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T教授】
我的青春期过得一点都不愉快。
现在想起来,这种不快乐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中二病发作,把悲伤无限地扩大。我厌倦学业,染上拖延症,无法集中注意;专业老师警告我务必专心练琴,否则我将无法继续跟随她学习。
在最混乱的阶段,我遇见了刚从回国回来的T教授。
那时候,许多家长都希望把孩子送到这位名声鼎盛的演奏家的门下。班上有同学跟他上过课,她对T教授的描述是“他身材高挑,头发梳得有条不紊的,总穿着剪裁精致的深色西服,一言不发地坐在三角琴旁边点评学生演奏”。
我的家人通过某种关系帮约到了T教授的课程,他们希望我能跟随他这种音乐家学习演奏。
至今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穿着浅灰色的呢子西服,安静地坐在钢琴旁边,温柔地帮我翻着谱子;我却磕磕巴巴地演奏了一堆练习曲和海顿奏鸣曲。我以为T教授会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
他只是友好地提出了改进意见,弹了一个片段作为示范,并且让我下一周再来找他上课。
就这样,我顺利而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学生。
【找回你的企图心】
周五应该是我和T教授的第一节专业课。让我惊讶的是,在周三下午,他邀请我晚上一同去莫扎特的歌剧。
我不太喜欢莫扎特的钢琴作品,却对他的歌剧情有独钟,更别提《魔笛》这种绝对让人不忍错过的曲目。演出十分精彩,歌剧演员的表演富有张力,观众情绪也非常热烈。
演出结束后,我打算打车回家,而T教授问我是否介意一同散步。我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和新的专业老师处理好关系,只能硬着头皮披着薄薄的兔毛披肩,走在上海寒冷的街头。
“你喜欢今晚的演出吗?” 当我们路过音乐厅巨幅海报下,T教授问我。
“喜欢。”我确实很喜欢今晚的演出,“这部歌剧写得太伟大了,无论怎么演都会很好看。”
“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艺术家写出伟大的作品?”
“天赋?技巧?嗯……不对,还有对艺术的感觉。”
“它们能让艺术家做出不错的作品,”他停顿了一下,“但不是伟大的作品。“
“那到底是什么驱使了他们?”我好奇地接着话茬往下问。
“企图心。“
“企图心?那是什么?”
“好的艺术家有强烈的欲望,想成名的欲望,想被认可的欲望,想打败所有的人的欲望。他们比一般人更渴望成功,这种企图心能帮助艺术家战胜恐惧和不安,把最好的东西呈现给观众。清心寡欲的艺术家只能做出三流的作品”
“不明白。”
“你一直弹的不够好的。”
“我知道。”
“你技巧不差,音乐感觉也很好。但是你缺乏真正做好这件事情的欲望。”
“那我应该怎么办?”
“找回你的企图心。”
“我没有企图心。”
“不,你有,”他用一种百分之百肯定地说话,“不然我不会让你当我的学生。你害怕失败,所以你压抑了要弹奏出好东西的企图心。你知道只要不去尝试,就永远不会失败,代价是永远不会变好。”
“怎么找回所谓的‘企图心’?”
“思考,实践,再思考。”
“管用吗?”
“我没法具体告诉你到底什么是真正‘管用的’,你需要自己去摸索最适合自己的方法。我会引导你,但是我需要你也竭尽全力去找到自己。”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天晚上关于“企图心”的话题,像是一把关键的钥匙,开启了一道我从未考虑过的世界。
T教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好老师不是那群会说段子,或者长的帅会卖萌的家伙;好的老师是一个指引者,他就站在那里,然后你渴望成为像他一样好的人。你会沮丧,挫败,流泪,而他永远是默默支持、给你安全感的人。
我们的关系变得轻松密切起来。在T教授的指引下,我开始思考,实践,努力地做得更好。他会分享他的人生故事给我,还抽空带我去听音乐会,看画展,还帮我争取各种重要的机会。
“我要崩溃了。”
我被告知一个星期以后将要在某个演出里弹一首贝多芬奏鸣曲;而我不仅从来没有弹过这首曲子,连听都没有听过。我在琴房里手忙脚乱地识谱,磕磕巴巴地弹了一遍。这是贝多芬晚期的作品,无论从技巧还是音乐上都并不简单。
“你不会崩溃的。”
“我怎么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你会完成的。“
“识谱和背谱都是我的弱项,我要完蛋了。”
“你不会完蛋的。”
“我怎么可能?我上次弹贝多芬的作品还是在上个学期。我觉得我肯定——“
“不是你,而是我们。”T教授从沙发上站起啦,把写满笔记的乐谱放到琴架上,“我需要你拿出一些挑战难题的兴奋感,我会努力教你怎么解决技巧和音乐的问题。你要放下恐惧去尝试,保持演奏的欲望。可以吗?“
我从乐谱里抬起头,看见他正依靠在钢琴边上,用专注、鼓励的眼神凝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读到隐藏在这双眼眸背后的坚定,焦虑和不安全感突然之间在我的心底消失了。我相信他,相信他能让一切好起来。
“可以。”
【一个人的舞台】
“你弹得很好。”
在我演奏完回到后台,T教授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老师,都是你教得好。“
T教授确实教得好。
他会嚷嚷着“收起你那些小女生的多愁善感,贝多芬不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别把矫情的恶俗趣味放到你的奏鸣曲里”之类的,他会吐槽演奏本身却尊重学生的努力和想法。
最重要,他让我开始理解舞台,也开始理解尝试的重要性。
我没有所谓的“演出前恐惧症”,至少,我总假装的很镇定。家长和老师把这种假装出来的镇定当做适应感和表演欲,忽视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站在舞台上的感觉。
舞台是一个会让人觉得孤立无援的地方,而聚光灯不仅能刺痛你的肌肤,还能无限放大不安全感和缺点。一旦站在舞台上,你看不清楚台下的观众,没有人能帮到你,无论你出什么错也只能一个人咬咬牙扛过去。
不过,这一次我突然之间开始理解、喜欢舞台。
T教授让我产生一种强烈想要创造些什么的欲望。我害怕失败,所以我干脆做出一幅“我不在意“”随心所欲“的模样,他了解所,帮助我打破这层自我保护,也让我有机会重塑自我。
【总要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世界是属于有企图心又勤奋的人。”
T教授在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把这句送给我。直到今天,这句话仍然让我觉得受益无穷。
有时候,我们会为了姿态好看,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时间久了,大概就会真的不在乎了。下定决心为自己争取点什么东西,即使大汗淋漓,浑身血泪,也比坐在岸边什么都不做,心痒痒地看别人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挑战好得多。
至今,我每次遇到挫败的时候,都会想起T教授对我的教诲。他像是一盏明亮的照明灯,照亮了我灰暗的青春期。我不在乎好不好看,也不那么恐惧失败,我只想竭尽全力地去创造。
至于姿态这件事情,等做出厉害有意义的事情,也自然有好姿态了吧。
摘自艾小玛《我们都是突然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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