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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左震轻叹一声,俯下身去问。 锦绣睁开了眼睛,但目光像找不到焦点,迷蒙地对着空气。那只玉也似的手,沿着左震的腿滑上了他的腰,整个人像只畏寒的猫儿,偎进了左震的胸前。是感觉到这胸膛的温暖,她的另一只手也摸索着钻人他敞开的衣襟,攀上了他坚实的肩膀。 “锦绣?”左震低哑地唤了她一声,呼吸已经开始急促。 锦绣微闭着眼睛,轻轻地靠着他的臂弯。左震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我不够美吗?我不够红吗……还是,我不会讨好?”那语声轻柔而迷惑,带着她细细的喘息声。 左震的眸子开始转深,锦绣是在——引诱他?在他的床上?要命的是,他居然有了反应! 怀里的锦绣,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淡淡的清香;她双颊晕红,星眸半掩,贴着他的身体,不可思议的柔软,而敞开的领口,把她颈下柔腻的肌肤和红色抹胸的边缘都暴露在左震的眼前。 左震微微一阵眩晕。四周的寂静里,弥漫着诱惑的气息。锦绣模糊的低语,不安的蠕动,是一道沿着他每寸身体蜿蜒窜上的电流,带来仿佛刺穿了身体的颤栗。汹涌的欲望,一波一波铺天盖地淹没过来——左震咬紧了牙关。 身体里血液澎湃奔流的激荡,在他耳边轰鸣,而他的坚强与冷寂、神志与意识,都在这欲望的旋涡里的分崩瓦解!他猝然翻身,将锦绣禁锢在自己身下,屏息攫取她的细嫩和柔软。 “不要……英少……”喘息之中,锦绣低喃。 左震浑身一僵。他缓缓抬头,双眼发红,满额汗珠滚滚而下。刚才——刚才锦绣叫了谁的名字?他怀里的女人,竟然这样清晰地唤着另一个男人!他震惊地、不敢置信地看着锦绣美丽的脸孔,一颗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扯起了胸腔里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缓缓起身,左震的呼吸还带着轻颤。 他明明知道锦绣喜欢英东,甚至他还亲手把她送进了百乐门,让她忍辱卖笑,换取靠近英东的机会。那么刚才他是怎么了?是什么让他昏了头?这些年来,他身边不止一个两个女人,可是他还不记得有谁能让他这样失控! 左震转身走进浴室,打开冷水管,从头上直淋下去。他急需这刺骨的冰冷,来平息他的灼热和愤怒。更让他恼恨的是,他的身不由己、他的情不自禁。一个街上捡来的不解风情的丫头片子,甚至心里压根儿都没有他的存在,凭什么轻易掌控他的情绪? 她到底是对他下了蛊,还是施了咒,居然把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都全盘击溃! 一直以来,为了防备出卖和背叛,他早已习惯了时时刻刻的本能提防,即使在沉睡里、在酒醉时、在最放纵的那一刻,他也保持着最后一分警醒,绝不完全沦陷。 如果锦绣是对头布在他身边的一步暗棋,刚才意乱情迷完全失控的那一刻,足以让他死上十次都不止。 可是,可是想起她的温柔与倔强,她的脆弱与自尊,想起她站在雨里迷了路的彷徨和无助,在百乐门里跳第一个舞的生涩和紧张,想起她在月光如水下面吹箫的缱绻和宁静,被拽着头发灌酒的柔弱和狼狈,想起她酒醉时万般委屈的眼泪,还有在他怀里那无法抗拒的迷媚……左震蓦然闭上了眼睛。 他再不愿承认,他再急于否定,也不能再逃避自己心里悸动的感情。就算是鬼迷心窍,现在想退,已经来不及了。 早晨。 锦绣在头痛里醒来,仍然眩晕和恶心。原来这就是宿醉的滋味?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样陌生,可是看上去似乎比狮子林都还讲究几分。再低头一看,“啊!”锦绣忍不住惊呼一声。 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事?这凌乱的是谁的衣服?慌乱之中,她想起酒醉之后似乎上了一辆熟悉的车,好像还做了一堆混乱的梦,梦见父母和明珠,无论她怎样叫、怎样追,都追不上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远,她被抛弃在黑夜无人的旷里。在那种恐惧和悲痛之中,有人将她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是谁呢?梦中的感觉是那样真实,坚实的触感仿佛现在还弥留在指尖,可是,为什么梦里的人会那么的熟悉,就像……就像是,左震? “不可能!”锦绣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一定是记错了,怎么会下流得梦见二爷来抱她,就算梦见的男人是英少,那也情有可原哪。不错,她一定是弄错了,一定不是左震,是英少。 “荣小姐?”听见她的叫声,门被推开了,一个微胖而和蔼的妇人站在门口,愕然地看着赤脚站在地上、衣衫不整,满脸惊慌失措的锦绣,“你……起来了?” 锦绣砰一声又跳回床上,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凌乱不堪,“是啊……您……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你昨天喝醉酒了,不用害羞,是我给你换的衣服。”胖妇人笑咪咪地走进来,“你醉得可真不轻,害二爷陪你折腾了一晚上。” 什么?锦绣面红耳赤。是左震带她回来的?那昨晚只是个梦,还是迷迷糊糊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她发誓,再也不能喝酒了。 “我是这里打杂的王妈,喏,你的衣服,我已经帮你洗好烘干了。”王妈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衣服放在锦绣床头,笑看一眼满脸通红的她,“换了衣服洗洗脸就下来吃早点,二爷在楼下餐厅等着呢。” 锦绣胡乱答应着,被王妈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和打量的眼光弄得心里发虚。她那一脸满意的笑是什么意思? 抱起被子扔到一边,锦绣趴在床上认真搜寻可能的痕迹——好在,床单雪白,虽然皱了点,可的确是干干净净的。锦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极了,只是个梦而已。 她又不禁失笑,这样紧张做什么?难道二爷还真的会对她怎么样不成? 匆匆洗漱之后下了楼,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小菜,火腿汤包,看上去赏心悦目。左震在旁边沙发上看报纸,裹着件紫色厚毛衣,头发好像还湿漉漉的。 “二爷,对不起。”锦绣充满歉意地站在他面前,“听王妈说,我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左震“唔”了一声,连头也不抬,“没事了就快吃饭,一会儿我去码头,顺便送你回狮子林。” 锦绣怔了怔,“你好像鼻音很重,着凉了么?要是不舒服的话,就不用送我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没那么娇弱。”左震打断她,“快点吃饭。” 他不着凉才怪,十一月的天气,一个晚上冲了四次冷水澡,简直要命。也真是服了锦绣,只消片刻工夫,就能把他整成这样,传出去还真不用混了。今天一定得找个女人去去火,要不他会怀疑自己欲求不满,以至于饥不择食。 真是挫败。 有些时候,变化来得那么突然。大家仿佛都还没有准备,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是个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晚上,锦绣陪的是大兴洋行的陈经理,来过好几回,也算是熟客了。 舞厅门口突然有一阵骚动,一个大个子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半边身子鲜血淋漓,紫黑色脸膛上一脸油汗,狰狞吓人。场中的人惊呼着纷纷闪躲,锦绣也本能一闪,猛然间反应过来,这不是石浩吗?!出了什么事? “浩哥!”锦绣叫,“怎么了?” 石浩狂乱的目光瞧见锦绣,冲过来一把抓住她,“二爷呢,二爷他人在不在这里?” 锦绣被他吓得魂都没了。“在在在,他在楼上赌场……哎,浩哥!” 石浩已经撇下她往楼上冲去了。百乐门的护卫也忽啦啦地涌出来,还以为是有人砸场子闹事,一见是石浩,不禁傻住,面面相觑——浩哥怎么这样狼狈? 锦绣知道不好,顾不得多想,拔脚跟着跑上楼去。 赌场里乌烟瘴气,喧嚷热闹;比起这里,楼下的舞厅还算是比较文明的。石浩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见左震,还来不及挤过去,就急急地大嚷:“二爷,二爷!” 左震一抬头,见着石浩慌张狼狈的样子,脸色先一沉:“慌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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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浩奋力挤到他跟前,“二爷,出事了!刚,刚才在那边……” 左震皱眉断斥:“出了天大的事,你也先喘匀了气再说话。”跟他不是一年两年了,还这么毛躁,遇事就慌了手脚,连话都说不清楚,只剩喘气的份儿。 石浩一凛,“是,二爷。”他紧张地稳定了一下思绪,“是这么回事,半个钟头之前英少和晖哥分别在望海楼教堂路口和咱们码头货仓附近遇袭!” “有伤亡?”左震霍然起身。 “英少受了伤,手下兄弟死伤惨重。麻子六报讯,晖哥在混战当中走散,目前下落不明。”石浩一口气说完,眼睛冒着火,“二爷,请你赶紧下命令吧,哪帮兔崽子活腻烦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不宰了他们我就算白混了!” 他犹自还在激动地嚷嚷,左震已经掷下手里的牌九,一路向外疾走,一路向身后的唐海吩咐:“备车,我直接去码头货仓现场。派人去向公馆通知向先生英少受伤的事,再加派人手车辆,即刻跟石浩去保护英少,马上送医,如有耽搁,你提头来见我。另外,找人通知麻子六,立刻调集人手封锁望海楼教堂附近所有路口,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仔细搜查,发现对方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即时回报!”他语声清晰冷静,三两下将命令调派妥当,一眼看见在门口满脸震惊的锦绣,“你跑这边来做什么?” 锦绣脱口而出:“英少会不会有事?” 左震一把将她拉出去,“赶快给我回去,这里是你呆的地方吗?” 锦绣这时才蓦然惊觉,原来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有着这样的天差地别。她并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女人,可是在左震铁一般的臂膀下,她简直就像是纸扎的,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左震一直把锦绣拖楼下,才厉声道:“有我在,英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锦绣急忙道:“我也去。” 左震撇下她掉头出门,“今天你敢跟着我,就别想再踏进百乐门一步。” 外面危机四伏,步步风险,锦绣这么急着出去送死吗? 刚出大门,左震听见后面锦绣急促地叫了一声:“二爷!千万小心!”一回头,看见她扶在门边,双眼满是焦虑担忧之色,像是生怕他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只看了这一眼,左震的心头忽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温柔所填满。锦绣是在担心他吗?原来,她的喜怒哀乐,并不是单单只为了向英东。 长三码头货仓。 左震一下车,守在那里的高忠一个箭步迎上来:“二爷,您可来了。” “什么时候出的事?”左震沉声问。 “也就两盏茶工夫之前!”高忠躬腰交待,“当时晖哥带着阿力、黄皮他们四五个兄弟,点完货,刚走到这边,就遇上埋伏了。” 左震脸色没有一丝波动,额角却隐隐暴出一道青筋。“说得好!都被人埋伏到自家地盘上了,你们养着帮巡逻看场子的,统统瞎了眼不成。” 高忠吓得一个激灵,“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左震唇边一丝冷笑,“用不着,如果阿晖真的送了命,今天失职的上下人等,一个也别想活。”别人虽然看不出来,那是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他一乱,底下还不成了一锅粥?可是,邵晖是他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兄弟,不啻于是他一条手臂,现在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左震心里已经是焦心如焚! “马上派人出去找!”左震冷喝,“阿晖如果没受伤,不会失去联络;但若受了伤,就一定走不远。附近大大小小的街道仓库、店铺住宅,给我仔仔细细摸一遍!”对方有多少人还不清楚,如果邵晖落在他们手上,那真是生不如死。 高忠匆忙安排着手下的一群兄弟分头行动,左震蹲下来,地上有血迹,一滩一滩的触目惊心,是刚才激战过的痕迹。邵晖到底因为什么成了敌人攻击的目标?还有,对方是早已在这边布下了陷阱,他们又凭什么确切地掌握邵晖的行踪? 最近邵晖一直在忙着追查走私情报泄密的事情,如果不是巧合,今晚的事与一连几次私货曝光有关,也许对方想阻止他的追查,也许邵晖已经有所发现,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淹灭证据。还有,帮里内部有奸细,现在已经成了毫无疑问的事。 可是,英东也同时被袭?即使是对头寻仇挑衅,也应该把矛头指向青帮,怎么会对英东下手呢?难道这拨人与英东也有某种过节,不得不趁这边还没有提防警惕,来个先下手为强? “点灯!”左震凝视着周围的一片狼藉,“查一查对方有没有留下痕迹。”混战之中,有时候遗落下来的一点东西,会成为寻找线索的关键。 灯光大亮,左震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暗紫血迹中的一处亮光上——一只被削断的尾指,戴着枚赤金戒指。左震伸手拈起它,仔细端量,切口边缘是不齐的细细锯齿形……是邵晖贴身的锯尾刀!那枚赤金戒指,正面铸个“福”字,摘下来擦掉血迹,可见内面刻有“毛记”两个蚊蚋小字。毛记金行打出来的戒指。 左震眼中掠过一丝猎豹噬血前暗赤的光芒。他招了招手,机灵的小跟班阿三赶紧凑过来:“二爷?” 左震低低吩咐了几句话,站起身来扬声道:“高忠,派人送阿三回去。”又特意嘱咐一句,“记住,阿三,这件事一定要石浩亲自办,一旦揪出内奸,当场格毙!” “是,二爷!”小三响亮地答应。 左震一直看着他上了车,才转头淡淡对高忠道:“我去英少那边走一趟,你在这儿看紧,有什么情况,即刻通报。” 高忠一迭声地“是是是!”擦了擦头上的虚汗,看左震的车驶远,才朝身后一拨手下火大地骂道:“还傻着站着等死啊,找不回晖哥,今晚当值的都得遭殃!”可真是出了鬼,明明布置得严严实实的防卫,怎么出这么大个乱子?二爷已经撂下话来,若再有什么不当心,自个儿的脑袋只好换个地方了。 左震的车上,开车的司机问:“二爷,现在英少在哪边?” 左震却道:“前面路口转头,跟上阿三他们那一辆。远远跟着,不要太紧。”司机愕然,二爷又使什么手段?刚才不是明明白白说要去英少那儿吗? 不过,给左震开了这么多年车,他也明白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二爷这么做,当然有他的道理。当年,左震刚出道的时候,曾经有个绰号叫“银狐”,其心计智谋可见一斑。只是如今他已经不大直接沾手江湖争杀,身份地位也不比从前,大家都恭恭敬敬改称一声“二爷”,没有人再那样称呼他罢了二黑暗如浓墨的夜色,空寂的街巷,阴暗角落里仿佛处处浮动着危险诡谲的气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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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的一声,尖厉的急刹车声,划破了夜的死寂。一辆打横拦截的黑色车子上跳下五六个人来,帽子围巾捂得严严实实,也不多话,端枪就扫。随着枪声和玻璃的碎裂声,被狙击的车内虽然勉强还击,却显然寡不敌众,一时间惨呼声起,鲜血四溅! 密集的枪声一停,狙击人当中一个矮小的身影先蹿了出来,一把拉开车门——车里四个人,除了阿三和另外一名青帮属下因为在后座,只是受伤以外,其余两个已经当场身亡。 “下来!"那矮小的身影用枪指着阿三。旁边重伤垂死的那名青帮兄弟挣扎着刚要动,已经被他毫不留情地一枪击碎头骨! “你……想干什么?”阿三肩上中枪,又痛又怕,声音打着颤。“ “左震叫你给石浩捎的什么话?快说!”来人趋前一步,枪口对着阿三的前额,“少说一个字,就别想活过今天晚上厂,阿三脸都青了:”二爷……二爷只让我上了车好好在后座趴着,听见任何动静不准妄动。“ “胡说!”那人急了,“他不是交代你找石浩办什么处置内奸的事么,再不说实话——” 身后突然响起急促而短脆的枪声,打断了他的话。他霍然一惊,转身看去,只见身后的几个同伙已经倒下一半,剩下的两个吓慌了手脚,端着枪一阵乱扫:“什么人,出来!” 黑暗的夜色里,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只有两道雪亮的刀光,从左侧墙角处流星般掠起——来不及眨眼,甚至来不及惊叫一声,最后的两个人也仰天倒下,额头上赫然钉着一柄深嵌入脑的短刀! 指着阿三脑袋的枪口,簌簌地发起抖来。一地死人,惟一活着的只剩他和吓呆了的阿三。 “谁?”他大吼,声音都嘶哑了,“躲在老鼠洞里算什么英雄好汉!”一边朝着刚才发出刀光的墙角连开数枪,“滚出来!”可是,眼前一花,还没等他看清,一蓬血雾已经喷起。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刚才还握着枪的右手,那只手此刻已被一柄三寸短刀钉透!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慢慢对上他的眼睛。 手上传来麻痹的剧痛,在冷汗涌出来的瞬间,他看见一张冷静、优游、俊逸得令人胆寒的脸孔。 “二爷?!”他绝望地一声低呼,连最后一丝力气都随着鲜血汩汩流出体外。此刻他看见的,正是那个他最怕最恨、最不想看见的人,左震。 左震伸出手,像对待一个老朋友那样解开他的围巾,“你热得一头汗,还戴着围巾干什么?怕我看见你的脸?” 围巾下,是一张骇成死灰色的脸,络腮胡子,前牙微微暴突,眼睛是那么的恐惧和绝望。“何润生。”左震眼睛微眯,“好,原来是你。” “二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被逼的!”何润生吞了一口唾沫,颤声想要解释。 “那么,你说说看,是谁逼你的?”左震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是谁逼你,出卖青帮、背叛晖哥、残杀兄弟?” “我……我……”何润生汗出如浆,“我不能说!” 左震的枪口,触摸着他紧闭的眼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枪口射出子弹后的余温。而左震平静冷酷的声音,敲击着他快要绷断的神经:“你不说的理由是什么?” “说出来之后,我死得更快!”何润生心一横,豁了出去:“除非二爷肯答应放我一条生路!” 左震唇边缓缓出现一丝冷笑。“敢这样和我说话,何润生,我还真是低估了你。不过你若是认为,我会这样放你走,你就错了。”他专注地盯着面无人色的何润生,“你凭什么和我讲条件?现在杀了你,那是我网开一面。在青帮多年了,你该明白,我要你开口,至少有一百种办法——每一种都会叫你后悔,为什么没有赶紧死掉。” 何润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明白,他当然明白,青帮对付叛徒的法子是什么,而左震逼他开口的法子又是什么。求生还是求死,从他落人左震手里那一刻,早巳由不得他了。 左震淡淡地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你什么时候肯说话了,我就什么时候让你死。” “喀喀”两声,惨呼连同骨胳碎裂声一同响起,何润生两条手臂,竟被硬生生扭断!“二爷——”凄厉而绝望的声音,回荡在寒冷漆黑的夜空里。 六好冷。 锦绣蜷缩在宁园道左震宅前的大门外,时近凌晨,门柱上一盏苍白的圆灯,照着她蹲在一角的身子。寒气刺骨,她只穿了件跳舞时的梅子色罩纱长裙和一条黑色丝绒披肩,连个外套也没有,冷得几乎没有了感觉,只剩僵硬。 在百乐门等到半夜,左震和英少都没有消息,又过来等了几个小时,左震仍然没有回来。他去哪儿了?还是出事了?还有英少,石浩说他受伤,一定伤得不轻吧,现在怎样了? 所有的担忧和焦虑在她心里纠缠,身体冷得打战,可是心里却像沸油在煎,一刻也平静不下来。 就在她等得快成了化石,等得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要放弃的时候,巷口传来熟悉的车声,一束车灯刺眼的亮光,映上了她惊喜抬起的脸。是左震的车!他总算回来了。 车门啪地开了,左震几乎是气急地下车。那缩在门口的一球小人影,是锦绣?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二爷!”锦绣欢天喜地站了起来,却因为双腿和膝盖的僵麻,几乎向前跌倒。 左震一把扶住她,触手冰冷,忍不住皱紧眉头:“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锦绣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但他抱得那么紧,像是根本不打算放手。而且——他的怀抱,真是温暖极了,坚强、稳定,锦绣一个晚上的焦灼不安,似乎都在这里得到镇静和安抚。 “才一会儿。”锦绣抬头看着他的下巴,连青青的胡须碴也冒出来了,破坏了他一向斯文俊秀的气质,添了几分粗鲁剽悍。 左震一手揽着她,一手脱下自己的厚外套披在她身上,密密裹紧,把她护在怀里。“先进去再说,都冻成冰块了。” 他做得那么自然而然,锦绣也就没觉得怎样;可是一旁车上的司机,却惊讶得张大了可以塞下一只鸡蛋的嘴巴——这,这是他认识的那个二爷左震吗?这是那个永远淡然冷静,七情不动的二爷吗?他是不是眼花了! “王妈,煮姜汤!”左震有点恼火地吩咐睡眼惺忪的王妈,“锦绣在外边,怎么不给她开门?” “是我没有按门铃。”锦绣急忙替王妈辩白,“都三更半夜了。” “你……”左震无奈地跌坐在沙发上,他真是败给锦绣这个白痴,怕打扰王妈,所以在外面冻一夜?她难道都没长脑子? “唉呀,”王妈惊叹着,又唠叨起来,“锦绣小姐,不是我说你,还有什么比自个儿身体要紧?你要是想二爷,进来等就是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我王妈闲着也怪无聊的……” “王妈。”锦绣冻得苍白的脸上,涌起一片红潮。“你误会了!我和二爷只是,只是……”转头求救地望向左震,却正对上他专注看着她的眼睛,啊,是她冻昏了头吗?为什么好像在他的眼里看见一抹从未见过的温柔? “只是什么?”左震低声问。 “啊?”锦绣不知所措,人家王妈都这样误会他了,他还不赶紧解释,看那样子,还蛮悠哉的,像是她在多事似的。 “好吧,说说看,你在外边等我一晚上,是有什么事?”左震收敛自己不听使唤非得泄露心思的眼神,给锦绣解了围。 锦绣这才发现,他身上沾有星星点点却并不显眼的殷红——是血吗?!她立刻紧张了,俯下身,把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你衣服上这红的是什么,一点一点的,啊,鞋子上也有,这是怎么回事啊。” 左震一声不吭,看着她忙碌地念叨着,最后抬起一对美丽而担忧的眸子,喃喃地道:“你,你没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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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震心口一阵紧缩。她在外面冻了一夜,就是为这个?她迷茫的眼里,深切的担心,就是这个? “你来,是不是要我带你去见英东?”左震压住那份悸动,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地问。他不能再犯上次的错误。可是,他根本不希望锦绣答“是”。这一辈子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自私过,希望有人不把英东的死活放在心上。 “哦,对了。”锦绣这才如梦初醒,直起身子,“英少现在怎样?” 左震眉头一蹙,“还好,命是保住了。中了三枪,但都没伤着要害……” “三枪?!”锦绣已经失声叫了起来,“中了三枪,怎么可能会‘还好’?不行,我得想办法去看一看。”那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哪。 叹了口气,左震忍耐地掉过头去。心里那种陌生的滋味,像是苦涩。 “他现在还在医院,天亮之后才能过去。你先在这边睡一会儿,等我回来接你。”左震站起身。 “你又要出去?”锦绣愕然睁大了眼睛:“怎么还……啊——啊啾!”她狼狈地打了个喷嚏。 左震受不了地看着她,“拜托你,荣大小姐,赶紧喝碗热姜汤,爬到床上去睡一觉。我的事情已经够烦的,不要在这边添乱子了,好么?” 锦绣点着头,不忘追问:“你去哪里?”左震已经取起外套,向门外走去,“我有个兄弟受伤失踪,还没有下落,我得再去看看。” 向公馆。 一间书房,一张巨大的檀木书桌,隔开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 向寒川点燃了雪茄,深深吸了一口,问对面的左震:“看出头绪没有?” 左震一手支着额,“何润生倒是招了,他后面的主使人是连川。连川手里有他在私货上动手脚的把柄,拿这个要挟他。我已经把连川抓回来了,石浩连夜在审,但那小子十分嘴硬,一口咬定是他自己出卖了阿晖和英东。” 向寒川扬起眉,“你认为,他没说实话?” “他说的那些,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左震苦笑,“连川是邵晖的人,就算他有本事出卖邵晖,怎么可能连英东的行踪都知道?再说他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至少他应该还有同伙,甚至他背后另有主谋。 “我现在怀疑,对方不是某一个人、某一帮派,他们可能是几拨势力联合在一起。打击的对象,应该不只是英东和邵晖,他们是冲着整个向氏和整个青帮来的。因为现在搜集到的疑点和线索都十分模糊而且分散,我不赞成轻举妄动,浪费力气去捕风捉影。” 向寒川仔细听着左震的分析,点了点头:“震,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会随时等你的消息,我这边的人也可以听你安排行事。” “近期内,他们会有所行动。”左震若有所思,“我们的防范必须做得滴水不漏。连川已经落在我们手里,对他们而言,是一项恐慌。虽然连川还什么都没供出来,但也撑不了多久了——而且必要时,可以放出假消息,诈一诈那支暗钉子。他们已经沉不住气了。” “在医院听阿三说,你已经使过一次诈了。”向寒川笑了,“你让他回来找石浩,只不过是个饵,钓的是何润生这条鱼。然后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有你的。不过你怎么能肯定,在场的人当中有奸细?” 左震淡淡道:“长三码头是我的地盘,布防情况我清楚得很,没有人在里边接应,外人想进来设伏偷袭,那是笑话。至于这个人是不是就在当场,我也不确定,不过,既然事情还没有得手,他必定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以观其变,这是毫无疑问的——到底是谁,试试不就知道了?” 向寒川欣赏地看着自己这个拜把兄弟,当年他们是一起风风雨雨中创业起家,对左震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了。即便是在最危急紧迫的关头,左震也不会乱了方寸,在别人都还张惶失措的时候,他已经敏锐地抓出那稍纵即逝的契机;扭转整个局面,变被动为主动。 “阿晖有没有消息?”向寒川知道左震关心邵晖的程度,甚至不亚于他关心英东。 左震脸色一沉:“还没有。我已经通知了道上各个堂口,谁的人能及时救回阿晖,算我左震欠他一个人情。”这句话的分量,实在不比寻常,左震的一个人情,可以代表金屋华宅、香车宝马,也可以代表强势的靠山、腾达的机会,但凡出来打拼的人,谁会不动心? 向寒川闻言也不禁一怔,“难道我们这边还一点线索都没有?” “有点线索,只怕对追查邵晖目前的下落没有什么帮助。”左震道,“是个戒指,看样子是当时混战里留下的,我已经交待唐海追查它的来龙去脉,不用多久就会有消息。” 向寒川叹了口气,起身道:“待会儿我还得去医院看看英东的情况。你也去吧,也许他醒过来,还能说一说当时的情形。” 。 左震答应着:“好,我回去接了锦绣一起。” “锦绣?”向寒川怀疑地问:“名字好像听说过,是什么人?” “说来话长,”左震道,“你去问明珠更好,她是明珠的妹妹。” 向寒川更糊涂了:“那跟英东又有什么关系?” 左震简单地答:“她喜欢英东。” “可是我不记得英东提过?”向寒川道:“我还打算介绍广兴和程家的姑娘程四小姐给他认识。” 左震还能说什么? 英东从来没把锦绣放在心上过,从一开始,锦绣对他的诸般心思都是一厢情愿而且徒劳无功。可是这是锦绣的事,他不想说出来。 “抽支烟。”左震从怀中摸出白金烟盒,弹开来抽了一支,递给向寒川。 向寒川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从来不抽英国烟,你忘了?” “哦,对。”左震恍然,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把烟叼在嘴边,又在浑身上下的口袋里摸来摸去。 “打火机就在桌子上。”向寒川实在忍不住了,“震,你是不是太累了,怎么神思恍惚的。” 左震沉默,把打火机握在手心里好一会儿,才打着了火点上烟,深吸一口,“没事。” 他的神思恍惚不是因为累,再累他也打得起精神,只是,想起锦绣,他就分心。 “你这个样子,我很少见到。”向寒川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难道那种事情也会发生在你身上?” “唉,真有点困了。”左震像是听不懂,站起来伸展了一下筋骨,“你先去英东那边看着点,我回去接锦绣,马上就到。” “她在你那里?”向寒川明显地不怀好意了,“我听说,你是从来不带女人回去过夜的?”这回非要捉住左震的小辫子不可。 “我先走了。”左震四两拨千斤,走为上计。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一回来就听王妈说锦绣病倒了。 大概是一个晚上的惊吓、担忧、寒冷,使她负荷不起了,左震回来的时候,她还在昏睡,而且发着高烧。王妈正在满屋子乱转:“二爷,躺下时还好好的,刚才我过来叫她,才发现烧得烫手,人都迷迷糊糊的了。” 左震在床边摸了摸锦绣的额头,触手处一片火烫。早知道这笨东西照顾不好自己,十二月里大冷的晚上,她敢穿个裙子、披肩就蹲在门口一整夜,不病才怪。 “你照顾锦绣。”左震吩咐王妈:“给她敷个冰袋,我去接医生过来。如果唐海找我,让他在楼下稍等一刻。” 眼下他里里外外有一大堆事情要赶着处理连坐下来吃口饭,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但锦绣病成这样,他哪能扔下她不管?把她交给别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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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遇见锦绣,帮她、护着她、照顾她,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说实话,左震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不是没见过比锦绣好的女人,论美丽、论家世、论聪明、论才华,锦绣都绝对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可是他就好像是中了邪,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破例,为她失态,并非出于刻意,只是莫名其妙地就这么做了。 锦绣醒来的时候,窗外漆黑,床头一盏灯,柔和地亮着。王妈正靠在床边打瞌睡,不对吧,她好像觉得睡了很久,怎么天还没有亮。左震呢,他也没回来? 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而且浑身没有力气。是不是生病了?这样不舒服。锦绣慢慢地撑起身,去拿桌上的水杯,却看见杯子旁边放着几包药。 “啊,你醒了。”王妈被她的动静惊醒,“好点没有?” 锦绣莫名其妙:“我怎么啦?” 王妈叹气,“真是,都烧糊涂了,你又发烧又头痛地躺了一天,自己都不知道?” “什么?”锦绣一惊,看看外面的天色,“我睡了一天?现在什么时候了,糟糕,二爷说他回来接我去看英少,这下子可来不及了。”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睡得着?英少那边还生死未卜,她却在这里睡大觉!锦绣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先吃药。”王妈按住她,“医生说你受了很重的风寒,这两天都不准你出去,等你身体好一点再去看英少不也一样?再说你就是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怎么这样没用?”锦绣懊恼地把头埋进手心里,“什么都不会做,只会一天到晚给别人添麻烦。” 王妈道:“这有什么不好,外面的事,就让那些男人们出头解决吧。” “二爷还没回来吗?”锦绣想起左震,他现在在哪里? 王妈笑了,“你一点都不记得了?这一天二爷总共回来三趟,找医生、买药,不放心极了,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你都不晓得?” 锦绣愕然,是吗,左震在这个时候还抽身回来照顾她。 “都三点了,吃过药,再好好地睡一会儿,外边还下雨。”王妈拍了拍锦绣的手,“你安心养病,就算帮了二爷一个大忙了。”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微响,锦绣蓦地睁大了眼睛:“我好像听见二爷的车,他是不是又回来了?” 果然。,来的是左震。 他一回来就直接上锦绣房里,脱下黑色羊毛大氅,扔在椅子上:“锦绣好些没?” 锦绣默默看着他,他身上是件白衬衫、栗麻色背心,头发上还湿漉漉地沾着外面的潮湿水气,两天两夜没有休息过了,双眼布满红丝,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疲惫。 左震抹了一把脸,在床边坐下来:“我去看过英东,他好得很,已经醒了,过一阵子就可以复原,不用担心。” 锦绣只是笑了笑,那一滴一滴淌下心头的温暖和酸楚,是什么? 他这么的在意她,一回来就告诉她英少的消息,他急着让她安心;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从看见他的那刻起,锦绣已经安心了。 “你不累吗?”锦绣柔声道:“我没事,你都忙了两天了,快去歇着吧。” 左震微微一笑,“睡不着。”他伸手摸了摸锦绣的额头,暗自舒了一口气,好多了,已经不烫手。 锦绣心里怦地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点希望,左震的手可以在她头上多停留一下——也许生病的时候,人总会变得敏感脆弱,希望别人的关怀,锦绣这样安慰着自己。 “暂时你就住在这边吧。”左震看上去淡淡的,“外面不安全,码头赌场银行接二连三地出事,恐怕百乐门狮子林也难保不牵连进去。”其实,他是不想让锦绣再踏进百乐门,他不想再看见她,为了任何理由在那里忍辱卖笑。 长三码头。 “二爷,我已经按您吩咐查过那只戒指的来路。毛记金行的老板说,这种百福字戒指每种花样只打了四个,账上记着,买家分别是去年年初到年中的客人。经过排查:有一只是城南周家少爷买去给老爷子贺寿的;第二只是盐班署李署长的姨太太送他的;第三只被一个东北皮货商早前买走,现在暂时没查出下落;最后一只,本来是锦江春少东家买了的,后来破落之后为了还债当掉了。”唐海站在左震面前,详细报告他两天两夜马不停蹄追查的结果。 “周家和李署长的戒指都还在?”左震沉吟了一下。 “都在!还有一只远在东北,无从查起。现在看起来,这最后一个戒指,最有可能就是您要查的那个,只不过当铺已经转了手,到底落在什么人手里,还在追查当中。”唐海一口气地说,分析得也有模有样。 左震蹙起眉:“有没有阿晖的下落?” “还……还没有。”唐海小心地回答,“不过,翻遍了周围每一寸地方,都没发现晖哥的下落,至少说明,他现在还是活着的。” “阿浩,你审连川的结果怎么样?”左震转问一边的石浩。 石浩涨红了脸:“那小子死咬着牙不肯说。现在只剩下一口气,我怕弄死了他,反而坏了事。” 左震脸色微微一沉:“先留着他,我还有用。” 石浩小声道:“是,二爷。” “查查他常去的地方,最近一段日子接触过什么人。”左震道,“行事再慎密,也说不定会有一星半点遗漏下来的地方,你给我仔细地查一遍。他这么卖命护着的人,交情一定不浅。” “是。” 石浩刚走到门口,左震又叫住他:“多带点人手,行动要小心。阿晖还没着落,不要让我知道你又出了什么事。还有,再调几个人给麻子六,你们几个,最好不要单独出去。” 防范布置已经十分严密,所有的场子都戒备森严,所有人都已经各就其位,可是左震仍然有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安,似乎漏了某处要紧的环节还没有考虑到,是什么呢? ,“二爷,您上次说派人监视和英少交易地皮的那个邢老板,这两天弟兄们回报,说没有什么动静,还要不要再看几天?”唐海打断了左震的思绪。 “继续盯着。”左震道。他相信,英东和邢老板之间这项交易,和这些突发事件之间,必定有着某种间接的关系。“这两天你也累了,回去睡一觉,我这里有别人照应。” “是,二爷。”唐海答应着转身出门。 天色渐暗,左震沉默地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脸色深得像是一潭井,所有的疲乏和忧虑都沉在井底最深处。 这个时候,他必须站得比谁都稳、看得比谁都远、想得比谁都周到,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只要错上半步,就可能导致无法挽救的惨败,明暗对峙的双方已经一触即发。 屋子里的黑暗愈来愈浓,炉火已经熄尽,只剩下空洞和寒冷。 左震闭上了眼睛。他可以挥金如土,买酒买醉买繁华,让喧哗热闹欢声笑语包围在自己身边,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情去遮掩如影随形的寂寞,没有那个精神去拿灯红酒绿来显示自己的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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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衣裙悉荽,是个窈窕的影子。 左震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觉得靠近脸颊的地方,有一阵阵温暖的呼吸传来,像是有人正在贴近了凝视他。接着,一条柔软的斗篷轻轻覆上了他的身子。 他睡着了吗?锦绣轻轻伏在左震身边,两只手撑着扶手,屏住气看他的样子。黑暗笼罩的室内那么安静,窗外一盏远远的风灯投下淡淡的光,照着左震英俊而略带点疲惫的侧脸。 锦绣几乎听得见自己心动的声音。 越是接近他,越是了解他。记得第一次在殷宅遇见的左震,那么冷淡和疏远,像是隔了山水千万重,谁能想到,现在却这样的亲近?近得,她可以触摸到他浓黑挺秀的眉毛,笔直端傲的鼻梁……锦绣的脸突然在黑暗里激辣地红了起来。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不要脸地偷看一个男人! 锦绣猛地站起来,回身就走。再不赶紧离开,她担心自己那只活该砍下来的手,就摸到左震脸上去了。 但右边手臂突然一紧,锦绣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地被拖了回去。“看了半天,还没给钱就想走?”左震似笑非笑的黝暗眸子就在她眼前。 他,他他,根本就没睡?他知道她在这里偷窥他?锦绣简直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烧成烟,连头发根都快竖起来了。 没、脸、见、人、了! “过来。”左震把惊惶羞惭得快缩成一团的小人儿牵到自己身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锦绣磕磕绊绊地答:“我,我听……听唐海,早上说的,你来码头,刚才在外边,又遇见六哥……他带我过来的。” 原来是麻子六把她送来的,左震不禁掠过一抹微笑,经常在他身边的几个人里面,属耿直的石浩和细心的麻子六同锦绣最熟悉。他从来没说什么,可是除了聪明面孔笨肚肠的锦绣之外,跟着他出入百乐门的人,还有谁看不出来,他一再地为她破例,一再地为她失控? 锦绣是笨还是天真,她难道真的以为,他大方得会随随便便送一个女人衣裳首饰,会随随便便为了一个女人跟别人动手,甚至吃多了撑着没事做地把喝醉了的女人带回自己的住处服侍她? 为了锦绣,他在石浩唐海麻子六这帮手下面前几乎已经威严扫地,她却愚蠢地要他帮忙讨好英东!这个笑话,他实在已经不想再闹下去。 左震起身,那件貂皮斗篷轻轻滑落。锦绣慌张地想要弯腰去拾,手臂却牢牢钳在左震手里,使她动弹不得。“呃,那个……斗篷……掉了。”锦绣的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看他,空气里某种一触即发的陌生情绪,已经浓得快要使她窒息,啊,心慌意乱。 “锦绣。”左震喑哑地低唤,“为什么是你?” “嗯?”锦绣被他问得迷糊,什么意思,什么为什么是她?抬眼却正对上他的双眼,三分矛盾、三分压抑、三分带着酸涩的温柔……一切的一切,仿佛在瞬间静止下来,锦绣只觉得身子一紧,就被拥人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隔着一层粗糙的外衣,锦绣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声,仿佛就贴在她的耳边。他抱得这样紧,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胸膛才甘心。奇怪的是,他淡淡的烟草气息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她即刻安心,忘记震惊,放弃挣扎——怎么可能,这个怀抱让她这样甘心沉沦! 迷蒙间,锦绣觉得一只手捧住了她的后脑,而一种陌生的温软,沿着额头、眼睛和脸颊,一直印到了她的双唇。他在吻她!可是她的脑筋成了浆糊,四肢成了棉花,除了颤抖之外,只剩瘫软。她是完全被动,完全无助,整个人都失去了重量,惟一感觉到的,是唇舌辗转温柔的交缠。 背后蹿起一阵酥麻,仿佛一直从腰部贯穿了后脑,那是一只因为摸惯了刀和枪而布满薄茧的手,略粗糙然而带着不知名的魔力,缓缓爱惜她柔滑如丝的肌肤,让她禁不住地颤栗起来。 “不要……”锦绣头晕而虚弱地低喃,这是什么啊,她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耳边轰隆隆地响。 “火已经点着了,要不要,都来不及了。”左震的声音也不稳。他在这方面并不生涩,甚至算得上轻车熟路,但是,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在这个时候也会震颤,既沉醉又渴切,既想探索又想留恋。他从来没有想过,拥抱她、亲吻她、抚摸她的感觉,会是这样的奇异和美好。她的柔软在他怀里,仿佛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分分寸寸,密密契合。 慢慢地,锦绣觉得眩晕,睁开眼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轻轻压倒在地上的斗篷上面,衣襟半解,裙襦尽褪! 左震双手撑在她的头两侧,他的呼吸那样粗重,眼神迷乱,赤裸的肩臂,肌肉坚实而紧绷地贲起。 “二爷……”锦绣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左震。”他以吻封缄,“叫我左震。” 轰然一声,锦绣的意识在一刹那间崩溃,忘了这是什么时间、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忘了百乐门,忘了向英东,忘了一切恩恩怨怨烦恼痴嗔……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一簇冰上的火焰,将她淹没至顶,将她焚身成灰! 汗水飞激,轻喘低吟,黑暗冷寂的屋子里转眼已经是一室旖旎。不被觉察的只是,此时门外,一双阴冷而怨毒的眼睛,正在墙角处幽幽地闪过一抹狡黠。 七凌晨时分,从长三码头往回驶的车上,左震低头看着被他揽在怀里的锦绣。她的辫子已经解开,一头宝丝幽黑的长发,盈盈带着暗香,顺着肩背铺泻下来;里面一件绛红丝绒衫子,衬得她肌肤如雪。和明珠一样,荣家的女人都有一身晶莹剔透的好皮肤。长而微翘的睫毛低低垂着,鼻头小巧圆润,两片淡粉的唇可怜兮兮地抿紧着……端的是动人心弦。 她羞涩而沉默,老老实实地靠着他的肩窝,怀里紧抱着刚才铺在她身下的那条貂皮斗篷——轻柔昂贵的貂皮,已经被她揉成一团,眼见是不能再穿上身了。 左震不禁微笑,想起刚才她在自己怀里的星眸如水,嫣红如醉,想起她过后的张皇失措,简直差一点就跑去撞墙的无地自容。啧,这丫头还真是不解风情,害得他又拍又哄,几乎累得半死。 “锦绣,”他柔声唤道:“你又走神了。” 锦绣唔了一声,脸垂得更低,几乎埋到胸口去了。 左震把她抱在膝上,“你到底在想什么东西?一路上除了‘唔’就是‘嗯’。还是不舒服吗?” “不,不是!”锦绣一听他最后问的那句话,整张脸当场烧成一团小火球,拼命否认,“我,我只是在想……唉,这样好像有点对不起……那个……” 左震眉头一皱:“对不起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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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啦。”锦绣颓然放弃解释。她不是后悔,只是有些惭愧和内疚。当初是英少救了她,她对自己发过誓,要用自己的一切来报答他。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喜欢的人就是英少,她也曾经为了英少的一言一行费心思量,满心想着讨他欢心,引他注意……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变心了?她应该对英少忠诚不是吗?也许,她根本就是个无耻下流的女人,看,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在我身边,不要想别的男人。”左震的声音温和,但听得出他的不悦。锦绣吓了一跳,他难道有天眼通,怎么她心里想些什么,一眼就被他看穿! 这丫头,太宠着她了,就被她当成纸糊的老虎。左震暗暗压下心里的一股挫败和恼火,三番五次,口口声声,都在他面前英少长,英少短,这还不算,她都是他的人了,居然还敢在心里念着她的英少。放眼上海滩,还有哪个女人会有这个胆子挑战他的耐性?他倒是也真佩服她。 英东是他的兄弟,锦绣是他的心上人。 他知道应该给锦绣多一点时间,慢慢等她成熟,等她明白,可是,到底他还是按捺不住要了她。左震最不想猜忌的人是她,最不想怀疑的人也是她,所以纵然有千般不悦,他也得硬忍下来。不管锦绣心里爱的是谁,她都把自己的纯洁献给了他,这还不值得他满足吗? 望着锦绣尴尬的模样,左震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今天想吃点什么?不然我叫人去买几个婆婆饼回来。” 婆婆饼?锦绣想起刚认识左震的时候,他带她去湘潭酒店吃饭,点菜的时候她居然点出镇江街头的小吃婆婆饼来,怪不得他和侍者都当场失笑。在百乐门做久了,才晓得点菜也是有规矩的,那个笑话还真出得蛮糗的。 锦绣忍不住笑了。两只唇角,温柔地翘起,眼睛弯成一对小月亮。左震轻轻叹口气,就为了搏她一笑,不要说是几个婆婆饼,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弄架梯子爬上去摘的。 锦绣一只柔软的小手,悄悄伸进左震掌心里,反手紧紧握住他。她并不真的是白痴,左震用心良苦,她是知道的。只不过,那些爱他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罢了。 就当——就当她这次对不起英少好了!以后若是有其他帮忙英少的机会,她一定会好好弥补。只是左震……左震对她,到底会好到什么时候?他那样的身份地位,和她这样的卑微渺小,完全没有比较的余地。整个长三码头都是他的,多少仓库、赌场、钱庄都挂着青帮的旗号,他和向先生那样的人物都平起平坐、称兄道弟;而她,不过是个外地破落户的女儿,甚至在百乐门做过卖笑陪酒的舞女,又不见得是明珠那样的国色天香、艳光四射,她凭什么做青帮左震的女人? 明珠和丽丽都警告过她,这种男人碰不得,他们不会认真,只不过当女人是花钱买来的消谴,玩厌了就扔开——那次在百乐门的包厢,她不也亲眼目睹左震和两个女人那样亲热? 左震到底把她,当成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锦绣总算明白,什么叫做“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 左震原本就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他心里怎么想,别人很难摸得出来。刚认识他的时候,锦绣也觉得这个人难以捉摸,城府深沉,还多少有点怕他。可是,这些日子来,左震即使不说话,他的眉梢眼底,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不经意流露的宠爱和纵容,傻子也不会感觉不到他的心意。 从前,锦绣都几乎没见他真正地笑过,总是冷冷淡淡,虽然温文,但却疏远,那种客气就好比一个好脾气的主子对待下人,叫人不由自主地规矩起来。 现在的他却好像有点不一样,尤其在锦绣面前,连唇边那抹微笑也变得暖和了。那天石浩还跟锦绣说:“你觉不觉得,这两天二爷似乎精神很好?” 锦绣若无其事地反问:“是吗,怎么回事啊?”左震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她也学到一点呢。 在他含在口中怕化掉、捧在手心怕摔掉的照顾之下,锦绣也出奇地滋润而美丽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每天都吃王妈炖的冰糖燕窝的缘故。如果说,一定要找出一点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是向英东的存在。 也许是因为锦绣的心结,也许是因为左震刻意回避,他们之间,居然绝口不提英少的事情。锦绣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缠着左震询问英少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而左震和向英东那般交情,也没有一次在锦绣面前提起他。那就是明显的刻意了。 这天,下午左震回来的时候,锦绣正在后园忙碌。 左震靠在圆柱上看着她,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大围裙套在身上,长发盘在脑后,身边一个竹筐里又是花锄,又是铁铲,还有水壶跟绳子。园子里被她掘得东一堆土,西一个坑,简直惨不忍睹。看她挥汗如雨地这么卖力,到底在忙个什么东西? 锦绣在奋力地挖着土,身子突然被人从后面揽住,耳边有一轻声笑:“你闲得受不了,要在这里开荒种地吗?” 是左震。他回来了? 锦绣欢喜地回头,却瞧见左震脸上的错愕——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他好像看见她脸上突然升出朵喇叭花似的。 “锦绣,”左震受不了地揉了揉眉心,从口袋里掏出方帕替她擦着脸,“你要种地也好,要养牛也好,我都不拦着你,可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她挖土都挖到脸上去了吗?一张小脸上污痕交错,泥手印、汗渍、泥点到处都是,鬓旁的头发也散了几绺下来,码头上扛麻包的苦力看上去也比她体面些。真亏她还要做长三码头的女主人。 “我在修整这个园子。”锦绣兴致高涨地伸着脸让他擦,“震,你觉不觉得,你这里什么都好,就是阔绰有余,情调不足,到处都一丝不苟的,不像人住的地方。”顿了顿,看左震脸色一下,“我不是骂你哦,只是实话实说。在我们老家,几乎家家户户后园里都种满树啊花的,郁郁葱葱好看得很;到了收获季节,还有果子吃呢。” 左震停下手,征询地看着她:“所以?” “所以我就要把这里也改造一下!”锦绣宣布,“这边,看这道绳子圈起的这片地方,要种棵栀子,开大白花,隔很远就香气扑鼻。对角那边种石榴树,我已经托六哥和浩哥有空帮忙买树苗。其他地方分开两边,种点花草。” “可是,用得着你亲自动手吗?”左震怀疑,“这种粗活,找个园工来做不也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锦绣叫起来,“这是你的家,当然要亲手布置收拾才像个家嘛。再说也不能算粗活,我连百乐门的舞女都做过了,这点……” “锦绣!”左震俯下脸吻住了她。 他觉得有点酸楚的感动。从小就是孤儿,今天的成就都是靠腥风血雨潮头浪尖上打拼换来的,锦绣说得对,他住的地方,只是个房子,不是一个家。而锦绣,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愿意为他亲手布置一个家的人。 “来,跟我过来。”他一把抱起锦绣,不理她的挣扎笑嚷,一路把她从后园抱进大厅,又从大厅抱到楼上。 “你!真是,你这个人,”锦绣才一落地,就先巴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又赶紧合上门,“唐海走了吗?王妈也在,你不怕给人见到。” 左震哂然一笑,“好像还轮不到我要怕他们吧。” “是啊!”锦绣嗔道,“反正这里左右都是你的人,要欺负我,真是太容易了。” 左震略一沉吟,“不错,这倒是个我中意的提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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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锦绣吓得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不准你大白天的就……就……” “就什么啊?”左震温柔地拥住她,“我不会现在就动手,晚些再害怕也不迟。出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看什么?”锦绣果然探出头来,眨巴着亮晶晶的双眼,“婆婆饼?戏票?还是你上次说的南宋乐谱珍藏本?” “这些都不急。”左震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教人心动。“今天送你的,是个戒指。” 他从怀中掏出个小小锦盒,轻轻打开,锦绣倒抽了一口凉气,“是……送我的?”那枚美丽而优雅的戒指,显然价值不菲,熠熠流转着明灿的光辉,展现在她眼前。 左震拿起戒指,亲手给她戴上,“正合适,只可惜手上都是园子里的泥巴。” “不管啦。”锦绣不理他的调侃,捧着自己的左手看了又看,“这么漂亮的戒指,很贵吧,给我戴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实在有点浪费……” “嫁给我,锦绣。”左震打断她的唠叨。 “……我又不是……什么?”锦绣顿住,迟疑地抬起头,是不是她听错了,左震他,刚刚说了句什么? “等这阵子混乱的局势安定下来,就嫁给我,好不好?”左震耐心地重复一遍。 他,是在向她求婚吗?以他矜贵的身份,以他显赫的地位,他会——要她吗?锦绣怔住了。明珠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对他们来说,你我这种女人,只不过像个玩物,花钱就可以买到,要多少就有多少。想得到他们的心,那不过是妄想。”还有,丽丽也说过的,“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哪,要让英少叫一声嫂子,传出去那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了。” 可是,左震明明是说,要她答应嫁给他。 他从来没有看轻她,从来没有慢待她,他想给她一个家。他不要她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连戴上昂贵的戒指都会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锦绣仰望着左震,他只是沉默,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已经这样等了很久了。 鼻梁泛起一阵酸涩,泪水迅速模糊了她的视线。锦绣看不清左震的脸了——她只好低下头。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锦绣低低地叹息一声,“欢喜都来不及了,还拿什么和你摆架子?” “原来你也有聪明的时候。”左震拥她人怀,“这就好,将来我们的孩子总算不会太笨。” “什么啊,你!”锦绣忍不住破涕为笑,柔软的小拳头大力敲他一记,“这样没点正经。” 窗外夕阳的余晖,温暖地越窗而人,将相拥相偎的两个人染上一层淡淡的金黄。谁说真情不醉人,那只因用情不到最深处。 “笃笃。”门轻轻地敲响了两下。锦绣从左震怀里弹开,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咳了一声:“进来。” 来的是唐海,恭敬地弯腰道:“二爷,手下兄弟回话,关于毛记金行那个……” “知道了。”左震截断。“你先下去等我,去那边再说。” “是”。唐海利落地转身出去。 锦绣脸上的微笑不安地隐去,“你又要走了?” 左震穿上外套,“乖乖在家等我,没事不要乱跑,我叫麻子六带几个人留下来守着,不用害怕。” “可是,”锦绣的不安更强烈了,“我担心你在外面……” “放心,我是吃什么饭长大的,”左震一边出门,一边回头安慰她,“这么多年,还没人能把我怎么样,除了你。” 锦绣倚在门边,看着他英挺的背影匆匆下楼,心里涌起奇异的空虚。刚才还紧紧相拥,现在就眼睁地看他离开,而他身上的气息还在她身边徘徊……锦绣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刚才的一切,不会只是一场梦吧?她真的会成为左震的新娘? “锦绣姑娘,下来看看晚饭单子吧,吃点什么?”王妈在楼下招呼她。可现在吃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有她一个人。 锦绣没精打采地道:“随便你了,王妈。对了,晚上麻子六他们也来,二爷说他会叫麻子六来守门,得多预备点消夜。” “二爷,那枚戒指的下落已经查实,从荣贵当铺转手给三湾赌场的刘胖子,后来又当作赌资下注,输给浦东华南帮的堂口主事韩金亮。”唐海拿着一叠当铺、赌场的票据,向左震报告结果。 “韩金亮人呢?”左震背着手站在窗前。 “下落不明。”唐海小心地答:“弟兄们掘地三尺找了个天翻地覆,可就是找不到这个人。” “直接找华南帮的四当家郭梓。”左震道:“郭梓早先和我打过一次交道,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除了一身功夫还算利索,没有一样上得了台面的本事。韩金亮没了?没了不要紧,找他要人。自家兄弟扯上案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老规矩了,看他们怎么拿出交待来?‘’左震悠然一笑,”只怕,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 “石浩。”左震招招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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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二爷?”石浩紧走几步趋上前去。 “提审连川。”左震眼中闪过一抹凛寒,“不要打,要吓。漏点消息给他,说韩金亮已经招了。” 石浩还是不大明白:“这……” 左震道:“韩金亮的死活已经不重要。他那天既然参与了狙击阿晖的行动,华南帮就脱不了干系。我们直接抢占先机,下手抢滩就是。连川身为他们的内线,负责策应,他当然知道那夜来袭的人当中有韩金亮。现在漏点口风给他,让他错以为韩金亮已经落在我们手上,而且招架不住供了出来,他一个人死撑着还有什么用?他上头的内奸是谁,也就藏不住了。” “哦!”石浩恍然大悟,“我懂了。” “口风一定要漏得技巧,不要让连川觉察出来你是故意让他知道的。”左震叮嘱一句,“一有结果,立刻来报。” “二爷放心!”石浩一溜烟地走了。 “二爷,直接对华南帮下手,合适吗?”唐海担心地问,“毕竟我们还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认定就是他们干的。” “证据,我有。”左震淡淡道:“阿晖已经有下落了。之所以没动华南帮,是因为阿晖还不确定那天的人叫什么名字。但现在知道了。他们埋的那条内线没挑出来之前,我暂时不想打草惊蛇;等连川一招,动手的时候就到了。” 唐海点着头,又道:“二爷吩咐盯着姓邢的那边,这两天,他去万兴地产沈老板那边几趟,鬼鬼祟祟的。” “万兴沈金荣?”左震沉吟了一下,“沈金荣的儿媳,不就是华南帮韦三绍的大小姐韦静蓉?” “二爷的意思……”唐海一点就透,“沈金荣是为了和英少争夺跑马场地皮,所以联合华南帮暗杀他?” “应该是。”左震赞许地看他一眼,“你现在要办的,就是扣下郭梓,只要他吐了实话,一切推测就能得到证实。” “可那个郭梓,据说身手十分了得,万一一个不小心没抓住让他溜了,二爷,咱们就处处被动了。”唐海有点犯愁。 “你想拉我当挡箭牌?”左震看着他,“想要我动手,还拐弯抹角做什么?” 唐海脸红了,“只是晖哥浩哥都不在,六哥又去了宁园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才请二爷指点指点……我哪敢?” 左震拍拍他的肩膀,“别在这里哕嗦了,办正事要紧。现在是非常时期,没那么多讲究,你先去打点人手,通知各个场子弟兄们小心戒备,我随后到。” “是,二爷!”唐海喜笑颜开。 “锦绣姑娘,看你一脸闷闷不乐,怎么啦?”麻子六坐在锦绣对面,慢条斯理地喝着王妈煮的雪藕汤。 锦绣抬头笑了笑,“哪有。六哥,最近都忙些什么?” 麻子六叹口气,“唉,英少那边人手不够,二爷叫我带手下弟兄们过去帮着照应。” 锦绣不禁“啊”了一声:“原来你还去过英少那边!他最近怎样,伤势是不是已经痊愈了?”她还欠英少一份救命之恩没有报答呢。 “痊愈什么啊?”麻子六苦笑,“中了三枪,一直还昏迷不醒,我看……” “什么?!”锦绣霍然起身,瞠大双眼,不敢置信。“你说英少一直昏迷不醒?” 麻子六点头,“是啊,难道二爷都没告诉过你么?” “他骗我!”锦绣激动得喊了起来:“他还说英少已经好起来了,说什么三枪都没伤着要害,养一阵子就可以康复。” “是吗?”麻子六电不禁愕然,“不会吧,二爷骗你这个做什么?” 。 “他不想让我见英少,”锦绣气愤得有点口齿不清,“我今天才知道他是这样一个阴险的人,枉我这样相信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是这样……”麻子六终于明白过来。 “六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锦绣急切地道:“我想去看看英少。” “这可不成!”麻子六一口回绝,“二爷有严令,英少伤重,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锦绣大急,“可是英少救过我的命啊,他都快要死了,我怎么能不去看他一眼,这样太没人性了。” 麻子六无奈地道:“我也没办法呀,除非你去求二爷。他令出如山,谁敢自作主张?” 锦绣垮下脸,“他怎么会答应!在他面前,我提都不敢提英少,一说他的脸色就不好看。况且他这样骗我,根本就是不想让我去。” “那么……”麻子六头痛地想着办法,“我虽然可以偷偷带你过去,但那边的兄弟都不认得你,我说话也不一定管用啊。我看,你最好是拿二爷一样信物作凭据,我才好放你进去。” 锦绣精神一振:“什么信物?” “这个……可比较难说了。”麻子六道:“要瞒着二爷把他的东西拿出来,万一给他知道,我可担待不住。” 锦绣拍着胸口保证:“你放心,我只用一下,立刻就给他放回去,他不会发现的。” “好吧。”麻子六终于下了决心,“看在你有情有义的分上,我就帮你这一次。其实二爷在道上的信物,就是他身边的家伙。” “什么家伙?”锦绣满脸迷惑,他在说什么啊? “唉,说了你也不懂,就是他用过的子弹。”麻子六解释,“谁都知道二爷随身的刀和枪都是有来历的,可不是一般的货色,他那把枪用的子弹也都是特别订制的,比普通子弹大些,而且形状和纹样都很特殊,其他的枪还用不了呢。所以,二爷若不想让人知道他动的手,轻易是不会用枪的,即使用了枪,过后也一定处理好现场,绝不会留下弹壳。这弹壳可是我们青帮的一个招牌啊,跟从前巡抚手里的御赐金牌没什么两样,管用着哪。” 锦绣听呆了。这种事,他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我哪有他什么弹壳?连他的子弹长什么样都还没见过。” “要不然,子弹也行。”麻子六提醒道:“子弹他枪里总不会没有吧。” “可是,他的刀和枪都贴身放着,睡觉时也放在枕下,从不离身。” 麻子六哈哈笑了,“别人拿不到,连你也拿不到?” 锦绣到底脸皮儿薄,刷的一下红了脸:“可我还在生他的气呢,被他当白痴一样的骗,不想……和他……” 麻子六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二爷这么做,还不是因为他在乎你?他怎么不去骗别的女人?再说,你是去看英少要紧,还是跟二爷怄气要紧?” “这……你说得也对。”锦绣想了想,“可我就算拿到他的枪,也不懂得怎么拿出子弹啊。要不这样,六哥,反正你在下边值夜,到时候你在厅里等着,我把枪给你,你帮我拿一粒出来行不行?” 麻子六叹了口气,“我说不行,有用吗?” 锦绣感激地点点头,“那就先谢谢你了,六哥。” “不过咱们可说好了,万一二爷发现,你可得帮我兜着点。”麻子六笑道,“他发起火来,可真是要命。”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锦绣大力保证,“我只是拿他一颗子弹嘛,用完了立刻就还他,有什么了不起?那种东西他也有的是。就算被他知道了,我就说拿来玩一玩,他不会生气的。” “是啊,”麻子六也放心了,“那你自己小心点,时候不早,二爷他们也该回来了。” 次日,长三码头。 “郭梓这小子,还真不是条好汉,没打两下就招了。”唐海对左震道:“二爷,看来您拿他开刀,是找对人啦。” 左震点点头,“都招了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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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金亮是参加了那天晚上的行动,过后因为事没成,怕露了形迹,连夜离开上海躲出去了。只是他没想到咱们能从他指头上那只戒指一直查到他头上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事儿,的确是沈金荣指使华南帮干的,二爷猜得一点没错。”唐海道,“只是关于这边谁做内线接应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那人很小心,只跟他们华南帮的大龙头韦三绍联系。” “这是意料当中的事,他们也不是傻子。”左震吩咐:“准备人手,华南帮这两年暗中发展了不少势力,是颗难拔的钉子。通知各个堂口的弟兄,严防他们发动反扑,保护码头和货仓。” “二爷——连川,连川招出来了!”门外传来石浩呼哧带喘的大喊,一路横冲直撞地奔了进来,“他上钩了,这死小子——” 又这么毛躁!左震眉头一皱,回过头来,静静地等着。一旦连川供出那个人的名字,他势必将之碎尸万段,以儆效尤! 石浩脸色铁青,一头大汗,那神色说不出是惊恐还是紧张,“二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连川那小子说:”别以为韩金亮那狗杂种说出来,你们就赢定了,从跟着六哥干,老子就没怕过死。要不是当年六哥救我一条命,我连川早死了六七年了!‘他——他说这六哥,是不是——“ 六哥?! 唐海的脸色也变了。青帮里连川的职位不算低,能让他叫一声“六哥‘’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跟了左震将近十年,一直没出过什么差错,一路从个小跟班做到二爷的左右手,忠心耿耿的麻子六! 左震的一颗心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料到这个叛帮的奸细不会是个普通的小角色,所以行事手段这样滴水不漏,又掌握着那么多私货买卖和邵晖、英东的情况。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就是自己身边的亲信和臂助,跟他出生人死近十年的麻子六! 他到底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震惊之中,左震再怎么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变了脸色:麻子六现在就在宁园道,就在锦绣身边。而他追查韩金亮、抓郭梓、审连川的一连串举动,麻子六应该也想到了。 他竟亲手把锦绣送进了敌人的手里! 唐海和石浩担心地互望了一眼,担忧之情不约而同地浮现。 “浩哥……有人给二爷送信。”一个手下进来,看见左震的脸色,再看看屋里的气氛,哪还敢近前,只得挨到石浩身边,低声回报。 “信呢?”石浩拿过那封连个署名也没有的奇怪信笺,递给左震。这个时候,谁还那么不知死活地来触楣头? 才一展开信纸,左震已经厉声道:“送信的人呢?” “走了……”那名手下吓得一个哆嗦,“他刚刚送了信就走了。” 唐海愕然道:“二爷,又出了什么事?” 左震已经摔门而去:“这件事我自己去办,你们谁也不准跟着!” “二爷……”唐海急忙追了两步,却见刚才的信纸飘落在地上,拾起一看,不禁失声道:“糟了,快叫几个弟兄来!” 八“英少在哪家医院?”锦绣有点不安地问着身边的麻子六。这条路好像不大对吧,再开就出了城了。 “因为最近城里不安全,向先生和二爷都怕英少再出事,所以秘密在郊区找了处地方给他静养。”麻子六看了她一眼,“很快就到了。” “哦。”锦绣也不好再多问,可是心里隐隐充满了莫明其妙的不安。她突然有点后悔,这样瞒着左震出来见英少,好吗?至少也该跟他提一下的……不过若是他知道,她也就来不成了。麻子六一言不发,脸色凝重,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车子在一处荒凉的河滩边上停下来,锦绣往窗外看了看,一片芦苇丛,白花花的望不到头,只有一幢陈旧的红砖房子突兀地矗立在当中。 “英少……在这里?”锦绣再天真,也忍不住开始怀疑,“六哥,你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错,就是这里。”麻子六打开车门,让她下车,“去年就是在这个地方,二爷叫人割了振芳的舌头,又一枪打穿了她的脑袋。” 锦绣脸色变了,“六哥,你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 麻子六脸上浮起一丝狞笑:“你不用听懂,因为过了今天,你永远不用再懂了。” “六哥!”锦绣惊呼着被他拖下车,拼命挣扎着,“你是二爷最好的兄弟,为什么要害我……” 一只手粗暴地捂住她的嘴,“你这条小命还值得我这么大费周章?你以为只有左震会玩阴的?抓你不过是个饵,我倒要看看,左震来是不来!” “唔!”锦绣拳打脚踢地反抗,却被麻子六三两下捆了个结,顺便往嘴里塞上一团破布:“等着看左震怎么死巴!” 空荡的房间里,四壁萧条,十余个孔武剽悍的男人持枪肃立,严阵以待。屋子正中放了张红木八仙桌,麻子六就坐在桌边,沏了壶热茶,不急不慢地擦着枪。锦绣被捆吊在屋角,不断地踢动挣扎——她不要被绑在这里!这是个陷阱,左震会知道的,他一定不会来! 但是,锦绣的祈求并没有应验,因为麻子六已经站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大门口,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不是左震还有谁? “二爷,没想到我叫人送封信去,就请得动你的大驾,让你百忙之中还亲自跑这一趟,真是太失礼了。”麻子六一脸热情洋溢的笑,看得锦绣反胃,怎么会有人这样虚伪,都这个兵刃相见的时候了,还一副哥俩好的笑脸。 “好说。”左震淡淡一笑,在桌边坐下来,就好像真的是在自家茶馆喝茶似的,一派雍容闲适。“不知道你特地请我过来,有什么事?” “小事一桩。”麻子六瞥了一眼锦绣,“我看这个女人有点不顺眼,请二爷替我教训教训她。” 左震一只手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连眼角也没有往锦绣那边瞟一下:“是吗,对付女人,我的经验没你多。” “所以你处置女人的办法,就是割了她的舌头,再一枪打穿她的脑袋?这倒是个干脆利落的好法子,我也不妨照着办。”麻子六暗暗挫牙,他最恨看见左震这种不动声色的样子,好像什么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已经陷入重围,凭什么还敢这样强硬? 左震喝了一口茶。“这么说,你和赵振芳有交情?这可有点奇怪,一个为日本人卖命、潜到向先生身边吃里扒外的女人,会和青帮的三当家有关系。” “这个你不用管,”麻子六狠睇着他,“就在这间屋子里,你叫人杀了我的女人,现在,我要把这笔债分毫不少地讨回来!” “你叛帮犯上,勾结华南帮暗算兄弟,都是为了她?”左震一只手支着额,看着杯中冉冉上升的热气,“赵振芳给日本人当间谍,为了整垮虹口纱厂,不惜出卖身体色相,对你的主子下手,你为了她,来算计我?” “向寒川是什么东西,配当我的主子?”麻子六叫了起来,“弟兄们流血流汗打回来的江山,姓向的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呼三喝四?我早就忍不下这口气了!他还糟蹋了我的女人,我恨不得捅他几个透明窟窿才解气,还要给他当牛做马?呸!” “这件事,你策划了一年,也的确不容易。”左震不愠不火地回应麻子六的暴跳如雷,“可是荣锦绣还算不上是我的人,你这番苦心,怕是白费了。” 什么?!锦绣一直睁大眼看着他,生怕他有个闪失,而他进了门就连瞟也不瞟她一眼。锦绣明白这种局势之下,也不容左震表达他的关心,可是一听他这句话,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我在外面的女人有多少,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左震好整以暇地喝着茶,“你凭什么断定,我就得把她当回事?”只要把麻子六对锦绣的注意力引开,他就有机会救锦绣脱险。 麻子六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噎在原地,是,左震手边不缺女人,是不一定非要对荣锦绣耿耿于怀。可是再一转念,他目光闪动,忽然笑了起来,“二爷,换作别人,当真就被你唬住了。可是你不要忘了,我麻子六跟着你十年了,你是什么人,我会不晓得?你若是真的不在乎,今天就根本不会来。”他麻子六也不是被唬大的,左震要是当真不管荣锦绣的死活,哪会这么听话,要他一个人来、他就乖乖地一个人来了? 左震暗暗叹了一口气。此计不通,麻子六果然不愧是青帮出身的人。看来今天,是非得兵行险着,硬碰硬地一场恶战了二在这种情况下,说实话,对锦绣的安全他没有十成把握。 “不过,二爷,做兄弟的多少有点替你不值啊。”麻子六揣摩着他的脸色,阴沉地在一边点火,“你为了她不惜拿命冒险,单刀赴会,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把她骗上手的?” 左震的眉头微微一皱。 麻子六冷笑,“我只不过是对她说,要带她出来见英少,她就恨不得多长两只脚跟我走了。二爷,上海滩多少年没出过这么精彩的戏码了,青帮左震和百乐门向英东争一个女人!嘿嘿,真是个大笑话。” 左震的眼睛,缓缓地抬起,他第一次正视锦绣。听宁园道当值轮守的弟兄说,锦绣是自己跟麻子六走的,说出去买点东西。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锦绣会听麻子六的话?他再三叮嘱锦绣不要出去乱走,还有什么事需要她非得亲自去做不可? 锦绣的心沉了下去。面对左震复杂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麻子六是骗了她,可她怎么会上他的当呢?她怎么会不相信左震而去相信一个外人? 原来,她真的是为了英东。左震心里刀割般的一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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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总算开了眼界,”麻子六道:“原来二爷还有这个癖好,喜欢和英少的女人勾三搭四。啧,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急不可待地跑去会情郎……”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有机会这样痛快地羞辱左震,麻子六几乎忍不住要得意地狂笑起来。名声赫赫的左震,也有这么一天! 左震只是沉默地望着锦绣。为什么她要瞒着他偷偷去见英东?难道这些日子来,她在他的身边,心里想的都是别人?左震怎么也不能相信,锦绣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演场戏。 “甚至——为了讨好我,快点带她去见英少,这位锦绣姑娘不惜出卖你的性命,二爷,兄弟我还真是佩服你的眼光。”麻子六顺手在腰间一扯,哗啦一声,一颗颗闪着铜亮光泽的子弹洒了一地。“这是你的子弹,你不会不认得吧?二爷?这可是锦绣姑娘昨夜花了不少力气才从你枕下偷出来的。” “啪”的一声,左震手里的杯子突然进裂,碎片四溅,他手上的鲜血缓缓滴落桌面。 “我喝点水”——他想起昨夜锦绣的呢喃。半夜里她起身的动静曾惊醒过他,锦绣说的是,她要下楼喝点水。她就是在那个时候下去,把他的枪交给了麻子六? 他是那么相信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他自以为了解她——所以他这辈子头一次卸下面具和胄甲,试图对她真心以待。结果却换来这样一场致命的背叛!左震不是没有经历过背叛和出卖,却从来没有一次,痛得这样蚀心刻骨。 面对凶残的对手,面对无情的羞辱,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冷静以对。只是在揭穿锦绣的这一刹那间,他的所有从容悠闲镇静都像手中那只瓷杯一般,四散进飞! 他枪里没有子弹。左震沉重地呼吸着,胸腔里燃烧着火一般的灼痛和愤怒。刀山火海里闯荡这么多年,什么场面他没见过,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带着一把没有子弹的枪就上了战场,他来得太急了,面对强敌环伺,他才赫然发现自己陷入了锦绣亲手为他布下的陷阱! 左震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忍下杀人的冲动。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在完全处于劣势的被动局面下拼命,只会让脱身的机会更渺茫。此刻所有的枪口都牢牢对着他,只要一动,立刻就会被射成一只马蜂窝。 “所以说,我看这个女人不顺眼,想请二爷来教训教训她。”麻子六凑近锦绣,手里的刀尖在她脸颊上蹭了蹭,“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唉,要是我一个不小心划伤了它,可就不大好看了。” 锦绣愤怒地瞪着他,如果眼神也可以杀人,麻子六早已死了几百次。他说只取一颗子弹作为信物,可锦绣现在才明白,他只是利用她的无知,提前缴下了左震的枪! 若不是嘴里塞着破布,锦绣真想一口口水吐到他那张恶心的脸上去。 “嘶——”的一声,麻子六手一挥,锦绣整片前襟都被撕破,晶莹滑腻的肩膀和一大半雪艳的胸脯,赫然暴露在空气里。“能让二爷都神魂颠倒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我也想尝一尝……哈哈哈!”麻子六肆意地在锦绣裸露的胸部上捏了一把,立刻泛起一片艳红,锦绣几乎痛得叫了出来。 一屋子的男人,无不瞪大了眼睛,这样香艳刺激的场面,足以令每个男人血脉贲张——就在这一瞬间,左震的身子已经突然窜起!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他闪电般的身形席卷而出,没有亲眼见到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的速度可以达到这种超越追踪的极限。 刀光乍亮,耀花了人,枪声在刹那间暴响成一片。在左震腾挪闪跃飞掠翻滚的空隙里,夹杂着数声惨呼,血光四溅! 左震终于等到了动手的时机!他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对手分神的时刻,哪怕只有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间,也足以使他反败为胜,从死角中抢出有利的位置,打乱整个局面的。 混乱中,交错的身影乱成一片。 惊心动魄仿佛只在一眨眼间,来不及让人细细分辨,枪响、叱骂声、惨呼声交织的剧烈震荡在蓦然间陷入了沉寂。整个局面已经完全被扭转。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地上的血流蜿蜒交错,缓缓地流淌。横七竖八,一地尸体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不愧是青帮的龙头。”麻子六面如死灰,却仍然强自维持着冷静。 “你太久没看过我动手了。”左震冷冷道:“都忘了以一搏十是我的拿手好戏。”他已经受了伤,肩头一片殷红,鲜血正在泅湿他的衣衫,染出触目惊心的痕迹。左震嘴上说得虽然轻松,但刚才的激战他却是险中求胜,九死一生。 麻子六的枪口直指着左震的胸膛,另一手的雪亮刀锋,架在锦绣颈侧。 “看来,我还是错了一关。不过,和名震上海的左震同归于尽,也不算冤枉——”麻子六咧开嘴,僵硬的脸加上突兀的笑,十分诡异,“还拉了荣锦绣垫背,这买卖我还是赚了。” “这个女人,即便你不动手,我也会亲手杀了她。”左震一手拈刀,稳如山岳。“你以为这样算是威胁我?” 锦绣颤抖着,恐惧和羞辱都没有左震这淡淡一句话来得残酷。他恨她,锦绣从他脸上看得出那种心灰的冰冷。 “放了她,休想!”麻子六疯狂地咆哮,“老子杀得一个是—个,反正今天我也没想活着出去!” 刀光一闪,眼见就要切断锦绣的颈子——几乎与此同时,另一道迅疾叱猛的光亮也凌空跃起,“哨”的一声,火星四溅,随即紧接着一声枪响。 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乎就是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同时发生的。如果不是被塞住了嘴,锦绣只怕已经尖叫起来。死亡的恐惧,擦着她的脸一掠而过。 麻子六手上要夺她性命的那把刀,已经被另一柄二寸短刀击落,而那柄余势未尽的短刀,竟一直钉人墙面,刀柄还在微微颤动。 “哈,哈哈!”麻子六歇斯底里地放声狂笑,“原来二爷是这么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赔上命也要救她?早知道荣锦绣就是克你的灵药,我也不用等到今天了。”他对锦绣动手,只是想引出左震手上那把令他头皮发麻的刀而已。 左震已经单膝跪地,鲜血从他掩住右胸的指缝间喷涌出来,像一道赤红的喷泉,汹涌奔流,迅速染红了他的外套。 麻子六狞笑着举枪,刚要扣动扳机,再补上几枪,却突然听见“砰”的一声。他似乎还有点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缓缓转头,却终于仆倒在地,脑门上一个血洞,汩汩地涌出粘稠赤红的液体。 左震抓住椅背撑起身,却不支地踉跄了一下。他手上的枪口,还徐徐地冒着一缕青烟。“你忘了,我的子弹就在地上。”他仿佛是说给死不瞑目的麻子六听,声音低不可闻。 锦绣张大双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从腰后抽出了一柄短刀。他真的要杀她吗?他拼命救她,只是为了要亲手杀她?可是她竟不觉得害怕,看着他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困难,她只觉得心痛如刀割。 左震手起刀落,锦绣本能地一侧头,但是没有,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她身上的绳子纷纷断落在地。 他看着她,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满头冷汗,滚滚而落,伤处的剧痛使他脸上紧绷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他连站都站不稳,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却颤抖着替锦绣掩上撕破的衣襟,看着她的目光里,浸透着心痛、心灰、怜惜、不舍、愤恨和悲哀——他的目光是这样的深刻,这样的复杂,锦绣的泪水急涌而出,被这目光紧钉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一生一世,永远都忘不掉他此刻看她这一眼。 伸手扶住左震,锦绣祈求他,心痛地轻轻叫了一声:“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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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震却转过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开了她的手。 “左震!”锦绣大叫,惊恐欲绝,扑向他不支倒地的沉重身躯,“你怎么了?求求你,不要吓我……左震,你不要死,求你不要……” 门外传来汽车紧急刹车的声音,杂沓急促的脚步声急奔进来——是石浩和唐海他们。虽然迟了一步,但总算赶到了! 石浩拉起疯狂般哭泣的锦绣,拼命摇晃她,“锦绣,锦绣!” 却听见锦绣一声痛彻心肺的嘶喊:“不是我,我没有——左震,你听见了吗,我没有!” 她在喊什么?石浩被她这一声凄厉的狂呼吓住,还未来得及反应,锦绣身子一软,已经晕了过去。 “锦绣,你还是走吧,二爷不能见客。”石浩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缩在墙角一动也不动的锦绣好言相劝。 锦绣瞪着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怔怔凝视着面前的空气,头发散乱,脸色苍白,那种神色僵硬得有点吓人。 石浩烦恼地耙了耙头发,自从那天把她和二爷救回来,锦绣刚一苏醒,就非要吵着找左震。医生不准她进房,她就在外边等——已经等了两天两夜了,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不说话,一动也不动,固执地倚着墙根坐在这里,死死盯着那道门,像傻了似的。 说来也怪,那天二爷飞车去救人,不就是为了锦绣吗?可是,当他从沉重的伤势中醒来,唐海好心地提议让锦绣进来陪着他,他却坚决不准。 关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二爷和锦绣都没有说,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又像是都不愿再提起。可是,他和唐海都好奇得要死。 再这么熬下去,锦绣不活活饿死才怪。 石浩招手叫人拿来碗热汤,蹲在锦绣旁边,“二爷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说话移动,不方便应酬探视,你且放心,先吃点东西,再回去慢慢地等。” 锦绣干涩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祈求之色,像是在哀求他,允许她进房去看一下。 “二爷不见,我也……没办法呀……”石浩被她弄得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你要在这儿等,二爷还没好你已经先躺下了。天这么冷,你又不吃不喝的,这怎么行。” 锦绣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流泪,没有力气再多说话,所有的意识都在远处飘荡,只是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提醒她那一场噩梦是多么真实地发生过。 不,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慰,她要左震。 锦绣屈起膝,把脸埋在膝头上。她不想听那些话,告诉她左震不见她。可是每个人都那样说,他们都在赶她走。 可是,见不到他,她死也不甘心。 第四天。石浩实在憋不住了,伏在左震床头,小心翼翼地提起:“二爷,你好些没有……锦绣还在外面,我看她是不肯走了。” 左震眉头一蹙:“不见。” 石浩有点为难:“可是,她固执得很,四天来都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睡觉,半痴呆的样子……赶她也赶不走。”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左震一恼,沙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却牵动伤处的剧痛,使他紧紧紧地一挫牙关,“把她拉出去。”这么多膀宽腰圆的彪形大汉,会拖不动一个纤弱的小女人?难道他一躺倒,说的话就不管用了? “是,是!二爷,你别生气,我马上办,马上办。”石浩吓慌了手脚,赶忙噤声。天杀的荣锦绣,害他又挨一顿骂。现在二爷有伤在身,心情也差得很,还是不要再惹他为妙——锦绣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二爷这么生气?二爷他可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哪。况且他对锦绣那种特别的关照爱护,任谁都瞧得出他的心意;怎么突然之间,就全变了呢? 还有锦绣,本来多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现在凄惨得像个鬼似的,要多吓人有多吓人。看上去,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可是硬拖她走吧?看她那种样子,连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心软,遑论一向粗枝大叶却心肠最软的石浩。邵晖回来之后就忙着应付剿灭华南帮,一心报仇,哪有闲心管锦绣的闲事。要不然,以邵晖的冷硬倒可以派上用场,把锦绣弄出去。再说,赶走了她,她能去哪里? 石浩头痛地叹着气。 现在只有一个人,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只是那个人也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她会答应出面管这件事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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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色刚刚开始暗淡。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轻响,一个优美的身影出现在锦绣面前。深紫织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长发,矮矮地在颈后盘了一个松髻,光线不好,看不清楚脸孔,只觉腰肢纤细,姿态宛若春水荡漾一般的柔美。 “锦绣。”来的是殷明珠。 她俯下身,注视着蜷缩在墙角的小小身影,那惨白枯槁的脸孔,蓬乱的头发,肮脏的衣裳——一双空洞的眼睛,茫然盯着地面。这是锦绣?明珠吃了一惊。石浩劝她来的时候,她还再三推托,不相信事情有他说的那么严重。现在看来,石浩不仅一点也没有夸张,而且根本就形容得还不够火候。 明珠不知道心里涌动的情绪是怜悯还是疼惜。她恨荣家,这恨意如此强烈,以致于把锦绣赶出门的时候,她都感觉不出有一丝内疚。但实际上,明珠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恨锦绣什么?无辜的她一样是荣家抛弃的可怜虫,被迫离乡背井,漂泊异地,受尽凌辱和白眼。 那天在百乐门,锦绣还曾经那样勇敢地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企图用她微小的力量,来保护姐姐的尊严。当时,虽然明珠嘴硬,其实心里早已经软下来;只不过碍于面子,她不愿低头而已。 左震其实说得对,不管承不承认,锦绣是她的妹妹,她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至于这次锦绣和左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明珠并不清楚,可是她知道,左震的冷淡绝决只是他的表相,他不是一个绝情绝义的人。这件事必定不是简单的误会。 “锦绣,看着我,我是姐姐。”明珠温柔地抱着锦绣的肩头,“我带你去看二爷,好不好?” 受伤小动物般的一声呜咽,倏地逸出锦绣的唇畔。她真的已经绝望,马上就要崩溃了,为什么左震始终不肯见她?明珠是向先生的人,她跟左震英少都熟悉,既然明珠答应带她去见左震,就一定有办法做到,是吧? 殷宅。 光线透过纱帘,影影绰绰地映在室内。明珠手指间梳拢着锦绣的长发,凝神听她絮絮讲述着事情的始末;锦绣的精神还是不好,几乎说得颠三倒四,而且每隔一段话就会重申:“不是我,我没有出卖他,真的。” 拼拼凑凑,明珠总算听懂了一个大概情形。“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明珠叹了口气。锦绣是不是少条筋,麻子六说那种拙劣的谎言,也能骗到她,真不知道左震到底看上她什么?“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左震手下留情没要你的命,已经是个奇迹了。你还想自己送上门去?现在石浩邵晖他们还都不知道,若是他们当时在场,锦绣,就算左震不杀你,你以为还可以活到现在吗?” “可是,我想见他。”锦绣不肯死心。 明珠蹙起眉头,拿她没辙。“现在他正在气头上,不会见你,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我一定要向他解释。”锦绣固执得像块石头,“他不能这样误会我。” “你真是——”明珠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好,就算他有这个耐心听你解释,体谅你的立场,你也得等上几天再说呀。先把自己身子养好了,才有精神体力去找他。来,再喝一碗粥,一小碗就好。” 锦绣这一等,就等了七天。 她都不知道这七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周围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她全都不知道,只是坐在屋子里,疯狂地思念着左震。左右的左,震动的震,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一再炙痛她每根神经,就连她的呼吸,都仿佛带着对这两个字的呼唤。长到这么大,锦绣头一次知道想念一个人,原来是这样朝朝暮暮,铭心刻骨的一件事。她的所有念头所有意识都在想念他,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唇边的微笑,他眼底的温柔,他的胸膛和肩膀,他的眉毛和眼睛……疯了,快要疯了。锦绣已经被这种无休无止的想念纠缠得快要发疯。 爱上左震之前,她还一度以为,自己爱的是英少。现在才懂得,那不过是种感激,是种仰慕,同爱一个人的滋味,完全不一样。 只是现在才明白,会不会太迟了? “锦绣,午饭怎么又没动?”明珠看着搁在桌上的托盘,食物已经冷却,显然没有动过筷子的痕迹。“你非得每餐饭都要我来看着才肯吃吗?”明珠一边埋怨,一边把手里的一盅鸡汤放下,“把这个喝掉。” “哦,好。”锦绣乖乖地端起汤,十分配合地喝下去。 “这才像我殷明珠的妹妹,别那么没出息,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明珠笑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上来是要告诉你,今天晚上左震会去一趟百乐门。他原本不想去,是向先生亲自一而再地请他,才……” “百乐门?是百乐门吗?”锦绣慌乱地抓住她的手臂,汤碗滚落在地上,汁水溅了她一身。也许惊骇之间被呛住了,锦绣剧烈地咳嗽起来,引得反胃,刚才喝下去的鸡汤,又被她尽数呕吐出来。 “天哪!”明珠真是受不了,“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哪敢再提起左震?” “我很好,我不激动。”锦绣急急表白,双颊烧红,眼神焦渴地在明珠脸上搜寻,“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他真的会去百乐门?” “当然。”明珠无奈地点着头,“你不要这样抓着我,我的手都快被你扭断了。” “我要去找他!”锦绣像根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开始满屋子乱转地翻箱倒柜,“穿什么好呢,要不然戴这个珍珠耳环吧……可是胭脂水粉都没有,这怎么行,我的脸色这么难看。明珠,你的借给我用,好不好?” 明珠看着她,忽然有点心酸。是什么力量让温婉的锦绣变成这样?这是锦绣的悲哀,还是女人的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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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衣服,挑首饰,沐浴薰香,梳头更衣,细细地化妆,锦绣紧张激动地打理着自己。可是,也许太过忙乱了,头发怎么梳都不满意,首饰的色泽又似乎不够搭调,胭脂搽得不太匀,口红又好像上浓了……锦绣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样子这么挑剔过。 她一直在不停地考虑,见了面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她一定要好好地向左震解释,她只是上了麻子六的当,她绝对没有存心出卖他。 可是他不会相信她。她知道,他不会相信。 一直到坐上了车,锦绣仍然怔忡不安地问明珠:“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太难看了?都没有太多时间准备……” “明珠安慰地拍拍她:”放松一点。你这个样子,一见了左震,说不定就会晕倒。“ 锦绣勉强笑了一下,点着头。她也知道自己太过紧张,可是,天啊,她要见到左震了,马上,立刻!锦绣的心不听话地狂跳。 车窗外的景物,向后飞掠而过。 那个街角,不是望海楼教堂吗?锦绣还记得那尖尖的楼顶,鲜艳的玻璃和门前宽大的穹顶。曾经有个下雨天,她走迷了路,只好躲在那门下躲雨,却看见一辆车停在她的面前——那天,阴暗而寒冷,凄迷的冷雨织成灰蒙蒙的网,孤单的她彷徨四顾;是左震出现在伞下,温和地叫了她一声,“锦绣,上车。” 她多笨啊,居然不懂珍惜那份在雨中笼罩她的温暖。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喜欢左震了,只是,她当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而已。 车子很快到了百乐门夜总会。 熟悉的金碧光辉,熟悉的喧哗热闹,一下子扑面而来。锦绣一步一步走人大厅,心头蓦然百感交集——就在这华美宽广的大堂里,左震亲手教她跳了第一支舞。她甚至还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那么靠近他,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当时明明已经爱上她的左震,那样耐心和包容,为什么她居然蠢得看不出来?还口口声声要急着赢得英少的赞许。 在那张桌子旁边,他为了她,动手教训凌辱她的客人;在那道门前,他把醉酒的她抱上车……分明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物,可是那个她所熟悉的人,在哪里? 锦绣不禁掩住了眼睛。心好痛,痛得她不能再看下去。 “殷小姐、荣小姐!”领班是认得她们的,眼睛一亮地过来招呼。不简单哪,两朵姊妹花,一个做了向先生的女人,一个深得左二爷的宠爱。对她们两个,谁敢不殷勤? “二爷和向先生都到了吗?”明珠优雅地边走边问,手里摇着小巧的檀香扇。 “就在楼上包厢,来了有一会儿了厂领班十分客气地在前边带路。 锦绣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心跳越来越猛烈,呼吸越来越紧张,脑袋越来越晕眩——左震,她深爱的左震,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锦绣握紧了扶手,不由自主地深呼吸,这么多天的等待,这么多天的渴望,马上就可以成为现实。 门终于开了。 锦绣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个男人。 没错,是左震。十几天没见,他非常明显地削瘦了一圈,脸色也略见苍白,可是,这丝毫也没有减损他的英挺俊秀。重伤新愈,他裹着件紫貂皮大氅斜倚在竹榻上,还是冷冷的、淡淡的,带着几分温文的疏离。 向先生和英少也在,还有石浩、唐海他们。桌上是热腾腾香气四溢的小火锅,旁边还有几个服侍酒菜的女人。 ‘一屋子热闹的气氛,在门开的瞬间,骤然陷入了一阵静默。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锦绣脸上。 准备得再怎么充分,已经逼自己背过千百遍,锦绣还是忘了自己应该说的话。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栗。不知道因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却想起了那天左震最后看她一眼的眼神——那么深的爱意,那么冷的憎恨,爱恨交缠,进退两难!一时间,他的心碎,她的心醉,一切一切的过往,在面对他的这一刻,突然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那曾经深情的滋味,千丝万缕都往心头绕。 左震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说了两个字:“出去。” 锦绣听得分明。她应该觉得羞辱,她应该维持自尊,她应该昂起头离开这里。可是这么多个应该,她居然没有一样做得到。 “左震……”她低声唤出他的名字,泪水迅速充盈了整个眼眶。她想哀求他,求他原谅她,可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不是因为脸面和骄傲,不是害怕他的羞辱和别人的嘲笑,只是因为心里的酸楚,已经哽住了她的咽喉。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才见他一面,此刻她心里的滋味,纵然是千言万语也说不清楚。 “二爷,她是我的妹妹锦绣。”殷明珠特意把“我的妹妹”四个字说得特别重。锦绣只是来求和,不是来受辱,她爱左震又不是她的罪过。 “既然你们预备演一出合家欢:我这个外人临时退场也无妨。”左震欠起身,旁边的石浩本能地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震!”向英东有点不忍心。这样对待女人,不像是左震一贯温文有礼的作风。“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这样呢?” 左震微微一笑,语气却有些生硬:“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有什么事也给我坐下,等伤好了才办也不迟。”向寒川也发话了,左震今天是怎么了,这样沉不住气,连明珠的面子都不给。锦绣又不会吃人,和她在一个屋子里面呆一会儿,真的就有那么难为他?伤势刚略有起色,也不过才能下床走动,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他亲自赶着去办不可?难道他手下的人都死光了不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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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锦绣突然清晰地开口。她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像是有着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消瘦的脸上却绽放着淡淡的光辉,美丽得惊人。 “你要我走,我就走。”她的语声温柔而坚定。“本来,我一心一意地找来这里,是想跟你解释。这些天来我一直拼命地想要解释给你听。可是,现在不需要了。对我而言,看见你是平安的,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已经可以心满意足了——我还奢求什么?” 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目光凝在左震脸上,喃喃地补充:“扫了大家的兴,真对不起。” 别人不懂左震,她懂。 左震是真的不想见她,不是存心羞辱她,也不是故意报复她。他是真的不愿意再为她而心动,为她欢喜,为她意乱情迷。过去的事情,种种恩怨,他已经永远不想再提起。 看着左震,她触摸得到他那份绝决和疏远。是熟悉的脸,熟悉的人,只是感觉已经变得陌生和遥远。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九自从上一次见过左震,锦绣就变得分外地沉静。 明珠有点担心地看着锦绣忙碌地烫烫衣服。烧红的烙铁,在湿布上嵫嵫地冒着热气。回来已经好几天了,锦绣绝口不提那天在百乐门的尴尬场面。 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开始研究衣裳样子,首饰成色,闲来剪剪花、吹吹箫、看看书,偶尔也会和阿娣、霜秀她们几个聊聊天。 看上去,就和一个正常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同,娴静典雅。 可是,明珠却分明觉得锦绣在沉沦。在她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真正的快乐或悲哀,连她的笑都是虚假的。她就像是一具空壳。,在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正常”。 也直到现在,明珠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对锦绣那种血浓于水本能的保护欲。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明珠决定和她好好地谈一谈,毕竟锦绣还年轻,忘掉一切,重新开始,也什么都不晚。 “这件衣裳,是去年流行的样子了。”明珠有一搭没一搭地帮着锦绣扯平衣服,闲闲地打开话题。“不如再做几件新的。过几天,还有个酒会,我带你去开开眼界,多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 锦绣笑了笑,“这件才穿过两三次,扔掉太可惜了。至于酒会什么的,那种场合,我不大适应,还是算了吧。” “可是你不能总是闷在家里,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难道你想一辈子躲在这间屋子里直到八十岁?”明珠叹气,真受不了这木头脑袋。只晓得钻牛角尖,在一棵树上吊死,太划不来了。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锦绣道:“舒服,自在。” “我可看不出你的舒服自在。”明珠不肯放弃努力,“你才二十岁,锦绣,忘了从前吧,一切重新开始。” “哎呀!”锦绣叫了一声,原来是被烙铁烫了手。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快给我看看,烫伤了没有?”明珠抓起她的手审视着。 烫到了没有?这是谁说过的话?锦绣一怔神,蓦然想起,在百乐门跳舞的时候,左震烟灰曾掉落在她手臂上,当时,左震也曾这样握住她的手,紧张地探视:“烫到了没有?”如果不是眼花,锦绣明明看见他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怜惜。 可是,谁来告诉她,怎么转眼之间,这一切就这样灰飞烟灭? “快点敷上药,免得起泡留疤。女人这双手,就和脸一样重要,就算你长得美若天仙,一伸出手来像堆老树皮,也会让人倒胃口。”明珠已经从柜子里拿出药膏,帮她敷药包扎,还不忘抓紧时间谆谆教导。 锦绣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用伸出一双老树皮般的手来,她已经令左震倒胃了,不是吗?明珠说的都对,句句都很有道理,可她偏偏就是做不到。难道她自己不想忘记?难道她希望自己每天夜里在梦中哭醒,又哭累了重新进入噩梦?难道她不想摆脱心头的绞痛和辛酸,愉快地重新做人,就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太多事情都不由人。 一直到现在,锦绣都无法强迫自己接受“失去”这个事实。失去了左震。再也看不见他,再也听不到他说的话,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温暖。他怀里会拥抱别的女人,他会娶另一个女人做他的妻子。可是啊可是,她到现在也舍不得摘下他送的戒指! “等这阵子混乱的局势安定下来,就嫁给我,好不好?”他的温存低语还在耳边,那一天却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锦绣,锦绣?你又走神了。”身边的明珠出声提醒她,“不要胡思乱想。最近你瘦得这么厉害,脸色也差,得吩咐厨子弄几样精致小菜采给你调养一下才好。想吃点什么?” 锦绣摇摇头。可能是睡不好的缘故,她什么都不想吃,一点胃口也没有,连胃也三天两头地犯毛病,吃了不合适的东西就会吐,有时甚至连喝水也觉得恶心。只是她没有跟明珠提起,不想她担心。 “好啦,振作一点!过两天我带你去看戏。”明珠拍拍她的肩,“一切都会过去的。” “阿姐‘,向先生和英少来了。”阿禧在门边招呼明珠。 明珠知道左震绝对不会来,锦绣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二爷采了没有?” 阿禧摇了摇头:“没有,这一阵子他都没过来了,阿娣和程贞也正奇怪呢。” 锦绣失神地坐下,是,她又忘了,左震不见她的话,她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还想着他?”门口传来醇厚的声音,是向寒川。他怎么这么快就上来了。 锦绣苦涩地笑了笑。咬紧下唇沉默了片刻,才道:“他还是不想见我。” 。 向寒川拉了把椅子坐下,深深地审视着面前的锦绣。她消瘦而憔悴,却仍然难掩清丽。就是她?虽然关于这起事件的经过,左震三缄其口,但他还是从石浩和唐海那边陆续知道了一些。 如果不是他也曾亲眼所见,向寒川绝对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情。 左震爱上了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百乐门的女人。为了她,不惜只身犯险,差点连命都不要了。这些年来,左震并不是吃素的和尚,在上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身边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过?遇事这样沉着冷静的人,怎么会像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冲动得做这种傻事!那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左震。 可是近来,在众人面前,左震沉默得一反常态。伤势才有点起色,却不好好养着,成日烟酒不离手,一天说不到三句话。连他这做大哥的,都摸不透左震心里到底想什么?可要再这样下去,糟蹋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整个青帮,整个长三码头,整个他们辛辛苦苦创立起来的基业。向寒川已经无法再袖手旁观地任事情发展下去,他必须弄清楚这整件事的真相。 “明珠,你来说。”向寒川直接了当地命令。 明珠看了锦绣一眼,本能地护着她:“这也不能全怪锦绣,她还没见过什么世面,哪懂得人心险恶。麻子六那王八蛋骗她说,英东的枪伤不治,眼见活不成了,要带她去看看英少——” “我曾经听左震说,锦绣对英东很有好感?”向寒川打断了明珠的话。 “以前我的确以为自己喜欢的是英少。”开口的是锦绣,她脸上浮现着一抹迷蒙的怔忡,“毕竟英少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况且当初我流落街头,险些被人活活打死,是英少救了我。那时我还不懂得感恩和爱是两回事。” “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左震。”向英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上来了,靠在门口,他一脸错愕。“难道你自己连这个都还没搞清楚?是他从街上把你捡回来,因为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排你住,所以特地派人把你送到狮子林。我多多少少也照顾了你一下,因为你到底是明珠的妹妹——难道你居然一直以为,救你的人是我?” 锦绣的脸色变得惨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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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她的那个人,不是英少,而是左震?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可是左震是知道的,她一直口口声声都说要报答英少,为什么他不解释?为什么? 向寒川皱紧了眉头。看样子,这件事里面有着某些误会。“继续说下去。” 明珠只得道:“就因为那样,所以锦绣一心急着去看英东,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我知道英东生命垂危,也会无论如何去看一看他的,这并不能代表他们之间有什么啊。麻子六又怂恿锦绣拿左震的一颗子弹作为解除封锁令的信物,对,这件事听起来的确荒谬,可锦绣根本想不到那是个陷阱。她来上海才没多久,麻子六又是二爷身边的亲信,她哪里想到会受骗?所以麻子六才得以利用她,偷出了左震枪里的子弹……” “也就是说,那天麻子六绑架了锦绣,派人送信给左震,要他一个人去芦河口的时候,左震都还不知道自己的枪里居然没子弹?”向寒川脸色一沉,厉声道:“他居然还活到现在!” 见向寒川震怒,明珠也只好噤声不语。她实在也不知再怎么解释才对,锦绣虽然是无心的,但精明的向寒川根本就无法想象这种单纯,叫他怎么去相信? “我听说,左震对你很不错。”向寒川缓缓地道:“我做他大哥十几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还会对女人动心。可是,你回报他的方式,就是这样陷害他?” 锦绣低声道:“我没有。”可是她也明白,纵然有一百张嘴,此刻也说不清楚了。 “为什么左震会放过你?”向寒川也不禁有点迷惑,“他的性子我清楚,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决不手软。他居然让你好好地活到今天?甚至不肯说出事情的真相。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珠紧张起来:“锦绣是错了,可是还罪不致死吧!再说她出卖二爷,又有什么好处?” 锦绣放弃了辩解,也不惧怕,只是怔怔坐在一边。那天她也有过片刻错觉,以为锦绣手中的刀会刺穿她的身体,可是没有。即使是到了那个时候,他还是强撑着给她砍断绳子,不忍见她那样狼狈地暴露着身体。 “左震可以手软,可以不拿自己当回事,我却不能。”向寒川说的是锦绣,眼睛却凝视着明珠,“我不能眼看着他把自己的性命和辛苦打拼出来的一切都断送在一个女人手里。” 明珠惶急交加:“可你若对锦绣下手,左震毁得更彻底!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左震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之所以不肯告诉你事情的经过,就是不想你对锦绣下手。难道这个你会不明白?” 这几句话震动了向寒川。不错,以左震的为人,若他真的相信锦绣有意出卖他,就不会拖到现在还不动手,更不会假手他人来处置。 “不要再说了,明珠。”锦绣镇定地站了起来,“我这样一条贱命,死活都无关紧要。只是,别人不信我,我莫奈何,左震不信我,我却死也不甘心——向先生,老实说,若你杀了我就会让他原谅我,我倒宁愿选择死掉。”她的目光闪闪发亮,“左震一向信你服你,向先生,只要你肯答应替我向他解释清楚,我现在就可以把命交给你。” 向寒川也不禁怔住。这个女人除了笨,原来还不怕死?煮不烂咬不动砸不扁,响当当的一颗铜扁豆? “你——要我向他解释什么?” 锦绣温柔地笑了,语气却辛酸:“我只想问他一句话——我这样爱他,又怎会害他?”只是这句话,左震不肯给她机会说出来。 满室寂静。 连余怒未消的向寒川,也不由得为之一软。他现在隐约有点明白,左震为什么会看上她。 “大哥,锦绣的确不像是存心的。”向英东打着圆场,“她不懂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个我知道,认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见向寒川神色略见松弛,他又打蛇随棍上,“再说震哥一天到晚不是烟就是酒,一张脸冷得可以冻僵整个码头,大家也跟着提心吊胆。倒不如试试让锦绣去跟他谈一谈,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锦绣一颗心突地吊了起来。是吗,左震现在并不好吗?他刚刚从鬼门关上打了个转,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石浩唐海他们为什么不劝着他一点?也许……也许他也有一点想念她,哪怕只有一点点? “你想办法安排锦绣去见左震一面吧。”向英东笑了,“我可没那个胆子去踩地雷。”最近左震的暴躁反常也是人所共知的,就连他这做兄弟的,也被台风尾扫到好几次。他明白,左震心里不好受,但长痛不如短痛,是非恩怨也总得有个了断。如果他真的不原谅锦绣,干脆就想办法让他们一拍两散,从此死了这条心;如果他还放不下过去,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向英东又勾起一丝笑容,这件事说到底,也算是因他而起,他的确有必要替他们解开这场误会。只是打开左震的心结,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端看锦绣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长三码头。 “我只能帮你这一次。”向寒川对正要下车的锦绣道:“说穿了,我是帮左震。所以结果怎么样,看你自己了。”锦绣感激地向他点点头,如果不是向寒川带她来,只怕她连长三码头的边都挨不着,就已经被踢出去了。 “锦……绣?”门口的石浩看见她,又惊又喜又担心,“你怎么来了,二爷有交待,不准放人进去打扰他。” “他好吗?”锦绣急切地问:“伤都没大碍了吧,谁照顾他饮食起居?他还——生我的气吗?” 石浩笑了,“你问这么多问题,叫我一下子怎么回答?不用太担心,他已经好多了,只是不准人靠近他三步之内,谁能照顾他什么食什么居?生不生你的气,我就不晓得了,我只晓得他每天生我们的气。” 锦绣小心地问:“我现在能不能进去?” “不能。”石浩叹了口气,“我劝你,还是请回吧。锦绣,二爷不是从前了,出事之后他就变了个人。” “可是,都是我的错。”锦绣黯然,“是我害他差点没命的。我一定得见一见他,跟他把话说清楚。” 石浩犹豫:“放你进去,我不知道后果是什么。” 锦绣几乎在哀求他:“在医院的时候你不是一直为我说情吗?现在只需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到我就好了。”她瞄向那道紧闭的门,焦心如焚。如果连左震的面都见不到就这么回去,一番心思就全白费了。 长叹一声,石浩只好往旁边闪开一步:“希望你千万别惹出麻烦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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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差一点感激得跪下来,“谢谢你,浩哥,真不知该怎么答谢你。” “我哪敢指望你答谢,一会儿二爷不砍了我的脑袋已经万幸了。”石浩苦笑,“还不赶紧进去,一会儿邵晖来了,你可别指望他会放你一马。” 屋里不像锦绣想的那么凌乱,桌子上的账册、单据甚至还算井井有条,可见左震仍然维持着正常的工作。只是他正枕着椅背仰靠在椅子里,双脚架在桌面上,闭着眼,叼着根烟——烟雾缭绕,一地的烟头。 看着他,锦绣想起第一次与他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他也是闭着眼坐在这张椅子里,她靠在他身边偷看他的侧脸,却被他逮个正着。如今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一样英俊而略带着疲惫的脸,她却没有勇气再走过去。 “咳咳。”被烟呛到,左震咳嗽了几声,有点不适地按住伤还未痊愈的右胸。睁开眼来,却不经意对上一双美丽而关切的眼睛——他怔住了。像是有点怀疑自己看到的,他一时失神,“锦绣?” 声音虽然沙哑,可是仿佛带着灵魂深处的渴望。 “我是来求你原谅。”锦绣往前踏了一步,鼓起勇气,“我错了。” 左震这才反应过来。不是他看错,不是他做梦,真的是锦绣。他沉重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整个胸口都震痛——也许是刚才的呛咳牵动了初愈的伤口,也许是眼前的人震动了他心里的那处烙痕。 “你可以骂我打我,甚至杀了我,”锦绣轻轻颤抖着,语气不稳,“只是不要恨我——我真的没有存心……”可是她说不下去了,左震脸上迅速凝结的冰霜,他眼里的讥诮,就像一根针刺人她心底,让她所有的话都瞬间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投靠英东不成,又想起我来了吗?”他又点起一根烟,闭上眼,维持那个靠在椅子里的姿势,连动都懒得动,似乎当锦绣不存在。 “不是,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想去投靠英少。”锦绣急急地解释,又往前走了几步,“现在我才知道,当初救我的人是你,可是……” “你到底在说什么?”左震不耐烦地打断她,眉头紧蹙,“我没有工夫听你闲扯。” “我说我没有出卖你,没有背叛你。”锦绣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再面对左震的冷漠,她会疯掉。“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因为你从来也没有相信过我。”左震冷冷地道,“否则你怎么会相信麻子六的话?你若是——”他原来想说的是,你若爱的是我,又怎么会这样欺瞒我?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够了,他不想再纠缠下去。 在他伤重的日子里,他分不清是身上的痛还是心上的痛,日日夜夜煎熬他,让他彻夜失眠、辗转忍耐。他是个男人,而且是众目所瞩的焦点,他必须站得直、扛得住,他必须表现得若无其事,钢筋铁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点点滴滴绵绵不绝几乎蚀穿他心肺的刺痛,已经让他不堪重负。时时刻刻都得和自己的感情作较量,时时刻刻都得压抑自己对她的渴望——他实在已经精疲力尽。 。 她不爱他,也不信他,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这样把他轻易击倒——她根本从来没有说过爱他,他却一厢情愿地为她找着借口。 到此为止吧锦绣。不要再逼他继续闹着这个荒唐的笑话。 “我已经知道错了,”锦绣不肯放弃努力,小脸挣得通红,“我让你险些没命,可是我也不想这样,你知道我一向……” “不要说了。”左震疲倦地道:“你走吧。” 难道她还不满意?她还得亲眼过来看一看,那个锦衣玉食,却洒热血也不掉泪的左震,那个对着刀山火海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左震,是怎么样变得凌乱狼狈,变得落魄软弱,完全成了一个连假装微笑都万分困难的窝囊废? “可是我还没说完,”锦绣紧张地拉住他的衣襟,“我只想来告诉你——” “滚!”左震蓦然一声断喝,震得窗玻璃都簌簌作响。 锦绣傻住了。即使发火的时候也平静客气的左震,居然这样斥喝她?他真的这么憎厌她,真的一点都不留恋她了吗? “石浩!”左震甩开锦绣,眼见她一个踉跄,却连一丝怜惜都没有。石浩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看见这场面,心里先凉了一半——还指望锦绣劝得住二爷,看样子是妄想。 左震厉声道:“这是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地方?谁准你随随便便就放人进来!我的话你都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你想要这个码头,好,这张椅子就让给你坐!过来!” 石浩吓得脸都白了,“二爷,您别这么说,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从今天开始,别再叫我二爷!”左震脸色铁青,“我没你这种兄弟!” “二爷!”石浩活像被烫到似的跳了起来,失声道:“我立刻带她出去,立刻就走!” 他一把拉起锦绣,像捉小鸡似的把她拖向门口,“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锦绣绝望地回头叫了一声:“左震——” 嘴巴却立刻被石浩捂住,“还敢出声,不要命了你!”锦绣眼睁睁地看着门轰然关上,这一声巨响,几乎震碎了她所有意识,过往深情,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吗? 十从码头回来之后,锦绣就几乎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左震已经放弃了,他不想再被她纠缠。因为怕给明珠增加负担,锦绣辛苦地伪装着无所谓,面对明珠费心准备的美食补品,纵然她胃里如同塞满了石头,还是强迫自己努力地吃下去——可是,呕吐得实在太厉害,几乎连水也喝不下。一连几天都吐得昏天黑地,锦绣不得不去看医生。 “恭喜你,有喜了。”那位大夫慈祥地递给她药方,“回去吃点安胎补气的药,多休息。” 锦绣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说什么,有喜了? “您刚才——说什么?!”太过惊愕,锦绣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夫吓了一跳,又重复一遍:“你有喜了。就是说,你有了身孕。” 锦绣目瞪口呆!她居然怀了左震的孩子?1一刹那间,锦绣分不清是震惊,还是狂喜;是恐惧,还是振奋。左震不要她了,可是他的骨肉却正在她腹中。这个小小的生命,有她一半,左震一半,这一刻锦绣突然觉得离左震是那么的近,似乎两个人是一体,血肉相连、呼吸与共。 锦绣掩住脸,泪水纷落如雨。 “谢谢你,谢谢你。”她朝那名错愕的大夫再三鞠躬,一边落泪,一边却忍不住地微笑。她不知道自己喃喃地谢着谁,是老天,是左震,是眼前的大夫还是她身体里面这个孩子?只是所有的空虚突然之间被一下子填满,没有漆黑,没有孤寂,她轻轻拥抱自己的腹部,觉得整个人都被喜悦照亮。 她的,她的孩子,那些缠绵缱绻的夜晚,那些两心相印的激情,仿佛又回到了身边。它是左震的拥抱和吮吻,是左震的温柔和激烈,是她曾经拥有过的万般宠爱,无限关怀。是左震亲手把它种人了她的身体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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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震可以恨她,可以不要她,但今生今世他永远也不能再离开她。她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成人,看他结婚生子——他体内流着左震的血液,而他却是永远永远属于锦绣的。 “哎,别走啊,你的药还没拿——哎!”大夫徒劳无功,满脸无奈地在后面喊。这女人怎么了,这样又哭又笑?明珠: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上海了。我只是上海的一个过客,事过境迁,不会再有人记得我的存在。但是,对于这段日子里发生过的一切苦难和幸福,我都会终生感激。这样真切地爱过,还有什么是值得后悔和遗憾的呢? 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不用担心我的生活,经过这么多事情,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柔弱无知的荣锦绣了。相信我,我会好好地照顾自己。 深深地祝福你,亲爱的姐姐,祝你幸福平安。也祝福上海每一个关心过我、爱护过我的人。至于左震,我会用尽我的余生,爱他,也爱他赠与我的一切珍贵和美好。 锦绣 字看着明珠手上这封信,每个人脸上都是沉重之色。 “她留下这么一封信,就走了?”向英东几乎不敢置信,这丫头就这么放弃了,那左震怎么办?“锦绣是不是疯了,当初不是走投无路,才被迫到上海来投奔你的吗?” 明珠急得团团转,“她一个姑娘家,又没有亲人朋友,能跑到哪里去?上次如果不是你们救了她,她早已经在街上没了命。” “也许她真的是死心了。”向寒川长叹一声,“上海是个伤心地,还留下来做什么?” 向英东懊恼地一拍桌子:“可是事情还不到结束的时候,她就这么一走了之?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谁来收拾?况且,上海再怎么不好,毕竟明珠还会照顾她,这一走,在外边万一遇到什么岔子,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 “二爷太过分了。”明珠忿忿不平,“他既然喜欢锦绣,就应该了解她的性格,锦绣是笨了点,不够圆滑、不懂虚伪,可是她怎么可能背叛二爷?连他自己都被麻子六骗过去了,锦绣会上当有什么好奇怪的?何必做得这么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他为什么要留余地?”向英东替左震叫屈,“当时他要是没了命,谁会给他留余地?换成你,你会若无其事么?” 向寒川头痛地插了进来:“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吵些没用的?不管谁对谁错,先得想办法把人找回来。”如果锦绣真的遇到意外,这种结局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而且,目前除了锦绣之外,还有谁能治得了左震那种症状?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说他放得下,白痴才相信。 为什么一旦遇到感情的事,再怎么高明冷静的人也会失去常态?就连左震都不能例外。明珠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急如焚。“可是人海茫茫,她又走得这么彻底,天南地北的从哪儿找起啊?昨天我要是没上蔡家打通宵牌,就能早点发现,也许还来得及去追她。可这都过了一天一夜,只怕早已经离开上海十万八千里了,找起来谈何容易!” “不见得要你去追。”向寒川把她按进椅子里,“这件事我自会想办法。只要不是插了翅膀飞出去,就一定有迹可循。只是她存心躲着我们,查起来的确麻烦,你先耐心等着。” 明珠抱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外套里:“可是我担心,还没找到她,她就已经遇上麻烦了……寒川,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向英东受不了地在后边摇着头,真不知道是谁当初把锦绣赶出去的。如果不是碰巧遇上左震,锦绣哪还有命活到现在。只不过,左震不管闲事的规矩是对的,才一伸手,就惹上这么一桩斩不断甩不脱的大麻烦,还差点毁了他一世英名。女人啊。 “其实我们也用不着在这边穷紧张,”向寒川突然微笑,“大伙儿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可以利用,这种操碎心跑断腿的活儿就让他去做好了。” “谁?”明珠讶异地抬起头来。 向英东也是一怔,但随即醒悟过来,不禁也会心一笑。姜还是老的辣,不过男人还真是没出息,为了哄身边的女人开心,可以这样算计自己的兄弟。 “是左震。”他替向寒川报出答案。 “他怎么会去找锦绣?”明珠忧虑地蹙起眉头,“他要是想留她,就不会这样绝情地把她赶出来。你们没见过锦绣回来时那种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样子。”若不是彻底绝望,她怎么会离开上海?还指望左震去找她? “失魂落魄、万念俱灰?”向英东笑了起来,“拜托,我还以为你形容的是左震。他有多么在乎锦绣,就算瞎子也看得出来。你什么时候见他这么心浮气躁过?如果不是一贯定力惊人,他早就崩溃认输了。不过——”他转头看向寒川,“我看他也撑不了多久了。” 向寒川有点无奈,“他的事,还是让他自己解决比较好。” “我们急得跳脚,忙着上天人地地找人,却放他在一边凉快,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吧!”向英东出谋献计,“况且追查起这种事来,左震的路子比我们广。” “问题只在于,怎么能让他停止作茧自缚,重新正视自己的感情……”明珠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笃笃”地敲门。来得真不是时候,这会儿谁还有心思应付别人? “阿姐,有个药店的伙计找锦绣。”门外站着俏生生的阿娣。她的神色颇怪异,欲言又止的样子。 向寒川、向英东和殷明珠互看一眼。找锦绣?还是药店的伙计?这是哪来的关系。“叫他上来。”明珠吩咐。 不大一会儿工夫,青布对襟短衫、剃着个茶壶盖头,一脸青涩的小伙计就诚惶诚恐地出现在门口了。“我是济仁堂药房的学徒,周师傅让我来找一位姓荣,叫荣锦绣的太太。” 什么,太太?明珠先沉不住气了,“你胡说什么,锦绣还没出嫁,她当的哪门子太太?” ‘“不,不会吧……”小伙计吓了一跳,“可周师傅说,她上次走得太匆忙了,交了钱却忘记把药带走,所以特地叫我送到府上来……” 明珠狐疑地打量着他,锦绣什么时候去看过病,怎么连她都不知道?前一阵子她好像有点胃不舒服,叫她去找个大夫看看,她又总是拖着,难道是因为这个病? “你拿的那什么药?先放着吧。”人都走了,要这几包药还有什么用。 “哦,好。”那小伙计搁下手里提着的药包,转身刚要走,又回过头来,“对了,周师傅还要我转告她,这药每包煎两次,一共分十次喝完,虽然是安胎补气的药,一下子吃太多也不好……” “什么?!”一屋子三个人,齐声大喝:“你说这什么药?” “……”小伙计吓得倒退两步,“安……安胎药。” 全场傻眼,面面相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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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怀孕了? “这丫头怎么这样傻。”明珠禁不住红了眼圈。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一声不吭地一个人远远躲开?外面有谁会照顾她?就算左震不要她了,上海还有个姐姐啊。 “他还真是能干。”向英东一脸震惊之余,居然还有空调侃一句。 “这下子,我赌左震不出三天就亲自出来找人了。”向寒川若有所思,左震从小是孤儿出身,所以对家的执着渴望也比别人来得浓厚,他一直迟迟不肯成家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宁缺勿滥。但现在不同了。他深爱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看他还能嘴硬到几时? “我的看法是,请将不如激将。”向英东替在场的人下了结论。受了这么多天左震的冤枉气,他也总得找回一点才公平。 他们到左震那边的时候,已过了中午。 左震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旁边的账册文件堆积如山,坚叔正站在一边捧着本仓库的入库单子喃喃念着:“十二月二十八日,十七号库房人华泰贸易行煤油一百三十桶,但因为蜡封不严,稍有泄漏……” “别念了,坚叔。”向英东同情地打断他。念了这么久,连嗓子都说干了,也不知左震听进去没有。 “是,英少。”坚叔如蒙大赦,赶紧退开两步,眼睛却望着左震,“二爷……” “你先下去。”左震连头也没回,把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捻熄,弹出窗外。英东昨天才来过,今天又跑来做什么?难道闲得没事可做就非要来打扰他不可? “锦绣走了。”说话的是向寒川,声音冷而沉。 左震的身子明显地一震。 “这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她爹。”他还是没有回头,看样子想硬撑到底。只可惜,他僵硬而紧绷的背影明白无误地出卖了他的心思。 向英东叹了一口气,接着掷出炸弹:“但不幸的是,你的确已经做爹了。锦绣她怀孕了。” 一室静寂,鸦雀无声。 左震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转身,被烟熏红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英东,再说一遍,她怎么了?” “锦绣已经离开了上海,因为她知道自己有了你的孩子。”向英东把手里的信递给他,这是锦绣的笔迹,他总该认得吧。 左震咬紧了牙关。锦绣离开了上海,她选择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错,他应该觉得愉快,从此解脱,不必再辛辛苦苦地伪装,不必再千方百计地遗忘,不必再彻夜纵酒买醉,不必再苦苦压抑见她的欲望。只要他愿意,仍然可以过着热闹的生活,招招手就会有女人爬过来舔他的脚。可是,他还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空,这样慌,这样乱了方寸?为什么他会这样心痛如绞,心乱如麻? 锦绣终于说了爱他。他已经等得几乎崩溃。她甚至有了他的孩子,眉毛像他,眼睛像她……不管像谁都好,她居然敢这么一声不响地跑掉? “这寒冬腊月的,她就算出去也没什么活路,你是知道的。”向寒川细细研究左震的脸色,适时下了一剂猛药。 “二爷早就看锦绣不顺眼了,这回正合适,省得他动手。”明珠在旁边风凉地打着边鼓。 “我看也未必那么糟,锦绣也许是没脸留在上海,去找个乡下地方堕胎去了。她还年轻又漂亮,没必要为这种事赔上一辈子吧。”向英东跷起腿坐进左震的椅子,一脸惬意。“这个消息我们只是通知你一声而已,终于少了这么一个眼中钉,你晚上会睡得好点了。” “这阵子锦绣的情形大家都看在眼里,二爷,她有多爱你,不是瞎子的人都看得出来。甩开她就像扔掉一块破抹布,你们男人,狠起来还真是绝情啊。”明珠似真似假地一箭双雕。 向寒川看着左震的手,虽然他竭力控制,但信纸还是在簌簌地打着颤。这戏演得有点过火了,他开始不忍心,毕竟左震这身伤才刚好了不久。 向英东也识相地闭上嘴。聪明的话是应该收敛一点了,现在左震心思混乱,顾不上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可是他迟早总会清醒,到那时,算计他的人只怕会死得不太好看。 那就换个方式好了。这回改由沉稳的向寒川主导局面。 “震,忘了她吧。一个这样出卖你,甚至置你于死地的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放不下?” 左震深深吸了一口气,喑哑地开口:“她不是这样的人。” 好得很。向寒川暗暗一喜,脸上仍然不动声色。欲擒故纵,本来是左震惯用的招数,此刻被他拿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居然一招奏效。 “她把你的子弹偷给别人,那是事实;她瞒着你跟麻子六出去,也是事实。也许她根本是和那边串通好了的。” “锦绣心思单纯,想不出这么复杂的花样。” “被人利用不见得就值得原谅,她毕竟间接地做了麻子六的帮凶。” “她若想杀我,用不着那么麻烦,机会多得是。” “可是对你不信任,是导致她上当的直接原因。她为了麻子六的几句话就怀疑你。” “英东的事情是我一直在回避,没有对她说清楚。我没给她信任我的理由。” “连她的朝三暮四你也有借口替她开脱?” “这封信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锦绣心里没有别人。” 一边的明珠和向英东目瞪口呆。天啊,这局面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左震执迷不悟,大哥前来开导他放弃成见不是吗?为什么现在炮轰锦绣的人是大哥,而口口声声维护锦绣的人却变成了左震?这转变也未免太突兀了。听左震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向英东真不知道昨天还视锦绣如蛇蝎的那个人是谁? 这又唱的是哪出戏? “说得好。”向寒川松了一口气,“你这样护着她,生怕她被人误会,自己却钻不出牛角尖?”这是一场反攻为守,他知道,左震容不得他这样污蔑锦绣。现在,话都已经逼左震说出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说穿了,真正让左震无法忍受的,不是锦绣的“单纯无知”,而是她的“心有所属”。 “震,不要再难为自己了。去找她回来。”向寒川用力握了一下左震的肩膀,“需要我和英东帮忙就尽管开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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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北平。 正值隆冬,大雪纷飞。 因为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开始洗涮缝补,杀鸡宰鹅也置办年货了。即便是穷人,也免不了要拿出乎日积攒下来的一点钱,称上几斤白面,割上几块豆腐,给孩子扯块花布,预备过年的时候合家团圆。 大雪中缓缓出现一个小黑点。慢慢移近,原来是个纤细的女人,穿个灰布厚棉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手拐着卖完鸡蛋的竹筐、一手提着块豆腐,在雪地里一步一滑小心翼翼地走着。 锦绣冻得两只手都快要麻了,怕跌跤摔烂了手里的豆腐,不敢走太快,可是心里又着急。天都快黑了,回去喂完鸡,还得赶紧生火,去隔壁的房东刘大妈那里把小初七接回来。锦绣一边走,一边盘算着:筐子里卖剩的几个蛋,就送给刘大妈好了,当作是人家帮忙照看小初七的酬谢。 想起小初七,她不禁微笑了,是个儿子呢,眉目轮廓像极了左震,简直就是另一个左震的幼小翻版。 她给他取了好几个名字,左锦诚、左沪生、左青书、左念一……但是,孩子都出生五个月了,她始终选不准哪一个最好。记得第一次和左震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在长三码头,正好是初七,就顺口给他取了乳名,初七。 走到自家破旧的竹栅门前,风雪扑面,隐约可见有人影站在没踝深的雪里。锦绣疑惑地走近前,暗暗提防,天已经快黑了,不会是什么坏人吧?可是,一步一步走近,她突然间觉得有点莫名的紧张,有点……莫名的熟悉…… 终于,她不敢置信地停下脚步。 那个人,黑色大衣,灰的围巾——是,是谁,她眼花了吗?,锦绣用力揉了揉眼睛,筐子和豆腐都在她的慌乱里滚到地上,但谁会管它。锦绣的心狂跳,分明看见她朝思暮想,相思成灾的那个人,就站在她的面前! 隔着风雪,一步之遥,痴痴相望。 “左震……是你吗?”她怯怯地开口。 左震没有说话,只是向她伸开了双臂。一年了,这一年来,他找得千辛万苦,找得天翻地覆,费尽心思,费尽周折,可是在这一刻,一切都值得了。 一个柔软的身体,挟着纷飞的雪,一头扑进他怀里。左震紧紧地、紧紧地拥住她,那深深的颤栗,闪电般将他贯穿!春去秋来,万里奔波,所有寻觅她的辛酸,都化作了一阵热辣,蓦然袭上他的眼眶。 “是你吗?左震,是你吗?”锦绣抱紧他的腰,一迭声地低低呼唤。不是在做梦吧!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重回这个她日日夜夜思念着的,温暖熟悉的怀抱里。听不到他的回应,只听见他的心跳在耳边。往日深情,历历上心头。锦绣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初七是你的。”她坦白。 “我们的。”左震温柔更正。 风浓情更浓,雪深情更深。正当两情缱绻时,纵是漫天风雪也动人。 一全书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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