还是第一次见.结果周静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想当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一辩." 佳期越发崇拜,只差没要求周静安给自己签名. 下午的时候佳期忽然请假去派出所辨认嫌犯,周静安十分惊诧:"电视上不是说这种案子近期频发,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吗?这才第二天呢,办案效率这么高了?" 佳期说:"派出所打电话说,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静安更意外:"这么穷凶极恶的嫌犯,会突然良心发现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热情,先请她坐,又倒了茶给她,最后取出证物:"你认一下,这串佛珠是你的吗?" 佳期认出正是老麦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当时散落了一地,此时竟然一颗不少的被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连那根断掉的绳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谢谢你们这么细心,一颗颗帮忙找回来." 警察同志笑了一声,说:"这是那嫌犯自首的时候带来的---这串珠子,他敢不一颗颗找回来吗?" 佳期有点疑惑,总觉得他仿佛话里有话. 认人的过程就像电视上的镜头,是隔着玻璃指证哪个是抢劫伤人的嫌犯.佳期觉得纳闷,因为不过一夜之间,那嫌犯竟也受了伤,而且跟她伤的一模一样,耳朵上包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嫌犯的面貌特征明显,佳期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个抢匪. 认完人出来后,警察又特意告诉她:"等案子了结,佛珠才可以还给你." 佳期说:"没关系."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说:"你放心,重要物证我们一般保护的很安全." 佳期这才觉得那佛珠可能不寻常,一时却也没深想.从走廓出来正好经过一间大办公室,几个警察在一块儿说话,中间那人捧着茶杯正说到:"你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线菩提,就那四颗莲花象牙记子,全城你就找不着第二串来.凡是稍有点见识的,没一个敢不认识这珠子的..." 佳期不由放慢了脚步,只听那人讲得口沫横飞,绘声绘色:"他们讲究的是三刀六洞,但听说老麦传下话来,说自己这个妹妹道上原本没人认识,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贾猴子照样给了他自己两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后就叫他上咱们这儿自首来了..." 佳期如听天方夜谭,没想到那粥店的老麦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怪不得总觉得他举止之间气度不凡,颇有旧时侠风,竟然是隐于市井的传奇人物.原来自己这条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给拣回来的. 她侥幸了半晌,从派出所出来,就给阮正东打了个电话.原本想请他帮忙替自己向老麦道谢,谁知阮正东的手机关机,又打病房的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或许是做治疗去了,也没太在意.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去超市买了菜,又回家包了馄饨煮好,才提着保温桶拦了部的士往医院去. 那层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敲门没有人应,试着扭了扭门锁,也是锁着的,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请问1708的病人是做治疗去了吗?"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她一眼,认得她是常来的,于是说:"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复了一遍:"出院了?" 护士小姐说:"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坚持要出院,专家组的几个教授都不同意,最后管业务的赵院长出面协调,才签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问:"那他是回家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里乱七八糟的,提着那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茫然的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口,黄昏时分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腾出手来再试着拨他的手机,还是关机.挂上电话佳期觉得十分茫然,这才仿佛知道,现在自己除了他手机号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他,可是他连手机也关了. 到了晚上,她已经拨了无数遍阮正东的手机,仍旧是那句请稍后再拨.佳期不由着了急,只担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何突然执意要出院,而且还这样匆忙. 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东的电话仍然关机,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后终于打电话去电视台,辗转周折,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阮江西的电话. 阮江西远在云南出差,接到她的电话十分意外,听她说阮正东出院,更觉意外:"什么?你等一等,我打电话回家问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电话回来,语气里已经有隐约的焦虑:"他没有回家,家里的工作人员说他没回过家.我打电话到他公寓没人接.西山和密云两边别墅的人也说他没回去过.这几天我妈陪我爸出国去了,我哥肯定是瞒着她办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觉得害怕. 下班的时候,佳期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地铁,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搭这条线,没想到短短数载,这条线路已经如此拥挤.空调车上仍是摩肩接踵,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天气太冷,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城市的黄昏一分分暗下来,而她夹在拥挤的人潮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后来上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里空气不好,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了车. 下车后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玉渊潭. 天气很冷,许多公汽正在离站,一辆接一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动了归思,唯有她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隆冬的寒风里,仿佛无所适从. 她把手插在衣袋里,走到公园大门去,门口的管理员有点狐疑的看了她,提醒她:"已经快闭园了啊." 她进公园后,顺着路走了很久,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公园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后一次来,是跟孟和平.樱花节人很多,为了抢一个好位置拍照,等了许久,合影又央另一对情侣帮忙他们拍. 那些照片后来都没有了,在落英缤纷,飞红成阵的花雨里,他拥着她含笑. 是无畏的、憧憬的镜头里,露出幸福的笑颜. 蜜一样的时光,渐渐的稀释在时光里,慢慢浅淡,终至于无. 有老人慢跑从她面前经过,笃笃的步声,很有节奏.风很冷,冻得她脑子发僵.她掏出手机,翻到电话簿的阮正东,准备按下拨出键,可是迟疑着,终于还是关上滑盖. 她一直坐到闭园,肚子很饿,于是从公园出来就走到必胜客去,就着热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最后将披萨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觉得自己余勇可嘉. 吃饱了,人就会比较快乐. 这是周静安的口头禅. 可是她现在吃饱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周末,因为忙,人倒有点麻木,阮正东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迹.起初她还每天拨好几次他的手机号,可是永远是关机,渐渐她不再拨了,她也想过是否再给江西打一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伤口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小雪.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响. 医生说:"伤口愈合的很好,可以不必再来了." 只是一周,伤口便只剩了浅浅一道细细红痕,身体的复元机能快得不可思议. 下午跟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们去学校做宣讲,因为人手不够,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临时抽了她去帮忙. 宣讲十分成功,气氛很好,他们公司在业界内亦属知名,所以反响比较热烈.宣讲会结束后她与同事们从报告厅出来,忽然有人追下台阶来:"请等一等." 是个气吁吁学生模样的人,她以为对方还有什么问题要咨询,谁知那人很大方的向她自我介绍:"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吴柏郁."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人举手挡住自己的脸,从粗疏指缝间望着她,眼底露出一丝顽皮与笑意. 她顿时想起来了,那个尴尬无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给堵在了阮正东的睡房里.没想到他竟会是自己的学弟,而且还会这么巧遇上. 他笑嘻嘻的说:"姐姐请我吃顿饭吧,我又身无分文了." 很坦白可爱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带他去了快餐店,他一口气吃掉两个汉堡三个鸡肉卷,意犹未尽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着,忙说:"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乐,然后抚着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释:"我不回家就拿不着生活费,我妈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宁可饿着,也誓不屈服于强权." 佳期觉得好笑:"那你也不能这样饿着啊,跟自己妈妈有什么好闹别扭的." 吴柏郁说:"我妈那个人你不了解,唉,真是一言难尽,唉..." 他说了一句话倒叹了两声气,佳期看他一本正经的苦愁眉脸,不由哧得一笑.吴柏郁说:"姐姐,你别笑啊,是真的,我妈那个人,连我大哥,就是东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见你那天早上,我都没敢告诉大哥,是我妈逼着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恶劣." 佳期怔住. 吴柏郁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我哥,他非生气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妈在超市撞见他买东西,也不知道他都买了些什么,把我妈给刺激得.回家后一口咬定我哥藏着女人在家,威胁利诱我去替她打探情况.可怜我想着暑假去尼泊尔,不得不被她收买.不过那天我回去后可愣是一个字都没露给她,真的!我拿人格担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烦她了,可是亲戚们偏爱听她掰话.这世上的中年妇女最难缠了,你说我哥都多大岁数了,她们还以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为乐趣.姐姐你放心,我坚决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会把你们俩供出来的." 他说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觉得好笑,后来渐渐觉得凄凉. 她只说:"你快吃吧."又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怎么也别饿着自己,这钱你先拿着吃饭用,但还是应该回家,怎么也是自己的妈妈,少跟她赌气." 吴柏郁不肯要钱,说:"我勤工俭学了一把,上个月就帮电教馆做课件.过几天就发钱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说:"还有好几天你要吃饭呢."把钱放到他手里去,叮嘱他:"没课的话还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点,可他们是你重要的亲人,别到失去他们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吴柏郁想了想,点了点头. 最后他说:"姐,钱到时侯我叫我哥还给你." 佳期说:"不用了."停了停才说:"我还欠着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梦,梦见小时候,背着书包去上学,下着雨,巷子又深又长,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脚步声,答答的走着.雨哗哗的落着,巷子两旁白墙黑瓦都在雨雾中变得模糊,大团大团的绿树,横过墙头,雨滴滴答答的从枝头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湿透了,又冷又潮.别的孩子都是家长打伞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伶伶一个人冒雨走在巷子里,天渐渐黑下来,她开始胃疼,疼得蹲在那里动弹不了,一个人靠着墙,拧着书包带子,捂着胸口,墙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还惦记着想要拍干净,因为父亲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过来气,直冒冷汗.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响着,单调的一声迭一迭,仿佛警铃. 最后疼醒了,才知道是电话在响,本能摸索着拿起听筒,人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可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沙子嗓子喂了一声,那端却没有人说话.她看了看闹钟,已经凌晨,不知半夜里是谁打来的电话 她又喂了几声,突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连忙爬起来,一不留神拽住了电话线,她怕拽脱了电话线,一着急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去,还带着电话机也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缓不过气来,揉着被撞疼的肘子与膝盖坐在地上直吸气,幸好电话没摔坏. 或许是这边动静太大,他终于开口,声音是哑哑的:"你怎么了?" 佳期只担心他把电话挂了,小心翼翼的问:"你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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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他"啪嗒"一声,还是把电话给挂了. 佳期气得要命,捏着听筒脱口直骂阮正东你混蛋,郁闷的是骂了他也不知道.终于回过神自己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两只脚丫子早已经冻得冰凉.爬到床上去哆嗦了半晌才暖和,只想着明天就去中国电信查通话记录,不信找不出来他. 结果半夜这么一折腾,早上迷糊过了头.飞奔到地铁站去正好赶上上班的最高峰人潮,车厢里挤得人像块压扁的棉花糖,出地铁之后好久都反弹不回原形.气吁吁赶到办公室,最后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刚坐下就接到老板秘书的电话:"尤小姐,王总请你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一大早迟到就被老板传唤,不由有点心虚.谁知王总也没有别的事,只交了几份资料给她:"知鹏那边点名叫你去一趟,你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事." 知鹏房地产是他们一个重要客户,有多年的合作关系,佳期以为是对方宣传计划有所调整,所以需要沟通,也没太在意,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 知鹏所在的写字楼离她们公司不远,打的不过十多分钟.下了的士刚走到知鹏公司的写字楼下,电话突然响起来,是个很陌生的男人声音,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彬彬有礼:"尤小姐,您好." 她误以为是客户,答了一句:"您好."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是正东的朋友.很抱歉通过这种失礼的方式约尤小姐出来,知鹏公司那边我已经事先打过招呼,只是借用尤小姐几个钟头,可以吗?" 佳期轻轻哦了一声,却不得不顿时打迭起万分的精神,这样强势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词却这样客气周到,看来不是等闲好相与的人与事. "我们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您转过身,看到那部黑色的车,车牌尾数是29." 佳期转身,看到一部十分寻常的奥迪A6,车牌尾数正是29.她走过去,一位男子早已经站在车边,风度翩翩:"尤小姐,"向她微笑:"正东的母亲想见您,请随我来." 正东的母亲比电视上看起来更年轻,气质极好,雍容大方.见到佳期笑容亲切:"其实早一阵子就想见一见你,但总没有适当的机会."又问:"尤小姐还没有吃早餐吧?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便转脸吩咐:"开两份早餐上来." 四合院初看起来不甚起眼,却是数重进深的轩敞宏伟.旧式的老房子十分宽敞,用作餐厅的那间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阳正好,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屋子里的家俱都是北方的旧式家俱,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阳光中,镀上淡淡的万点金沙,顿时仿佛时光倒流数十年.而旧式黑檀大圆桌上的早餐却是南方的泡饭油条,还有几碟地道精致的南方酱菜,在浅暖的阳光下,碗碟精致菜色鲜亮,令人食指大动.佳期怕失礼,只是陪着阮夫人在餐桌旁坐下,阮夫人笑吟吟的道:"你也别太拘束了,就是作为一位晚辈,陪长辈吃一顿早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佳期笑了一笑,阮夫人亦微笑,说:"对啦,这就好多了,年轻的女孩子就应该多笑." 佳期这才稍放松了一些,陪着阮夫人吃完早餐,然后到偏厅去喝茶.阮夫人这才说:"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东子这孩子太叫人操心了.打小他爸爸和我工作都忙,很少能顾得上他,他姥爷在那么多孙子、外孙里头,又最疼他,所以他那脾气从小到大都拗,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拿这回的事来说,一声不吭自己出院走掉了...他还是个病人..."她眼中盈盈一闪,仿佛是泪光:"如今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佳期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有点无措,轻轻叫了声:"阿姨",又觉得自己冒失,只说了句:"您别着急." "这回真是叫人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到上海老房子里住着,不管家里谁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一口一个没事.可是他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又不肯回医院去,他的病不能耽搁,我这心里都乱了.我本来想叫江西去劝劝她哥哥,可是最后一想,也许他现在真正想见的并不是江西." 佳期心里也乱了,默默无语. "尤小姐,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不管多大,都只是孩子,所以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这样冒失的请你来,只不过出于一个母亲的自私,希望你能帮助到正东." 佳期抬起头来,很快的说:"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这就去上海." 佳期后来才知道接自己来的那位男子是张秘书,此人办事十分敏捷周到,从四合院出来一上车,便一样样交给她:"这是今天中午十一点四十分飞往上海的机票,你公司那边,我已经帮你向王总请假,他也已经同意.车子现在会直接送你到机场去.这是正东在上海的地址,这是信用卡和一些零钱,你别推辞,因为你什么行李都没有带,所以带点钱是必要的,再说这钱我会从正东的工资里扣出来." 佳期完全没有意料到:"他有工资?" 不苟言笑的张秘书竟然笑了一笑:"是啊,他有工资." 登机之后佳期才觉得有点累,飞行时间是一小时四十五分,因为空中管制的原因晚点十二分钟降落.庞大的波音客机挟带呼啸的气流,轰鸣着降落在跑道上,缓缓的滑行向前. 脚踏实地的感觉到底叫人安心. 上海正在下雨,灰蒙蒙的天气,风裹着冷雨扑在身上,冷而潮,仿佛比北京更让人觉得寒气逼人. 佳期因为出差来过几次上海,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这次也是一样无心风景,出了机场就打的,递给司机那张卡片:"麻烦去这个地址." 路很远,车子顺着蜿蜒的高架路,渐渐深入城市的脉络,穿行在高楼的森林里.冷雨潇潇的敲着车窗,佳期想,自己见着他,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那条路位于这座城市的深处,路两侧有许多高大的法国梧桐,在这个季节犹未落尽黄叶,在半空中枝叶交错.雨渐渐的停了,无数枝叶拱围着,将犹有雨意的天空割裂出细小的缝隙,滴滴嗒嗒是枝头积雨跌落的声音.路两侧都是些颇有岁月的老房子,偶尔能看到精巧的屋顶,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与围墙之后.这条路静谧如同无声,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佳期捋了捋被细密雨丝濡湿的长发,终于找到门牌号.墙很高,墙里头能看到的也只是树,落尽叶子的阔叶乔木,枝桠整齐如梳的向上伸展着,如果是夏季,想必会是浓翠欲滴吧. 佳期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拨阮正东的手机,还是关机. 她觉得饿,饥寒交迫. 她庆幸自己没有行李,因为走了很远才看到有一家咖啡馆.推门进去看着并不甚起眼,像所有的咖啡馆一样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墙是红色,午后客人稀疏.廖廖几个似乎都各自窝在沙发里. 她点了杯拿铁,还有原味芝士蛋糕. 沙发很舒服,她不由自主也深深的窝陷进去,咖啡香气浓郁,浮有漂亮的叶子拉花,味道十分醇厚.没想到误打误撞还可以找到这样地道的一家咖啡馆,芝士蛋糕还没有送上来,音乐是轻曼动听的爵士,她几乎要睡着了. 走道那头的沙发里有女子在低声讲电话,店中灯光轻柔,将她侧影轮廓倒映在大玻璃窗上.佳期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将衣服穿得这样漂亮,一身浓烈的黑,只围一条大花绚丽的披肩,那披肩缀数尺来长的流苏,摇动不知多少颜色,如泼如溅,仿佛烂醉流霞淌在肩头.围衬出一张灿然如星的脸孔,那种肆意的美丽,竟似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惊艳. 或许是在与恋人通话,细语喁喁,偶然抬头,明眸微睐,望之竟如生烟霞. 这样的出众,上天真的偏爱她. 正好店中音乐在此时静止,佳期依稀听到她正说:"那么你过来接我吧." 连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许是热恋中人的特质. 幸福得令人感概.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来就饿了,越发觉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贪婪.一块蛋糕犹未吃完,有客人冒雨进店中来,咖啡馆并不大,一眼即可望见来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顿时呼吸困难.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别提多狼狈. 他大步走过来,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个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该死的蛋糕终于顺利的滑下去,一口气好歹顺了过来. 太丢人了,急急捧着咖啡杯喝一口,仿佛是心虚. "正东." 过道那头的女子在唤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没有动,佳期手里还捏着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敌不动我不动. "正东?" 身后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疑惑,他还是没有动,佳期干脆放下了杯子,站起来一本正经的寒喧:"阮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这样虚伪透顶的语气,连她自己都觉得牙酸,他挑起眉头,仿佛是不满:"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样的天气,他只穿一件深色开司米大衣,衣冠楚楚的前来赴美人约会,哪里有半分病人的样子.佳期在心里想,除了脸色难看了一点,其它倒依旧是风流倜傥. 在飞机上打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的腹稿,结果看来一句也用不上,她干脆实话实说:"令堂托我来上海看看你,于是我就来了." 他哦了一声,神色冷淡,转脸向她介绍身后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对方介绍她:"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来仿佛更美,向她伸出手:"幸会." 虽然阮正东身边向来多美女,但能见到这样出色佳人的机会也不多,果然是幸会. 佳期说"幸会",与她握手. 气氛有点怪异,或许是因为盛芷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佳期有点忿然,并非她自己死缠烂打追到上海来,再说她怎么有本事猜到他是躲到上海来会佳人.佳期转头望了一眼阮正东,他突然问:"你吃饱了没有?"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据说人看到美女就会反应迟钝,果然. "吃饱了我们就走." 雨已经停了,盛芷自己开一部双门小跑车,洒脱的向他们道别,然后开车闪电般呼啸而去. 天气很冷,佳期呼出大团的白雾:"很抱歉搅了你的约会."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说:"你妈妈很为你担心,因为出院的事,其实上海这边也有很好的医院,治病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看了她一眼:"你说完了没有?" 这样冷的天气,刚刚从暖气充分的咖啡馆里出来,太泠了,冻得人脑子发僵所以反应迟钝,她脱口又"哦"了一声. "回家去." 冷着脸扭头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风吹起他的大衣,扑扑的翻开,露出里面深灰衬里,仿佛鸽子的羽翼展在风里.冷空气呛在鼻子里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着吃力,上气不接下气.亦步亦趋终于跟到车边,他拉开车门,干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开另一边车门,把手提袋扔上去,十分干脆的告诉他:"我不回去.我搭了两个钟头的飞机,跑到这里来不是来看你发大少爷脾气的.我隐忍你是因为你身体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脸色,被你呼来喝去.我告诉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医院." 然后上车,泰然自若关好车门. 他扶着车门站在那一边,仿佛是啼笑皆非.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上车启动. 他依旧绷着脸:"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张信用卡,赌气问:"上海最贵是哪一家?金茂君悦还是上海四季?" 他终于瞥了她一眼,减速将车转弯掉头. 车子驶回她曾按了许久门铃的地方,大门式样老旧毫不起眼,沿着幽深的弧形的车道一转,视线里才出现精心布局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喷泉.花园里笔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数十年合围粗细.还有两株极大的香樟树,依旧浓翠如盖,掩映庭院深深.车道一直驶到尽头,才看出树木掩映后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颇有些年代,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因为旧,因为大,客厅空阔似殿堂.家俱陈设老旧,壁炉里竟然还生着火,米色的地毯上躺着一条哈士奇,头搁在爪子上,睁着褐色的眼睛看着她,模样气质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种凶狠被慵懒完美的掩饰了,见她走近亦不动,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这样的狗,倒真像是他养出来的. "喝什么?"他十分客气的问,看来竟打算将她当成一位客人来招待. 其实她没有吃饱,还是半饥饿的状态,而且站在这样殿堂似的深旷空间里,人也觉得冷,还是那个词---饥寒交迫. 她说:"蛋炒饭." "什么?" "我要吃蛋炒饭."佳期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这种好似电影布景的大宅中提出这种要求,不知会不会天打雷劈. 阮正东请了位很好的厨师,起码炒出来的扬州炒饭十分地道,虾仁新鲜,火腿丁咸香可口,连青豆都粒粒酥软.厨房送来还配了一碗干贝冬笋汤,这样的好吃好喝,这才像他,处处都挑剔,处处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远处的沙发上,旧式的沙发又宽又深,显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点,仿佛陷在那沙发里.那条哈士奇就伏在他足边,睁着那双褐色的眼睛,她吃饭的时候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枝烟,并没有点燃,含了一会儿又取下来. 吃饱了之后他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吧." 语气已经平淡,她反倒觉得难过,从前她吃饱了就会好过一点,现在渐渐失效,吃饱了仍旧难过. "为什么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点生硬:"总之请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来干涉." 她静了一会才说:"原来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壁炉一点火光映在墙壁上,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从前我还想着,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许多时候,不是我想就可以做到,佳期,你其实很好,可是我不再爱你了." “你撒谎。”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开口打破沉寂:“撒谎会长长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谎,佳期。” “我跟和平一块儿长大,小时候玩打仗,我是连长他是政委,领着一帮人冲锋陷阵,遇上敌人都是我带人突围他掩护撤退。十多岁的时候跟别的大院孩子们打架,人家操一块板砖拍上来,和平替我挡在前头,为这个他头上缝了好几针,可愣没掉一滴眼泪。从小到大,摸爬滚打上树翻墙,磕着碰着不知有多少次,我从没有见他哭过。可是佳期,你知道吗?在几年前一天半夜里,我打电话给他,毫不知情的问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岁的一个大男人,他竟然就在电话里哭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伤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夸你的好,我一直以为你们会结婚,因为和平这个人特别死心眼,对谁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辈子也不会变。他对我好,这辈子就死心塌地的认我是兄弟,他爱你,就能为了你和家里闹翻,一点一点的去攒钱,想着能跟你结婚。他甚至还跟我说过,你们儿子,将来一定要认我当干爹。他就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不要他。他哭的时候,隔着整个太平洋,我就在心里想,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个女人伤成这样,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认得你了,原来就是你。跟几年前的照片比起来,你也没大变,更不见得有多漂亮,怎么会是你?怎么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荤八素,让他能为了你流眼泪。” “没想到你还没结婚,我想这是报应,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后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我送花给你,打电话给你,约你你也肯出来,我不动声色的看着你,就想找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和平为了你伤心。你要是一上了钩,我就打算立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报多年前的一剑之仇。我可以轻轻松松的觉得,他当年为了你伤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从来就对我没半分非份之想,我就想,你要么是太笨了,要么是实在太会演戏,把分寸把握得这样好。既然你要玩,我当然奉陪到底,这么多年我见的女人多了,时间一长,藏的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来。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别的女人,要么爱我的钱,要么爱我的家世,要么爱我的人,总归有一样,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块儿,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送你回去,你在车上睡着了。到了之后我想叫你下车,结果你睡的迷迷糊糊,只说了一句:‘孟和平,你别闹了。’”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不止是他记得你,你原来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两个多小时,我坐在车里抱着你,你靠在我怀里睡着,我在心里想,怎么会是你?你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傻乎乎,我怎么会爱上你?为什么会是你?难道就为你不待见我?可是我抱着你,就是不愿意你醒过来,因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欢过别的人,离离合合,也有过动真心的时候。可那天我听着手上的表滴嗒滴嗒,一分一秒的走着,我就在心里想,每过一秒,我能这样抱着你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块儿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下决心叫醒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见你了。” “这辈子我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半夜里醒过来,就会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后我给你打电话,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软,每次我就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你,下次我再不给你打电话了,我要忘了你。” “最后却是你先说分手,你漫不在乎的说分手,你仗着我爱你,你就能这样毫不在乎的把我给甩了,我跟和平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栽在你的手里。” “我病了之后,你来医院看我,看着孟和平的时候你连眼神都在发抖,你这个笨蛋,一点也骗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么多年原来还爱他,可当年为什么要跟他分开?也只有我比你更“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这病,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医院给我送馄饨,你敲门我其实在病房里,可我没开门,最后你坐在椅子上,我从门缝里看着你,一直点头打着盹,就像个小孩子。我想还是算了吧,你还年轻,我也别害你了。但最后你却回来了,你跟我说,你没等到我。为了你这句话,我横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有你的时间,也是好的。” 傻,因为我竟然会爱你。” “那天你受了伤,你叫我别去看你,可我最后还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车停在你家楼下,我就在远处看着,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车里,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他在车里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我们三个人都陷到这种地步来,我太不仗义了。最后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也下决心把这事做个了断。” “你们两个人真的很像,一样的死心塌地,一样的傻头傻脑,再苦再难都能自己一个人忍着。可是我不一样,我觉得受不了,我爱的那个人,要全心全意的对我,因为我是全心全意的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所以不能容忍她心有旁骛。佳期,所以我不爱你了,我不再爱你了。请你也停止自欺欺人,去跟孟和平说清楚,你当年是为什么要离开他。你们两个人,自以为是的互相成全,可是却伤害了更多的人,江西的个性其实像我一样,都不会容忍,所以请你离开我,再不要回来。” 他轻松的笑了一笑:“佳期,今天我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你却直到现在都还在骗自己,所以,只有你才会长长鼻子。” 这样长的一篇话,佳期就跟做梦一样,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小小,像是梦呓:“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孟和平,不可能了。” “哪怕我再爱他,也不可能了。” 她竟然没有哭,而是像他一样,平静而从容的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两个人中间已经有了太多的别的东西,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骗自己,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对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是的,我爱你不如爱孟和平那样深,因为我从前遇到的并不是你。可我不是个木头人,你对我怎么样,我心里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孟和平,也只有你这样爱过我。在我终于下决心重新开始的时候,你这样把我推开,我无话可说。但我要说的是爱情是没有办法比较的,你是尽了你的全部力气,我也是尽了全力,如果你认为我爱的还不够,那是因为我没有来得及,没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青春,让我像爱他一样爱上你。” 她慢慢的蹲下来,扶着沙发,像要攥住一个什么倚靠:“从前我就像你一样,我以为牺牲可以成全幸福,这么多年来我才知道我错了,牺牲自己却并没有让人得到幸福。因为真正爱着的人,哪怕那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也不会因此而停止爱他。很多年前我也对一个人说过,我不再爱他了,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宁可自己是死了才好,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哪怕我当时真的是死了,他也不会停止爱我。”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辜负过一个深爱我的人,从前我放弃孟和平,因为我没有办法放弃比爱情更重要的一些东西,比如亲情,比如尊严。如今我不能回到他身边,因为我们中间已经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东西。这辈子我也没有办法回去,我只能辜负,对他除了内疚,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几乎打算用这一辈子来还欠他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够遇上你,我还可以遇到另一个深爱我的人,我不希望再辜负你,你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就想自私一点,我也就想可以肆无忌惮一回,不管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我想重新开始。正东,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再爱我,不管你的病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不要推开我。哪怕我一厢情愿,我想陪着你,我想一直到最后,我可以握着你的手。我希望你给我时间,让我可以说,我像你爱我一样,爱上你。” 她半蹲半跪在沙发前,像个小孩子,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她缓慢而轻柔伸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环抱住她的肩。 雨声一点一滴的敲在窗上。 她的脸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你要答应我,好好治病。”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怎么样,都不能再叫我离开你。” “好。” “你要答应我,从此后不能再招惹别的女人。” “好。” “你要答应我,要像爱我一样爱惜自己。”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遇上什么事,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再离开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发顶,缓缓沁进发间,她一动不动伏在那里,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眶轰得一热,竟然不敢抬头。 “好。” 他慢慢的说:“还有什么条件?要提就一块儿提出来。尤佳期,我发现你真的很麻烦,我怎么会惹上了你,甩都甩不掉。得寸进尺,又得理不饶人,还喜欢管东管西。” 她噙着泪,笑:“你今天才知道啊,可是太迟了。条件多着呢,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呢,你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呢,你要哄我开心。永远觉的我是最漂亮的,梦里面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 “这么长?” “记不下来就拿MP4录下来,每天带着,早上起来听三遍,晚上睡觉前重温三遍,有时间就经常在耳边放三遍。这就叫三个三遍。” 他终于觉察出不对:“你刚才说的那段话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佳期说:“这么经典的台词你都不记得?是英国BBC的《傲慢与偏见》。” “胡说八道,明明是张柏芝的《河东狮吼》。” 她抓住了把柄:“好啊,还自称从不看粗制滥造的港式文艺片,那你怎么知道是《河东狮吼》?” “我是从来不看,不过那会儿我正追一个小妹妹呢,所以陪她去了一回电影院,看了这部片子。” 她伸手掐他:“你还敢说,你竟然还敢说!” 他被她掐得龇牙咧嘴,直求饶:“你轻点,轻点成不成?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这么暴力?” “才知道啊?哼,你有没有陪小妹妹看过《野蛮女友》?” “没有,真没有!” “我不信。党和人民的政策你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的没有,请党和人民相信我这一回。” “你的历史太不清白了,相信你太难了。” “可我已经把历史遗留问题都坦白交待了啊,再说,要允许人犯错误,更要允许人改正错误。” “那你要好好改造思想,争取宽大处理。从今天起,你每天得陪我看一部港产文艺片,一直到把香港出产的文艺片全都看完,就算你改正错误了。” “我不干,那我这辈子不就完了吗?一天一部,看到下辈子我也看不完啊。”他不怀好意的笑:“能不能罚我每天陪你做点别的事啊?比方说……某些适当的、有宜身心健康的运动?诶!诶!你怎么又掐我?再掐我亲你了,我亲了,我真亲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湮灭在缠绵的唇齿间。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 有湿漉漉的温热小刷子在刷佳期的脚踝,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热烘烘的。过了一会儿,又去舔阮正东的脚背。 见他们完全不理会,被忽视的狗狗停止讨好舔,竖着尾巴低吠了数声,试图唤起主人的注意:“汪!汪汪!” 他终于微微移开唇,喃喃:“甲骨文,别吵。” 甲骨文不折不挠的继续吠叫。 她用力挣了一下:“它为什么叫甲骨文?” “我们上楼去好不好?上楼我就告诉你,这狗不乖。” 甲骨文被重色轻宠的主人惹怒了,咬住他的裤角就是不放。 她顾左右而言它:“我要看文艺片。” “能不能换成我刚才那提议……” “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这就是轻的了。要不你每天陪我看台湾八点档连续剧,从琼瑶全集开始。” 他求饶:“我们还是看港片吧。去我卧室看碟好不好?我房间里有一套很好的家庭影院。” “你跟盛芷是怎么回事?” “啊?” “少装糊涂。” “你喜欢看谁的片子?是喜欢去电影院,还是喜欢在家看原声碟?咱们先看王家卫的片子,还是先看尔冬升?要不吴宇森?” “吴宇森拍过文艺片吗?” “没拍过吗?” “盛芷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还记得啊?” “我会记一辈子呢,我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人最小气。” “我爱你。” “什么?” “你哪怕再小气我也爱你。” “那盛芷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他哀叫:“我连恶俗文艺片的三字真言杀手锏都使出来了,你还问。” “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追着你问。” “你说的,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她醒悟过来:“你老实交待,当年跟谁看的《霸王别姬》?” “你怎么这么能吃醋啊,我跟陈凯歌一块儿看的。” 她根本不信:“骗人。” “真没骗你,93年这片子上海首映,我正好休假在家,宣传部那边给了大把的赠票,正闲着所以去看了。” 她激动的抓着他:“你真去了?那你有没有看到哥哥?天啊,《霸王别姬》的首映,十三年前,哥哥那个时候一定有如天人。你有没有找他签名?有没有合影?有没有保留首映纪念卡?” 他终于败给她了:“你怎么这么花痴啊?” “你才知道啊,我既野蛮,又暴力,还小气,特别爱吃醋,特别花痴,可惜啊,被骗了吧,知道的太迟了吧。” 他亲吻她的脸颊,如同亲吻一个小孩子。 而后温言道:“我只后悔一件事情,我后悔没有早一点遇上你。让你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多走了许多冤枉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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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下着小雪. 雪花又轻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变成湿漉漉的.两株梅花开了,幽幽寒香沁人袭来. 她在窗前稍稍站了一会儿,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楼来了,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她没有回头,只是微笑,他在玻璃中亦微笑,然后告诉她:"这两株梅花都有几十年了,一株馨口,一株檀香." 老房子,处处都有旧时光的印记,偏厅的墙壁上有装裱精致的行书条幅,写的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笔锋矫然飘逸,虽然没有落款,佳期对书法更完全是外行,但是仍认出了是谁的手迹. "小时候练字,可练惨了,一放假就得在家临碑帖."阮正东告诉她:"那时候哪静得下心来写大字?成天就惦着溜出去玩.一直到出国之后,被我妈逼着非得一周给家里写一封信,结果我爸给我的回信上,劈面头一句就痛批我的字." 其实他的字还是写得很好,佳期见过他写小楷,字迹酷似他的外祖父,遒劲挺拔,一望即知下过功夫,颇有风骨. 佳期说:"其实我小时候挺喜欢上书法课的,那时候用旧报纸练大字,买了宣纸,要仔仔细细的掐出米字格,酝酿好半天,才敢往上头写呢." 阮正东说:"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想,想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佳期问:"为什么?" 他倒笑了一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可总觉得认得的你太少了,就想着能多知道一点.想知道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过的好不好.这二十多年,你高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伤心的时候,我也没有知道,所以总觉得遗憾." 佳期慢慢的伸手,握住他的手,说:"我小的时候,其实跟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候也调皮不懂事,让我爸爸伤脑筋." 他笑:"真看不出来你还能调皮捣蛋." 佳期说:"小孩子啊,当然有不懂事的时候.放寒假了,爸爸要上班,家里成天就我一个人,开始几天时间把作业写完了,就想跟隔壁的几个小女孩儿一块儿跳皮筋.有一天玩得太久,结果忘记回家封炉子.等晚上我爸爸回来,炉子里的蜂窝煤已经熄了.你没用过煤炉你不知道,重新生炉子得一两个小时.眼瞅着天黑了,还不能做晚饭.我心里只害怕,结果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责怪我,反而带我出去吃馄饨." 小镇那座桥头拐角有一家小饭馆,佳期记得自己被父亲带着去吃馄饨.冬天的夜晚,青石板的小街湿漉漉的,一侧的店铺门里投射出晕黄的灯光,一侧就是去流无声的小河,埠头下有晚归的人在拴着乌篷船的缆绳,黑暗里遥遥跟父亲打招呼:"尤师傅,吃过了呀?" 父亲客气的答:"还没有呢." 她落在父亲后头老远,低着头惴惴不安,虽然父亲没有责备,可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听得到自己胶鞋落在青石板上答答的脚步声,父亲回过头来,远远向她伸出了手. 父亲的手指细长柔软,她不知道妈妈的手应该是哪个样子,可是父亲的手永远是这样温暖,叫人安心. 阮正东很认真的听她讲,一直到最后,他还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指微凉,因为挂着点滴的缘故,虽然没有回医院去,但护士住在楼下的一个房间,而且每天医生会准时过来,每天上午总是要打点滴.很多种药水,一袋接一袋经常要挂整整半天. 佳期给他在掌心下垫暖手宝,可是他连手肘总是冷的,打完点滴还得吃一瓶盖一瓶盖的药丸,吃药的时候他还笑,说:"这么多种,不知道医疗保险给不给报销." 他说话算话,每日打完点滴后就陪她看许多的旧电影. 都是香港出品的文艺片,虽然俗气无聊可是他们两个也乐在其中,旧式的沙发又宽又大,两个人窝在里面,她咔嚓咔嚓的吃着薯片,喝很好的都匀毛尖,茶香清溢,她拿来配薯片配巧克力甚至配曲奇,阮正东说她从来只会暴殓天珍. 她不服气:"薯片配绿茶最好吃了,不信你试试." 话说出口立刻后悔,因为他不能喝茶,更不能吃薯片,于是端起阿姨替他准备的弥猴桃汁给他:"这个也好喝啦." 他就她的手喝了两口,皱着眉头说:"酸." 佳期不理他:"你甭想再骗我亲你." 他笑嘻嘻凑近她,不怀好意:"你怎么知道我想亲你?" 佳期怔了一下,忽然转过脸去,说:"看电影吧." 这天看的是《大城小事》,黎明与王菲主演. 分手,偶遇,俊男美女,漂亮的画面,动听的配乐,因为相爱所以不离不弃,寻找,在偌大的城市里,奔忙回顾.即使情节弱了一点,可结局那样甜蜜. 大篷大篷的烟花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每一朵都绚丽灿烂不可思议,这座城市繁华到了俗世的极致,可是再平凡的情侣,也能得到一个成全. 佳期喜欢这部片子:"哪怕内容再无聊,只要结局好,就是好的故事." 阮正东说:"比起《Sleepless in Seattle》差远了." 她承认两部片子相差甚远,但执意于此:"我就喜欢这一部,你看,站在金茂大厦俯瞰烟花,焰光照亮彼此的脸,让人觉得真的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他不以为然:"烟花一转烟就没了,怎么能算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佳期说:"可是那样美,叫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怎么不是天长地久?" 他微笑,没再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最后,他说:"佳期,我们订婚吧." "如果可以,我想娶你为妻.从前有人对我说过,一个男人对女人表示最大的诚意,就是求婚.我很想娶你,可是我担心将来.所以我们订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的结婚,我想让全部的人都知道,我要娶你,如果可以,将来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电影里的孟老先生正在请周医生听一首黑胶碟老歌. 留声机里的声音,带着一种岁月的沙沙声,甜美的嗓音仿佛穿透时空. 许多人用了一生去缅怀一段感情. 电影里并没有说,为什么分离,浮华至梦幻的场景,泛黄的记忆,爱情的片断支离只是令人唏嘘,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个人. 阮正东微笑:"你瞧,我可不愿意像他一样,等到八十岁了还错过那个人." 佳期觉得心酸,终于说:"都没有钻戒." 他仿佛恍然大悟:"原来是为这个闷闷不乐啊.早知道我就去买只特别特别大的钻戒." 他伸出手来,指间已经捏着一枚精巧的指环,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中指上去,指环镂花精致,微有磨损,看得出是颇历岁月时光的旧物.戒指恰好落在她的第二个指节下,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外祖母的戒指.据说是我曾外祖母的遗物,她一直戴着,当年她离家出走投奔延安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这个."他轻轻磨挲着佳期的手指:"外公去世不过两年,她也走了.临终之前将这个交给我,我真希望外婆还活着,她一定会说我没有挑错人." 佳期见过壁炉上方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经的青鬓朱颜,那样美丽的双眼.解放后也有许多照片,与家人或朋友的合影,穿着灰色军装,剪着齐耳的短发,是那个时代最朴素的妆束,可是明眸皓齿,仿佛时光永远停驻.也有晚年的几帧合影,两位老人都已经是白发苍苍,并坐在藤椅上,平静闲适.身后是花开堆锦的海棠树,春深似海. 佳期不由觉得好奇:"他们真的没有吵过架?" 阮正东哈哈大笑:"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外婆的脾气,那才真叫一个厉害,这两个人生了气,谁也不理谁,所以他们总是让小西子去叫外婆吃饭,外婆若是肯跟外公一块儿吃饭,这场架就算吵完了." 是真的很爱很爱,所以才可以这样吧. 数十载不离不弃,即使最艰难的岁月,也始终执子之手,终于与子偕老. 佳期最喜欢其中的一张旧照片,半身像,眸如点漆,端然而坐,目光明净清澈,透过镜头几乎都能觉得那种灵秀逼人.十六岁家世良好的少女,无忧无虑,乌黑柔亮的短发,身着洋装,旧时闺秀的娴静美丽,没有半分能让人联想到后半生的波澜壮阔. 她说:"外婆一定很失望,你挑来挑去,结果最后选了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很多时候都傻乎乎的.跟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比,差得太远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啊,有什么办法." 她终于笑一下. "诶,终于笑了,真难啊.早知道买只大钻戒,说不定能笑得再灿烂点." "油嘴滑舌." 他抱怨:"你今天都没亲过我,怎么知道我油嘴滑舌?" 她温柔的仰起脸亲吻他. 过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来:"甲骨文呢?今天怎么没看到它?" "关禁闭呢." 她笑:"你把它关起来干什么啊?" "明知故问." 他不放手,继续吻下去,她推他:"电话在响." 他简直气馁:"当没听到行不行?" 磨磨蹭蹭最后还是去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走回来告诉她:"西子明天来上海."停了停又说:"和平明天也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要不你别跟他们碰面了." 佳期怔了一下,但摇头说:"没关系,反正迟早大家得见面." 他说:"也好." 第二佳期醒得很早,洗完脸刷了牙却又回到床上怔了很久,结果阮正东敲门进来:"怎么还没起来啊?" 她急急扯过被子:"我还没换衣服." 倒教他一时窘在那里,其实她穿一套严严实实的睡衣睡裤,小方格泰迪小熊图案,倒像个孩子. 她的确没有拿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因为来的匆忙她根本没有带什么行李,到了之后才临时添置了几件,而阮家在上海有用了多年的裁缝老师傅,那也是佳期首次订制衣服,量了尺寸之后几天内就陆续送过来,只是几套家常的便服,样式简单而衣料熨妥,佳期觉得很舒适. 阮正东走过去打开了衣帽间的门,往里头张望了两眼,说:"你还是不是女人啊,登样些的衣服都没一件." 佳期说:"我又不是美女,不必像盛芷那样穿." 他一时气结:"小气鬼,小醋缸,只爱翻旧帐." 她还嘴:"大花心,大萝卜,心虚还不让人说." 他走过来捺着她就亲,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拿手推他,可是越推他倒是越按得紧,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都重起来,他的手也不老实,滑到了被子底下,佳期只觉得他的掌心烫得吓人,他热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中,痒痒的,他的手已经像一条鱼,滑进了她的袖子里,顺着她的手肘还在往下溜,佳期心慌意乱,只觉兵败如山倒,一时情急,死命的蹬了他一脚,正好踢中他,他闷哼了一声,终于闪开一旁,楚痛的弯下腰去. 佳期知道自己是踢重了,吓得连忙爬起来:"不要紧吧?" 他还是不吭声,佳期着了慌:"踢着哪里了?" 半晌他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没事." 佳期老大过意不去,从前跟室友闹着玩,情急之下她也误踢过人,把绢子的小腿弄得乌青老大一块儿,好几天才消,绢子从此总笑她是属骡子的. 可见是踢重了,佳期说:"我看看,踢哪儿了?" 他一下子面红耳赤,手一摔竟然夺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里.佳期这还是第二回看见他脸红,突然醒悟过来,脸颊上顿时跟火烧一样,一双赤脚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乌黑发亮,烙在脚心里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个地洞钻进去躲着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下楼再见着阮正东,还是觉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一直到江西来. 江西还是那样美丽,活泼的与佳期拥抱:"我跟主任说如果再不让我休假,我就投诉他,他才批准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过来,我就拖着他一起来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环:"啊...这个戒指..."拉着佳期的手,转头直笑:"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阮正东只是笑:"难道还遍邀亲朋昭告天下?" "当然要的呀,"江西慧黠的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请所有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们来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东斜睨,一双丹凤眼更显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气的向他扮鬼脸.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里,佳期觉得微笑很难,可是十分努力的微笑:"喝茶吗?要不咖啡?" 他说:"谢谢,不用." 江西说:"你别理他,他这个人有点古怪,只喝白开水,跟蒋委员长似的." 佳期顿了一下,说:"我去倒茶." 阮正东说:"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说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还是走到厨房去帮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说:"西子最喜欢柠檬蜂蜜茶呢."于是她帮着切柠檬,柠檬太新鲜,一刀下去果汁迸溅,正好溅到眼睛里去,顿时酸涩难当,立刻睁不开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声,忙忙拿了干净毛巾来给她,她按在眼上,笑着说:"真是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来." 李阿姨说:"这个溅到眼里最疼了." 是很疼,让人忍不住流泪. 端着茶盘回到客厅里,眼睛红红如小白兔,阮正东立刻看到了:"怎么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柠檬汁溅到眼睛里去了." 他说:"叫你别弄,你还要逞能." 江西还在一旁添乱:"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东作势要给江西一个爆栗,她一缩就躲到孟和平身后去,只是笑嘻嘻. 因为添了两个人,空旷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李阿姨都格外高兴,忙着准备晚餐,佳期在厨房里给李阿姨帮忙,江西在厨房门口探头:"要我帮忙吗?"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别来添乱了,还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还是进了厨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两个人,一下起棋来,谁还在他们眼里?" 佳期也不让她动手,江西笑:"我这回可真是反主为客了."倒说得佳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让她帮自己捡菜心,江西弄好之后似乎觉得余勇可嘉,又帮忙剥莲子.看着佳期切菜,顿时几近崇拜:"天啊,佳期,你这动作跟李阿姨一样专业啊." 李阿姨笑逐颜开,说:"我都快下岗了呢,东子就爱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说:"我还没吃过呢,我哥运气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叹:"其实好多年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就羡慕人家家里,一家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做一顿饭出来,那才有家的样子,有人间烟火气.没想到今天还可以这样.佳期,你早点跟我哥结婚吧,以后我天天上你们那儿蹭饭去." 李阿姨说:"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结婚的呀,结了婚怎么还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饭." 江西说:"孟和平忙着呢,哪有空在家吃饭,所以我以后大把机会去哥哥家蹭饭,是吧,嫂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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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觉得指尖一辣,血已经直涌出来.江西失声"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药箱,整瓶的云南白药按上去,压住伤口.佳期勉强笑,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今天这是."江西手忙脚乱的帮她包伤口,说:"好多血,要不要上医院去?"佳期说:"没事,这么点小口子还上什么医院."李阿姨也着了慌,说:"我去叫王护士来."佳期说:"没事,真的没事,你看这血已经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伤口果然已经止了血,于是帮佳期用药棉与创可贴裹好伤口,说:"你们还是出去看电视吧,你们在这里,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再伤着碰着,可让我不安宁." 佳期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跟江西出来看电视.过不一会儿快开饭了,江西于是上楼到书房去,只见房间里静悄悄的,孟和平与阮正东坐在桌子两侧,面对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见棋盘上只余廖廖几枚棋子,于是问:"谁赢了?" 阮正东抬头见是她,于是站起来,说:"走,吃饭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里玩转着一枚棋子:"输了就要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阮正东笑:"谁输了,这局不是还僵着,顶多是个和." "你的皇后都已经无路可退,怎么没输?" "可你也将不了我的军,怎么不是和?" 江西摇着孟和平的手:"别争了,走吧,走吧,我都饿了." 下楼之后阮正东看到佳期包着药棉的手,明显的怔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江西说:"切菜时弄的,心疼吧?看下回还叫人家下厨,洗手作羹汤,你只管享福." 阮正东只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顿饭吃的十分沉闷,连江西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吃完饭后悄悄问佳期:"我哥怎么摆一张臭脸?"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个脾气."江西倒反过来向她解释:"我哥这个人最奇怪,不高兴了摆一张臭脸,真高兴了也板着脸,说好听点叫高深莫测,说难听点叫喜怒无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耸恿她:"咱们上街花钱去,当男人不可理喻的时候,我们就花他们的钱." 正巧阮正东走过来,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伸手敲她的头:"说什么呢?" "在说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们走,别理他."回头又叫:"和平,给我们当回司机,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说:"你跟他去吧,我有点困了,想在家睡午觉." 江西拿她没辙,只得罢了. 佳期站在那里看他们预备出去,只不过廖廖数日不见,孟和平却似乎比印象里的更高一点,大约因为瘦,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总觉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边系着围巾,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远远可以看见江西的侧脸,流丽娇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携而去. 佳期忽然觉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楼梯,冰冷的雕花柱子,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过头去,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 她在一刹那间非常虚弱,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紧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强,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懦弱的可悲.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凉,而她的脸颊滚烫,她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这个吻里,只愿永不再想,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如果可以永远忘记,那么该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下来,她有些迷惘的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孟和平站在玄关处,静静的看着他们. 隔得太远,他的面目依旧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厅格外深远宏静,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嗡嗡的回响. 他说:"我忘了带车钥匙." 他走过来,那串钥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边,阮正东忽然上前几步,正当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阮正东已经抢先弯腰拿起那串钥匙. 孟和平戴着手套,纯黑的皮手套,细腻的小羊皮,十指修长. 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她在阶梯教室自习,他寻了来.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气一样,不作声,只是不作声. 她的手指按在那双手上,将脸一扬,朗朗笑着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修长的指节,记得他指间常有的淡淡烟草气息,记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急速跳跃灵巧. 回过头,会看到他同样明朗如阳光的笑容. 阮正东伸手将钥匙递给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脱下了右手手套,摊开掌心接过去了. 而后说:"谢谢."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没有忘记关上大门.顺着门厅穿出去,然后是宽阔的门廊,走下台阶一级、二级、三级、四级、五级. 车就停在台阶下. 他打开车门,车里的暖流呼一声扑在身上,夹杂着细细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腻的气息,熟悉得那样陌生. 他把钥匙插进,点火启动,松开手刹,踩下离合. 然后加油门. 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渐渐有规律,突然一下子静止,熄火了. 他再次启动. 刚刚踩下油门,再次熄火了. 他重新转动车钥匙,每天要重复无数遍的动作,点火,松开离合、加油门,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这一切,可是这一切做起来都这样难,他的手心里全是汗,真皮方向盘仿佛打了滑,腻得握不住. 车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终于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里,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想拭去什么东西,只觉得手指与额头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启动车子.这次终于没有再熄火,他驶下车道.顺着车道转过弧线,后视镜里那座树木掩映的大宅往后退去,慢慢退去,从视线中退去. 原来没有下雨,他一直恍惚听见雨声,潇潇的声音,却原来并没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车道从面前延伸开去,他没有办法再回头看.车子已经驶出了花园的铁门.顺着这条安静的马路一直驶出去,然后拐弯. 车子拐进了另一条马路,于是忽然仿佛豁然开朗,眼前已经是繁华的街. 两侧依旧是法国梧桐,枝节楂桠,倒映在车窗玻璃上,飞速的掠过,像流水一样,一点淡淡的树枝阴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纹. 他这时才问:"去哪里?" "恒隆广场啊,"江西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一遍?" 他哦了一声,放低了车速以便留意路标,但一时没有看到指示牌,随口问:"那现在要往哪边走?" 江西有点诧异:"这不是在淮海路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才仿佛醒过来,四周的一切都那样熟悉,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马路,熟悉的方向,统统涌上来,淹没他,涌上来.这座城市的繁华最深处,曾无数次这样驾车驶过,原本应该熟悉如同掌纹的道路.而且车载屏幕上闪烁的小红点,沿着地图正缓慢闪动,提示着他们目前处于的位置. 科技已经如此昌明,几乎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卫星找到. 但是有些东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却没有办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江西也爱逛街,孟和平其实很少陪她逛,因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两人很少能凑一块儿,即使凑一块儿她也并不像别的女孩子,总腻着他不放.更多时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块儿逛街. 去买鞋,名店的店员半跪在地板上,将样鞋一一比对给江西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精致的镂花与细碎的水晶,散发着熟革特有的皮质膻香. 江西问他:"哪一双好?" 他同店员一样跪蹲下去,认真端详了半晌,才说:"白的这双好." 江西微笑:"我也觉得这双好,穿裙子一定会很漂亮."又说:"不过你们也太固执了,连九折都不肯打." 店员小姐只是好脾气的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们的规矩,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刚刚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这个价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们会员的话都是原价,连九九折都没有." 孟和平说:"喜欢就买了吧." 江西说:"不过这双不合脚,稍微大了一点,换双小点的给我再试下." 店员说:"我们记得您是穿七号的呀,不过我叫他们再拿小一码的来给您试试." 孟和平忽然记起,于是说:"她穿六号的鞋." 阮江西抬头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员小姐艳羡得不得了,说:"阮小姐,您男朋友对您真是好,又细心又体贴,连您穿多大的号码都记得." 不一会儿店员已经捧了另一双鞋来让江西试穿,她踏进鞋里试了一试,太小了. 两双鞋摆在那里,江西将原来的那双又试了试,还是觉得踏进去太松,可是六号的那双根本不能穿,中间却没有码号了. 孟和平说:"要不就买这双吧,松一点不要紧." 江西抽回脚,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买了,还是不买了."站起来已经走到了店门处,又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忽然转头对店员说:"六号那双我要了,替我包起来." 店员连声说:"好的,好的." 孟和平说:"不是小了吗?" 江西似笑非笑:"我愿意要." 他平常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于是不再说什么,打开钱包抽出信用卡来递给店员,另一位店员已经动作熟练的将鞋子包好,装进购物袋,殷勤的说:"阮小姐有空再过来看看,我们下周还有新款陆续上架." 江西这天似乎心情不错,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试了许多衣服,也买了许多.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孟和平替她提着.虽然时值隆冬,但各店里的春季新款都刚刚上架,娇艳柔嫩的颜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气息,新鲜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裤子,流光溢彩的一张脸,笑吟吟的对着他问. 他只答:"好看." 信用卡划过,短促嘀的一声,更多的袋子拎在手里,最后回停车场去,大包小包,堆满了后座. 江西长长吁了口气:"真痛快."又说:"上个月我们去越月的节目里客串嘉宾,不知道你看过那期节目没有.不过我想你一定没看过." 那是一档颇有名气的女性谈话节目,孟和平倒的确没有看过. "那期谈话主题是物质与爱情,最后我们公认,有物质条件保障的爱情,会比较长久."她停了一下:"可是,这个定律却不能做反推,因为即使有物质保障,不一定就会有爱情." 她在孟和平面前从来很活泼,他只觉得她此刻似乎格外严肃,于是笑了笑:"怎么突然发这种感慨." 江西耸了耸肩:"回家吧." 他却迟疑了一下:"晚上我们两个就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去汾阳路吃你喜欢的烤肉?" 江西侧头想了想,说:"也好."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轩,开在白崇禧故居里,旧式的花园大宅,改造之后颇有风韵.最关键是东西好吃.江西最喜欢那里的日式烤肉,几乎是百吃不厌. 她酒量颇为不错,喝清酒,两颊起了微红,孟和平因为要开车,所以没有喝酒,见她一杯接着一杯,于是说:"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江西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因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头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这城市的寒冷冬夜,闪烁着无数灯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几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连名字我都已经忘了,可是里面女主角说过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她目光晶莹潋滟,仿佛流动着灯的光,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或许是芥末的缘故. 他问:"是句什么话?" 她却调皮的一笑:"我不告诉你." 吃过饭江西又拖着孟和平去泡吧,她本来就是爱热闹的人,在酒吧里不过几个钟头,已经混熟了一大票朋友,连孟和平都被他们厮混得热闹起来,摇骰子划拳猜枚真心话大冒险,搭积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几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疯,最后连孟和平都喝了好几瓶喜力. 他生平头一回酒后驾车,只觉得轻而快,难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啸而过,这城市的深夜依旧繁华如斯.无数灯火层层叠叠,每幢大厦都仿佛水晶的巨塔.远远近近迎面逼迫而来,几乎倾塌,直往头顶压下来,可是顺着高架蜿蜒的曲线,又被轻快的抛到之后. 江西打开了车窗,风呼的一下子灌进来,吹起她颈间的围巾,细长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臂,像是谁的手指,轻而柔.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些,可是心底还是一片混沌. 红灯,他缓缓停下车子. 江西忽然倾过身来,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气息,酒香,脂粉香,温而软,就像她的手臂,抱着他,依偎着,不能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后头车上在按喇叭,还有人在吹口哨,她终于稍稍离开他,一双晶莹的眸子却仍旧注视着他,忽然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没有应,嗓子眼里直发酸,在身体左边第二根肋骨下有一个地方,酸得发疼,疼得钻心,像是有小锥子在那里,捣进去,再拨不出来.眼眶里热热的,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却只是这样叫了他一声,没有再说话,缄默而安静,后来慢慢的歪了头,就那样,睡着了. 她睡着了也像一个小孩子,蜷在那里,缩得小小的. 他将车开回去,一直驶进熟悉的铁门.夜已经深了,只有车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寂寞的亮着.树木掩映的宅子里透出一点朦胧的灯光,他将车停下,没有熄火,空调的暖风呼呼的吹拂着,转脸看到江西还沉沉睡着,有一丝头发散了,垂滑在脸畔,脸上红扑扑的,更像个孩子. 他拿出烟盒,取出一枝烟,点上,熟悉而甘冽的烟草气息,透入肺部,深深的呼出. 沉寂的黑暗里只有烟头上那一点红,仿佛是颗璀璨的红宝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这样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难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车里,只是一枝接一枝的抽烟,仿佛只有烟草,才可以麻痹那种淹没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时分,他驾车离去.倒车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不远处有部车子,同样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厅里江西说的那句话,不由抬起头来,按下钮打开了车顶天窗,隔着玻璃,星子远而淡,模糊的几乎看不见. 江西并不知道,他其实也看过那部电影. 他记得,女主角说的是:"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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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睡到中午才起来,醒来时觉得馥郁满室,原来梳妆台上、桌上、床前都放着大捧的粉红玫瑰,娇艳美丽. 下楼后李阿姨笑着告诉她:"和平真是有心,买的花好漂亮,还怕吵着你,请我替他放到你房间去,我看你还睡着,所以没有叫醒你." 江西不由笑了笑,问:"我哥呢?" "去医院做检查了,佳期陪他一块儿去了.难得佳期那孩子,处处体贴,做事又周到,成天替他忙上忙下,真是难得." 江西今天仿佛觉得格外无聊,吃过了饭就去书房找书看.小时侯遇到什么事情,她总是一声不吭躲到书房来,坐在高高的梯台顶端,捧着腮,望着一溜溜灰黑色的书脊,仿佛细而窄的瓦,密密匝匝排砌出顶天立地的书墙,只是发呆. 小时候阮正东并不爱带她玩,因为她比他小几岁,又是女孩子,所以总嫌她麻烦.可是孟和平脾气很好,每次玩游戏总肯带着她,同阮正东一样叫她妹妹.可她就爱捉弄他,因为他性子宽和,肯容着忍着她撒娇胡闹,比起阮正东来,他甚至更像是她的亲哥哥.她最开始叫他和平哥哥,稍大一点叫和平哥,十几岁她就到英国去念寄宿学校,教会女子学校,清规戒律多得不得了,小小年纪离家万里,新朋友又还没有,苦恼起来只能抱着电话打.他正在美国读大学,打越洋长途给他,再叫"和平哥",结果他就在电话里面哈哈笑:"和平鸽再配上橄榄枝,就是联合国了."说得她不好意思,于是学着哥哥只叫他"和平",仿佛没有礼貌,可是心中却有一种理直气壮的窃喜. 是什么时候就长大了? 回国之后重新见到他,已经是风度翩翩的出色男子,时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淀,内敛而沉静.那时他的地产公司刚刚起步,正在京郊做了第一个楼盘.她刚到台里跑新闻,为了地产专题去采访,他亲自开车带她去看楼盘现场.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楼盘在西郊,那时那片地段还比较荒凉,离市区很远,路很不好走,到了之后看到依山傍水的别墅,星座错落,夕阳下风景秀美宛如油画. 一共十二幢别墅,每一幢都风格各异,占地最大的一号已经完工,唯一这套别墅是中式的庭院,仿佛再寻常不过的四合院,进门花荫满地,静静的一树垂丝海棠开得繁华如锦,艳阳照着,无数只蜜蜂嗡嗡的绕着海棠花树,熙熙攘攘,院子里静的连花蕊落地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 走廓一端是厢房,另一端则是厨房及储物间,厨房里头装修的竟是最旧式的,砌着传统的大灶,细而笔直的烟囱,令她觉得十分罕异. 问他,他只是说:"每次开车在乡间,远远看到炊烟,就会让人动了归思." 她信口就猜:"那这套房子,你难不成是为自己建的?" 他说:"是啊,总是做梦自己将来老了,可以住在这里,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黄昏时分到山上散步,远远的看见炊烟,就下山回家吃饭." 她说:"那是小龙女与杨过,神仙眷侣才做得到.要是你爱的那个人,不愿意住在这么远的郊区怎么办?再说这种中国大灶,有几个人会用这个做饭?" 他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笑:"所以我说自己是做梦啊." 暮春的太阳那样好,斜斜的穿过檐角,照在他脸上,他的脸一半在花荫里,一半是明亮的,但他笑起来仿佛有点不真切,那笑容是虚的,眉心微微皱着,神色忧郁而怔仲,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她忽然突兀的想要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心. 开车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那条路正在翻修,他那时开一部半旧的三菱越野,车况并不好,结果一路颠簸,车坏在了半路.他打了电话给修车行,离市区太远,拖车过了很久都还没有来.他们两个人枯坐在车里等,四处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车外万籁俱静,夜空岑寂深遂,星子大而明亮,她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夜空,春季晴朗的夜空,堆堆挤挤的星星,像黑丝绒裙裾上缀满冰凉的水钻,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北方四月的夜晚,春寒犹重,车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她打了一个喷嚏,他问:"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她接过去穿上,外套还有他的体温. 坐着越来越冷,他们只得尽量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从小时候各人的糗事讲到最近的财经新闻,能讲的话题几乎都被他们挖空心思翻出来讲了.江西觉得饥寒交迫,又饿又渴,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终于看到雪亮的灯柱一晃一晃,出现在遥远的路端,车声轰隆隆的渐渐近了,终于可以看出是拖车,她高兴的拉开车门跳下去,回头只笑:"可算是等到了." 他的外套笼在她身上,又长又大,袖子太长仿佛戏台上的水袖,而她笑盈盈的回头,脸大半融在黑暗里,在闪烁的车灯里她看到他注视着自己,温柔而眷恋. 她的心忽然一动. 后来过了几天,她抽空去了趟他的公司,将外套还给他. 才不过早晨八点,秘书刚上班,见到她对她说:"孟总昨天加班,又睡在办公室呢." 她敲门却没有人应,推开门进去,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桌子上横七竖八放的全是图纸,地下散放着七零八落的楼盘模型,她小心翼翼绕过杂物,回过头才看到他原来窝在墙角的沙发里,裹着毯子还沉沉睡着. 在梦里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 她小心翼翼的弯下腰,试探着伸出手去,终于触到他的眉心.指尖的感觉温暖而柔软,她忽然胆子大起来,慢慢凑近,终于吻下,吻在他的眉间. 他突然惊醒,睁开眼睛,一刹那目光里仿佛有几分迷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西子?你在干吗?" 她被逮到,反倒光明磊落:"我在亲你,我刚才偷偷亲你了,你要是觉得讨厌,我马上走." 他怔了一下,像是小时候被她捉弄,哭笑不得的样子:"妹妹,你别玩了行不行?" 她揪着他的衣襟,再次吻他. 他终于呆掉. 就是这样开始的吧,也算是开始了,反正她老爱跟他在一块儿,常常给他打电话,跑去看他,陪他加班.他做事的时候她却偏跟他捣乱,他偶尔还是脱口叫她"妹妹",把她当小孩子. 渐渐还是论到婚嫁,因为孟和平的母亲特别喜欢她. 孟妈妈有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一直在住院治疗. 江西陪他去看过孟妈妈一次,孟和平跟他父母的关系并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是他的母亲,每当他母亲说话的时候,他永远只是沉默.而且那种深沉的忧郁,总会隐约浮现在他眉宇间,让她觉得,即使站在万人中央,他仍孤独而茕然,令人心疼. 孟妈妈见了她,总是长吁短吁,说:"和平也快三十岁了,几时把你们的事办了,我死也就瞑目了." 可是直到临终前,她也并没有等到他们结婚. 孟妈妈病危的时候,孟和平正在珠海出差,是她先赶到的医院,最后孟和平终于赶回来了. 临终前,孟妈妈一直拉着她的手,那时孟妈妈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妈妈...错了..."她的声音断续而零乱:"和平..." 孟妈妈的眼睛一直望着他,流露出企盼. 他终于握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轻轻的放在江西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他母亲的手更冷,当孟妈妈的手渐渐冷去,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那是她第一回看见他哭. 默默流泪. 是从那时起,她就下了决心,自己以后要再不让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悲伤痛楚的神色. 而盛芷总是笑她:"你真是厉害,竟然能受得了跟孟和平在一块儿.我就不行,从小一块儿长大,跟你哥在一块儿总会让我有种乱伦的错觉,这辈子注定只能当手足." 哥哥曾经很喜欢盛芷,但也许只是喜欢.她没有想到,哥哥还可以爱上别人. 阿姨到书房来找她,就在门外敲门告诉她:"西子,和平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问她:"等会儿出去吃饭好不好?我在外滩三号订了位置." 她答应他. 然后回房间换衣服,重新化妆,一切妥当下楼去,阮正东与佳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看到她,佳期问:"晚上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饭?" 阮正东说:"你看看她已经换了衣服,就知道她有约会,怎么会跟我们出去." 佳期已经换了拖鞋,阮正东于是问:"怎么一回来就把鞋换了?过会儿反正还要出去呢." 佳期说:"你从来不拖地,所以不知道张阿姨拖一次地有多累.再说那鞋是高跟,回家穿拖鞋多舒服,只有宋美龄那种女人,才成天在家也穿高跟鞋." 阮正东哈哈笑,说:"可是我认得另一个女人,在家也成天穿高跟鞋." 佳期哼了一声,说:"盛芷是不是?" 阮正东最头痛她提这个名字,连忙打岔:"晚上去吃本帮菜好不好?" 佳期还没有答话,江西忽然问了句:"佳期,你穿多大的鞋?" 阮正东说:"她穿六号." 他陪她买过一次鞋子,所以知道.可是记得这样清楚,佳期怕西子笑话,不由微有窘意,谁知江西却说:"我昨天买了双鞋,买小了,正是六号的,你要不嫌弃的话,送给你好不好?我一次都没穿过的." 佳期听她这样说,如果推辞倒怕江西见怪.于是江西就将鞋拿下来,让她一试,倒是恰到好处,不大不小. 阮正东说:"这双鞋挺漂亮啊." 江西说:"是啊,只可惜我穿不了." 阮正东听她语气怅惋,不由笑了:"我知道这个牌子不便宜,要不我再给你买一双,省得你心疼." 江西倒笑起来:"真没诚意,对我也这么小气,起码要买两双给我才行." 她手机响起来,是孟和平打来的,问:"我现在过来接你?" 她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外滩三号的"Jean "餐厅颇为知名,江西与孟和平来过几次,江西以为孟和平又在这里订了位置.谁知他携着她上了望江阁的顶层,顶层包间的贴身管家已经在餐厅门口等侯他们,笑盈盈替他们推开门. 包间很小,江西听说过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说是绝佳的二人世界,小得果然只容得下两个人.小小的一张圆桌,错落的燃着烛光,点缀鲜怒似火的玫瑰. 而透过玻璃,整个外滩尽收眼底.黄浦江两岸,所有的建筑都仿佛由璀璨的水晶堆砌.沿着浦江西岸,无数旧时代的建筑,在迷离的灯光投射中仿佛笼着岁月的金沙.外滩流淌着车灯的河流,而江上流动着两岸灯光的倒影.游轮曳着滟滟的流光缓缓驶过,浦东的建筑遥遥看去,如晶莹剔透的琼楼玉宇,更像是反射着日光的水晶簇,丛晶林立,光芒四射,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正纷纷坠落,连缀天上人间,只是璀璨的星海. 良辰美景,举世无双. 再华丽的言辞亦觉失色,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城市最繁华的一端浩然铺陈,俯瞰众生繁华. 他说:"盛芷向我推荐这里,她说这里是全上海最浪漫的求婚场所,而且据说直到目前,这里求婚的成功率都是百分之百." 他微笑:"我希望,能借助这个百分百的运气." 香槟镇在冰桶里,散发着丝丝白雾,细长的水晶香槟杯旁放着一捧玫瑰,鲜艳怒放,艳红如滴.而落地长窗外就是奢华繁美的外滩灯火,华丽如同世上最浪漫的电影布景,每一个镜头都美伦美奂,教人没有任何抵御之力. 他微笑,抽了一朵玫瑰,替她簪入乌云般的发鬓.玫瑰的香气混和着发香,然后轻轻的低下头,吻在她鬓上. 她闭上双眼,终于听到他说:"嫁给我,好不好?" 这一刻,她拥有这世上最幸福的刹那. 黑丝绒盒子里璀璨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锐白的光芒,仿佛他伸手撷下的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辰,就在他的掌心,闪烁着这世上最美丽的光芒. 江风吹起抽纱的落地窗帘,烛光摇曳,她脸上的笑容也仿佛摇曳不定. 他看着她,可是她眼神仿佛透过了他,投射在他身后某个虚无的空间.露台外无数景灯射灯交相辉映,勾勒仿佛天上人间,星海灯海尽成一色.她的脸逆对着这世上最繁华的夜色,无数细碎的光影在她的发际跳跃. 她的脸庞上仿佛有笑,那笑是春天里的冰雪,一分一分的在日光下融化,烛光下她的侧影十分美丽. 只是柔声说:"我愿意." 很多年前,在黑暗的小礼堂里,她站得远远的,整个人都笼在黑暗里,可是他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双眼里有着光与热,热情而真挚的注视着自己,她将手拢在嘴边,大声的回答他:"我---愿---意---" 整间小礼堂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 那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刹那,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回答,每一个字都带着甜蜜的暖流,渗进他的心底,深深的渍入每一处血脉骨肉,永不能够再拨. 他握着戒指的手忽然开始发冷,指尖的寒意沿着血脉,一直渗入心脏,在那里紧缩,挤压,不能抑制,无法强迫,迸出强烈的疼痛,他无法抑制,手竟然在发抖. 胸腔里骤然迸发的痛楚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最重要的一部分,随着灵魂都已经渐渐死去,苟延残喘,可是到了最后一刹那,却本能般垂死挣扎,希翼那最后一缕空气. "对不起."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穿透遥远的距离,无力而徒劳:"西子." 她嘴角微微颤抖,像是想要说话,可是终究忍住.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没有办法,因为在我心里,我深深爱着的那个人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够娶别人." 他的声音终于由颤抖而渐渐平静: "我很喜欢你,可那只是小时候喜欢你这个妹妹的那种喜欢.这么多年,我从未停止过爱另一个人,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爱着的人.我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找回她,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爱她,可是我无法控制.这么多年,即使她离开了我,即使我不得不离开她,但我没有办法停止爱她,将来也永远不能停止.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除了她,我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即使旁的人再美、再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像爱她一样去爱别人.我全部的一切都给了她,再不能给别人.所以,江西,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娶你,因为在我的心里,我的妻子永远都只是她." 夜风吹动,雪白的帘纱仿佛波澜,起伏不定. 她转过脸去,极力的仰起脸,凝望着露台外黑丝绒般的夜空,那些闪烁的星星,就像一把银钉,每一颗,都深深的钉入夜幕.被这样璀璨的灯海湮灭,每一颗肉眼都几乎不能看清. 她慢慢的说:"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可是真正爱着我的那个人,他应当永远也不会让我流泪." 她的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在身后咫尺,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最明滟的夜色,而她素颜青鬓,落寞如雪:"小的时候玩过家家,我就是你的新娘,可今天你终于打碎了我最美最好的一个梦,真残忍,让我不得不醒来.我知道这么多年,有个人一直令你念念不忘,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敢确定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看着她,她神色落寞而凄楚:"怎么会是她?" 他抑止不住心中的那种疼痛,不能言语,无法控制. "对不起." 命运如同一场惘局,到了最后,每一颗棋子都是动弹不得,千羁万绊,生不如死. 她终于笑了一笑,可是那笑却比哭还凄凉. "和平,谢谢你,因为你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有种感情独一无二,无法有一丝一毫的将就.我觉得她真幸运,能有你这样爱着她,可我也觉得我真是幸运,能有你,同哥哥一样爱护我这么多年.最重要的是教会我,怎么样去爱一个人.用尽自己的全部,不管对方是否知晓,不管将来如何,不管有没有希望,只是没有退缩,只是尽自己全部去爱着."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模糊而明亮,像是破碎的星子. "可是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哥哥爱她,就如同你爱她一样.不管你们过去是怎么样的,但现在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如果你那样做,哥哥他会死的.你知道他目前的情况,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爱她一样爱过旁人.她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了她,你很难过,可如果没有了她,哥哥会活不下去.如果你要跟我说不起,我没有任何条件的原谅你,因为那是你无法控制事情,就像我无法控制自己爱你一样.你不爱我没有关系,我们从此以后可以像从前一样,只是做兄妹.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哥哥失去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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